丁玲写给女儿如何择偶的一封信(与茅盾通信陪丁玲散步)
来源:【厦门日报】
与茅盾通信他多次向茅盾写信求教,茅盾几乎有问必答,拨开了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些谜团
陪丁玲散步他曾跟丁玲进行过五小时的长谈,写成了《丁玲同志问答录》,也曾陪丁玲在鼓浪屿海滩散步漫谈
1984年,丁玲(右一)在厦门大学与庄钟庆(右三)等学者交流。
深受学生喜爱的个性导师,善于发掘新文学史料的学者庄钟庆教授辞世,享年91岁
2006年,庄钟庆(左)在茅盾故乡桐乡市与茅盾儿子韦韬合影。
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庄钟庆于1月28日逝世,享年91岁。庄先生以研究茅盾驰名学界,在史料发掘与运用上独擅胜场。先生远去,我作为他的学生脑海中浮现的则是他讲课讲到激动时,忘情地手舞足蹈的画面;他带着一帮徒弟外出“见世面”的场景;心中感念他一直保留有学生们所作文章的舐犊情深……
自行车作为“运书车”1993年春暖花开时节,我到厦大参加研究生面试,其实就我一人,当年招生名额很少,像庄先生这样的知名教授,也是两年招一名。面试地点就在鲁迅纪念馆楼下,他在一张八开纸上手写了三个题目,字迹像是草书,他问我看得懂吗,我认了半天,等到我点头,他才推着一部锈迹斑斑的高大自行车,消失在长长的嘉庚骑楼中。
那部自行车一直是庄先生的标配,庄先生每天骑着它,穿梭在校园。说是骑,其实很多时间靠推。他在自行车上挂着各种包包,其中一个较大的黑色公文包,准确说是书包,装的都是书,多数是为我们上课准备的教材,像茅盾文集“集外集”,一叠叠厚重的油印本,对他来说都是宝贝,一个学期都放在包里。原先校园坡道很多,如此辎重,遇到坡道,他只好推着自行车走。沉重的书包挂在自行车上,经年累月,书包的手提带也不牢靠了,断了几次,他用绳子扎起来,继续使用。
冬天,庄先生的自行车总会“超载”,车上还加挂着一堆冬衣。天冷,他容易感冒,出门裹着几层厚厚的冬衣,他上课容易激动,说一会儿脱一件,堆积在前排的一张课桌上。下课前他会一一问我们,“你你你,还有什么问题”,没了,就一把捋起所有衣服,摞在车上,推车与我们边走边聊。天热时,庄先生总是一身短打扮,如果穿的是长袖衬衫,他就使劲把袖子卷到不能再卷。裤脚可以一长一短,这样讲到激动时,他就可以忘情地手舞足蹈。他还喜欢穿黑色凉鞋,时常当凉拖用,他说受不了束缚。校园里很多师生都认得他,但不知道他原来是中文系大教授。
柴火间也是临时教室不管在厦大敬贤,还是海滨东区,庄先生都把楼下柴火间当作学问的基地。柴火间堆满了各种书籍,层层叠叠,看起来零乱,可书放在什么位置,他清楚得很,随手可及。在课堂紧张时,柴火间也是我们的教室,斗大的空间,两个人都转不了身,我们要是三四个人上课,他会搬出小板凳,从门口延伸出去。
柴火间长年弥漫着一股墨味,我们说这是一种奇特的书卷味。庄先生用毛笔批改我们的作业,我们对这种味道特别熟悉。他写信也爱用毛笔,他说钢笔书写,容易潦草,毛笔字写得工整一些,收件人看得清楚。他自谦是胡乱写,其实他们这一代学人,在书法上都下过功夫,他就受前辈虞愚先生影响不小,浓重中带着飘逸。庄先生最喜欢的诗句,“乱云飞渡仍从容”,他用积墨写在不同的稿笺上,贴在书架上,过一段时间就换一张。
庄先生非常自律,早晚几点待在柴火间,几乎是雷打不动的。早上六点起床,先为家人准备早餐,通常是煮粥,然后到柴火间做学问,八点开始他各种忙碌。晚上七点半,也就是新闻联播(每天必看)结束时,他一定出现在柴火间。他与我们的约见,一般都安排在晚间七点半,我们从来不敢爽约,因为他比谁都准时。晚上九点到十二点,又是他思考和写作的时间。所以,他一早几点出现,深夜几点熄灯,几乎成为生活小区的作息时间表。
改变人生的“历程”庄先生以研究茅盾驰名学界,庄先生的研究起步很早,在厦门大学毕业前一年,他的老师、新感觉派作家徐霞村给他出了一个题目:《子夜》里的民族资产阶级形象,从此他一路向前。毕业分配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后,他起初干的是校对工作,很快转入古典文学室,他经历的两任社长(冯雪峰和巴人),对年轻人都很支持和信任。不久他就独立编辑出版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他发现了原稿注释中存在的不少差错,受到领导的重视。
庄先生的研究,重视挖掘第一手资料,他与茅盾的通信,解决了文学史的一些难题。许多研究者认为长篇《霜叶红似二月花》之所以写得如此精密,与写作《子夜》一样,经过充分准备。但茅盾在给他的回复中否定了这一说法。茅盾在信中说,他当时的生活极不安定,“无隔日之粮,不可能多花时间作细致的准备工作也”。这样的通信,拨开了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些谜团,茅盾本人也极为重视,他们之间的通信多数收入《茅盾书信集》。
经过二三十年的潜心研究,《茅盾的创作历程》终于成稿,人民文学出版社打算出版,征求茅盾意见,茅盾只是委婉表达:我看过一部分,他研究很久,是否出版,由你们定。出版社领导心领神会,知道茅盾肯定这部书稿,也就放手去做了。1982年该书出版,马上引来国内外学界的好评。
“历程”不但确立了庄先生在茅盾研究领域的地位,也给他的生活带来转机。他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校稿后,领取了稿费四百多元。当时汇款不方便也不划算,于是他用一块布包扎起厚厚的现金,仔细缝好,绑在腰间,乘坐南下火车,三天两夜才抵达厦门。要知道,那时普通月薪才二十几元,这笔钱对一个清苦的知识分子家庭是多么重要。他们先偿还了欠款,又买来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家四口所蜗居的大生里小屋,一下子欢腾起来。
在茅盾和丁玲两个研究领域,庄先生相当活跃。庄先生曾陪同在厦门疗养的丁玲到鼓浪屿海滩散步漫谈,也曾有过正式长谈。1981年4月3日从上午9点开始到11点半,午餐后休息一会儿,下午1点半开始到4点整结束,庄先生和他的助手用录音机录下谈话内容,访谈稿《丁玲同志问答录》,1991年刊于《新文学史料》第3期。
带着一帮徒弟外出“见世面”庄先生乐意带领学生参加各种学术研讨会,这在中文系师生中有口皆碑。其实,庄先生是把这样的活动当作一种学术训练。他一再强调,参会不是去看热闹,论文必不可少。在他手下,论文可不是容易通过的,必须反复打磨,一般要修改十来稿才能过关,让人望而却步。他还要求,除了参与学术讨论,作为学生,得为会务组干些杂活。这样,两头兼顾,并不容易。不过,如果坚持下来,都会从中受益不少。
1995年我第一次随同参会,那是在长沙的丁玲国际研究会,当时还是研二学生,会议期间我与许多知名作家有过接触,像《吕梁英雄传》作者马烽、七月派诗人牛汉、《新文学大系》主编丁景唐、胡风夫人梅志等,这些都是我们在教材和论著中读过的人物,面对面交流,印象就更鲜活了。这次研讨会,庄先生还带我拜会美国学者梅仪慈女士,我们的“见面礼”,是我试译的一篇评论梅女士论著《丁玲的小说》的书评(刊登在《哈佛东亚评论》),我的英文水平一般,好在此前庄先生已请厦大外文系老师把关了。这样的会面,让我关注起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
2007年上海丁玲国际研讨会,这是我与庄先生外出参加的最后一次研讨会。作为丁玲研究会创会人之一,大家推举他为会议做总结发言。我与庄先生同住一间客房,会客后夜已深,他开始赶写总结发言,为了不影响我的休息,他躲在洗手间,关起门。第二天,他的发言总结了六个亮点,前五点是学术成果,最后也是最重要一点:会议伙食办得很好,许多人都吃胖了,感谢会务组。本来严肃的会场,传出一阵欢笑。
一生功夫尽在史料上我曾问老师,您著述宏富,自己觉得学术强项是什么?他说,如果有强项,就是史料上下的真功夫。近年《新文学史料》开辟“史料名家”栏目,主编郭娟认识庄先生,知道他在史料发掘与运用上的独特之处。她向我约稿,说庄先生有许多经验和方法值得总结和传承。但庄先生认为自己没什么方法论,平时也不讲史料学。其实,这是他的自谦,他的史料根基源于古典文献考据学,特别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室得到像王利器等名家的点拨后,史料研究成为他的一种学术利器。但他不囿于传统考据方法,他更着力于质疑和挑战固有史料,这不但有学识,更要有胆识,为此他时常获得新的突破(详见《“不谈史料方法论”的史料名家》,《新文学史料》2022年第四期)。
做好史料研究的一个前提,要有良好的记性,我们惊叹庄先生拥有一个“最强大脑”。去年他已90岁高龄,我梳理他的史料方法和路径,问了许多问题,他都能一一回应。他还记起,1984年丁玲在厦大出席创作讨论会时,专程到漳州百花村考察,厦大原党委书记未力工和庄先生陪同,在一个万元户花农家里,一群人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关于农民的劳动致富,大家聊得很起劲。
更惊奇的是,庄先生一直保留有学生们所作的文章,不管是发表过的,还是硕士期间的作业,而那些东西我们早就丢得无影无踪。一听说我想看什么材料,他就找出来复印,再邮寄给我,我办公室同事闻到那浓重的墨味,知道准是庄先生来信了。老报社位于深田路时,他还亲自送资料到单位。我知道,庄先生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对我的鼓励,为此,我一直没有放弃读书和思考。
近几年,庄先生一直居家,但他状态不错,每周至少打一次电话给我:“啊,最近有什么新闻?”因为我在报社工作,我把看到的新闻说给他听,他每次都意犹未尽。
庄先生突然送医那天,我赶去医院,在路上我准备许多“新闻”,想说给他听。可是,他只能微微张开双眼,看了我一下。他已说不出完整的话语,意识模糊,人相当消瘦。我知道,他已经无法听我说“新闻”了……
【生平】经历:讲师直升教授
庄钟庆先生1932年10月出生,福建省惠安县人。
1949年,加入闽粤赣边纵八支四团武装工作队。
1951年9月至1955年7月,在厦门大学中文系就读。
1955年9月至1958年1月,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助理编辑。
1958年2月至1961年5月,在河北唐山唐坊公社劳动,后在唐山劳动日报担任编辑。
1961年6月,调入厦门大学中文系,担任助教、讲师。
1982年,出版《茅盾的创作历程》,享誉学界。
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担任鲁迅、茅盾、丁玲等三个全国性学会副会长。
1986年9月,从讲师破格晋升为教授,直至1995年11月退休,1996年10月改为离休。
著作:从“创作”到“文论”
庄先生著有《茅盾的创作历程》《茅盾的文论历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法与实践》等5部专著,出版8部鲁迅、茅盾、丁玲及论语派等方面编著校注书籍,离退休后主编出版《东南亚华文新文学史》。
(厦门日报记者 陈天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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