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主食塞满我的北方胃(用主食塞满我的北方胃)
十几年前的北京有一种混杂的美,随处可见的地摊、游贩、乞丐、骗子、卖艺者和底层老外让整个城市像一座流动的、华丽的万花筒。尤其入夜以后,人声鼎沸的街头在烟火缭绕的烧烤烟气中无限延展,像决堤的洪水淹没了一切,使任何一个边缘者都可以安心地隐没其中。就连城管也似乎适应了这样便利而丰盛的景致,时而从小贩手中买来一支热乎乎的烤玉米,时而故作严肃言不由衷地履行一下驱散的职责。严肃慈悲,和谐共生。
精力旺盛又口袋空空的学生党最爱在这样的街头闲逛,摸摸纸箱里待出售的小奶狗、试试地摊上亮闪闪的小配饰、看看永远紧跟潮流的廉价长裙,或是掏出五元钱买份烤冷面或者臭豆腐,边嬉笑打闹边大快朵颐。江苏室友小雅一开始坚决拒绝,说父母不允许她走路时吃东西。可不到一个月,她在十字路口仰着头吞咽烤红薯的姿势就已经行云流水。这就是北京的魅力。
除了像典型的低年级大学女生一样成群结队出来逛街之外,我也常在白天出来独自出来行走。要是那天没课,就是我心情放松的时候,要是那天有课,就是我陷入迷茫的时候。这样的时刻,我不告诉任何人。只知道,它很有效。
于婧发来的信息我回复得越来越少,甚至产生了想要把她拉黑的冲动。她后来又用那辆回头率极高的红色跑车带我去见了她的很多闺蜜,不知道她是出于怎样的心态,但显然,那些富裕的女人都和于婧如出一辙——三十多岁,事业有成、精致奢侈,但都用嘲讽的语气谈论着自己不成器、花心,但又永远离不开自己的老公。高高在上的骄傲之中藏着一种不容揭露的寂寞。她们一起做SPA,一起聊生意,一起去野外放生和打坐。内心既清晰又困惑。
这是一个混乱的、充满魔障的城市。于婧在拥堵的车流中悠悠感慨,微微偏头的刹那,我看到她华丽丝巾下掩藏的重重颈纹。
我突然很愤怒——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跟这样一个炫耀的、扭曲的,又故作真诚的老女人在一起!我明明已放弃了那个男人。尽管他还是会不时地发来信息,讲自己绝对不会和于婧履行婚约,讲于婧醉酒后到他家里通宵大闹、讲父母苦口婆心劝他和于婧结婚,因为于婧给了他们很多钱,还带他们去看病。希望我回心转意,但永远和于婧纠缠不清,我不想要这样的男人。摆出高姿态收买人心,但从来没有平等真诚地对待过我,她不是我的朋友。
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学生,凭什么要蹚你们这些中年人的浑水?
这句始终未能对父母说出的话,终究也没有对他们俩说出。直到有一天,我战胜了最后的软弱,拉黑了那个男人。于婧也神奇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但后遗症存在了很久,不知是好是坏。除了一个人在城市徒步,我还退出了刚入学时无比热衷的学生会,然后以旁观者的身份发现:当初和我一起入会的同学在那样的氛围中渐渐变得虚伪和油腻,说起话来官腔十足,终日忙碌于拉关系和搞活动。但是他们的生活非常热闹,孤独的是我。
还有就是变得喜欢在图书馆看书。因为有太多的困惑需要解决。青春的困惑、中年的困惑,亲情的困惑,爱情的困惑,还有青春和中年纠缠在一起、亲情和爱情混淆在一起的困惑。看杂书多了,就不太想好好上课,但是,毕竟从高考大省过来,一个并不引以为豪的本领在我的身上,那就是考试,所以成绩依然是第一。这大大刺激了其他努力学习的同学,他们在辅导员和党组织面前告我的小状:
某某经常迟到早退又神秘离校,是不是在外面参与不好的事情;某某经常周末去潭柘寺或龙泉寺,行为上不符合组织发展新成员的标准,毕竟组织是唯物主义的,而拜佛是唯心主义的。诸如此类。总有热心或是好事者转述给我,初听惊讶伤心,后来也就慢慢习惯,再后来甚至产生了一丝自豪——原来我如此的特别,如此的充满争议,如此的引人关注。
好在这里不是本地人盘根错节的玉阳,也不是思想整齐划一的红星厂,而是北京,一座伟大的、包容的、错乱的、救赎的城市。打一个比方的话,就像街头那种奇异的、充满华北风情的小吃:煎饼果子。
我长了一个北方胃,在饥饿的时候,不会想到大块的肉、大碗的汤,甚至米饭都无法安抚它。我只想要面粉。馒头、包子、油饼、披萨、汉堡,什么都行,只要是面粉类主食,能柔软地、紧凑地、热乎地塞满空空的肠胃,就能立刻身心愉悦起来。尤其是,当我某天又被召唤,懵懵懂懂地沿着某个没走过的方向徒步了一个下午,直到所有的路灯在拥堵的车流上空一下子亮起来,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徒步回学校觅食的力气了。这一刻的筋疲力尽是迷人的——它放空了我,让我能够健康地饥饿和寒冷,别的什么也不去想了。
我会急步走向地铁站,那里一定灯火通明,勤劳的小贩和黑车司机挤在进出站的滚滚人流中间,热切而重复地兜售着自己的食物和服务。我也一定能找到一家煎饼摊,看到站在黄色的应急灯下、被四五个饥肠辘辘的白领簇拥着的老板娘。现金和找零都要靠自己在煎饼车的纸盒里放置和拿取,但没人欺骗也没人怀疑。这就是果腹类食物特有的感召力和对人虔诚心的激发。
为了几元钱被人当众用眼神吊打,不值得。
老板娘会把绿豆面和小麦粉混合成的面糊浇一勺在铁锅中央,用T形铲转一圈将其推平,撒上葱花香菜,再打一个鸡蛋,摊平鸡蛋。几秒钟后飘出饼香。老板娘两手配合,用小铲子灵巧地将大饼一翻,在另一面快速刷上甜面酱、腐乳酱、麻酱或者辣椒酱,取一块炸得轻薄酥脆的果蓖儿放在饼中央,上下左右一叠、一裹、一切、一折。一分钟左右,一份厚实烫手、香气缭绕的煎饼果子就递到了你的手上,然后又是下一位。是否添加香肠、生菜、鸡蛋和培根等悉听君便,加不加香菜、葱花、辣椒也任君挑选,小小的方寸之间,你拥有了选择一切的权力,而老板娘沉默、麻利、耐心,永远不会出错。
一次,为了赶下午重要的大课,我拎着煎饼果子冲进了教室。此时老师已经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为不惊动大家,我扎紧煎饼袋口,悄悄地从后门猫着腰溜进来,收腹贴墙从最后一排同学座位后面挤过去。大家都理解地往前靠,让出了一条绿色通道,只有一个男生挡在那里没有动。我着急地抬起头,却见他正傻愣愣地看着我,我扑哧一下笑了。他的脸唰地红了。
几天后,我收到一封叠得厚厚的信,写信人就是那个大课上偶遇的男生。他说自己叫周小北,学土木工程,和我同岁,经常来我们法律系旁听。他介绍了自己的家庭,他是家中独子,父母都是高校里的知识分子。父亲幽默有威严,母亲温柔娴静,能烧一手好菜。在信里,他郑重其事向我表白,说那个下午,被我的笑容迷住,那是世界上最清澈、最灿烂的笑脸。
这封信像是一扇突然打开的,赐予让我回到尘世、回到正常生活的大门。写信的男生高大健壮,内心执著,又有些冒着傻气的单纯——一种只有在简单的、有修养的、充满爱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才会有的单纯;一种没有受过欺负,没有受过委屈,没有恨过父母抑或恨过自己的单纯。这种单纯让我十分紧张、自惭形秽,又深深地珍惜着、向往着。我悄悄地想:如果在那样一个家庭长大的人是我,该有多好啊。
黄昏的教学楼走廊里,夕阳斜照,步履寂静,美得像新海诚动画电影里的画面。一个高大的男生捧着一摞书,忐忑不安地等着我,等着他心中幻化出的灿烂女神。透过他的双眸,我看到了青春,看到了一个家族绵延而来的仁慈和爱意,此时此刻,这些爱意正汹涌澎湃地流向我,将我的自卑和残缺淹没。周小北替我在图书馆借了书,是他认为适合我的读物,诗集和一些建筑画册。画册我看不懂,他说他会讲给我听。他说他早已在图书馆注意过我很多次。
从没有人对我如此温柔,我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就已经要臣服了。我突然做出一个决定:隐藏自己,因为那是周小北没有瑕疵的爱情的梦想,也是我的。
我怎能告诉他我刚刚又走了三个小时,逃掉了整个下午的英语课,在无人认识的街头狼吞虎咽了一个最大号的煎饼果子,这才得以平静地回到校园,赶上了下课铃的尾巴。我怎能告诉他,他呆了20年的这座城市有多么的大,有多么的包容,闭上眼睛,你会听到各种各样扭曲的、等待救赎的灵魂在角落里歌唱,而不是只有四合院静默的槐树和蓝天上单调的鸽哨声。
我怎能告诉他关于我的父母、我的未曾恋爱就已经失恋的经历、我的幼稚和衰老、我的孤独。不正常的男人或女人都没能拯救我,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男生,他的气质和街头粗粝的、混杂的煎饼果子属于两个不同的空间。
哪一个才是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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