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钓鱼天涯新刊(塞壬钓鱼天涯新刊)
天涯tyzzz01
天有际,思无涯。
塞壬是近年来国内散文界很活跃的女作家。著名评论家、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评论她是“中国散文界收获的一颗钻石”。
本期《天涯》编发了女作家散文专辑,遴选了塞壬的这篇《钓鱼》。她从父亲的钓鱼谈起,谈到女人以人为饵,垂钓命运,再谈到自己的一段做局钓客户的经历。通过谈“钓鱼”,反思人生与人性。值得一读。
钓鱼
塞壬
古老的狩猎,让人着迷的是彼此陷入互猎的深渊。
一
父亲年纪大了,腿有风湿痛,踩不了单车去外面的湖钓鱼,他只好在家门口的池塘钓。这池塘原本是家里的菜地,很多年前父亲请人挖出了这口池塘,因为我说了句,喜欢门前有片荷塘这样的景致,父亲最初就没有养鱼,放藕进去,让它长成了一片荷塘。多少年后,父亲退休了,我在外面读书,继而离开家乡去了很远的城市,这池塘才真正养了鱼。从初春到深秋,父亲就在这池塘边把自己坐成一个孤寂的圆点,像一个坐标,醒目地标记记忆中村庄最初的那个点。他把钓到的鱼,从钩子里取下来,然后又随手扔进池塘。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跟他说,黄师傅,莫扔,舍给我么?父亲闻言,头也不抬,径直将鱼扔在那个人跟前。
人说,钓了放,放了再钓,这不是做无用功么?我微微一笑,也不辩,拿竿坐在父亲对面,直坐到日头偏西。这样的光景愈发地少了,我在广东,难得借休年假回一趟家。就这么坐在父亲对面,有鱼咬钩了,好大力,直把线往水深处拽,懒得提竿,任它咬。我一直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泪花花,父亲老了。时光从不说谎。他再也不是哼着歌子,敞着褂子,轻快地踩着单车载着我在暮色中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一道又一道田埂的那个人了。忽然听见母亲喊我们吃饭,父女两个收了竿,空手进屋,我拧开水龙头让父亲先洗手,我后洗。饭桌上有鱼,两条红烧大板鲫。我们一家人爱吃鱼,但几乎不吃鲤鱼,不吃两斤以下的鲩鱼。鲤鱼似乎是具有神性的一种鱼,它跟很多传说有关,成精的、跳龙门的都是鲤鱼。我们用它来祭祖,或是让它出现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意喻年年有余的那个“鱼”。至于两斤以下的鲩鱼,在我们看来,它还只是鱼苗。这吃鱼也是有讲究的。比如做的时候切不可让一条鱼无头无尾。
我自幼经常随父亲四处钓鱼,休息日,暑假,从初春到深秋,从五岁到十五岁。当然,也有我与同伴一起去的时候。从偏僻的野塘子、私人承包的大湖到有大排闸发出巨大轰鸣、阴森寒凉的水库。我有玫瑰紫的脸蛋和唇,结实的屁股墩子,一头被风吹乱的长发,肉乎乎的小爪握着一根两节的竹钓竿,手掌粘腻腻的,它散发着已经干了的鱼腥味和蚯蚓血的腐臭,盯着浮标的大黑眼睛几乎不容它物入目。我赤着脚,或者让它浸泡在水里,矮小的竹凳被我摇松了,它嘎吱作响。鱼腥味引来了苍蝇,这些苍蝇也会停在小腿几处被芦苇叶割破的伤口上。我有老练的坐钓姿势,小模样显得煞有介事、英武不凡。双膝放平,腰挺直,握竿的右手在前,左手在后,右拇指压着竿身,像架着一挺机关枪般优雅沉稳。父亲说,有这个姿势你是能坐稳的。让一个野惯的少女坐稳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父亲他不知道,就是这钓鱼让我学会了专注。现在想来,专注是一个人多么宝贵的特质啊。当然,在漫长的钓鱼时光中,父亲不知道的太多了,太多了,以至我偏离到另一个方向。我读懂了“饵”这种东西,还有陷阱,以及那些拨开层层烟雾背后的真实信息。比如,那条从父亲手中逃走多次的大青鱼最终被我钓到了。我用几只翠绿的蝗虫肉钓到的,尽管当时我虚伪地笑称是运气好,还确信是因为识破了那条大青鱼频频释放的烟幕弹。但很多年之后,我才真正了解父亲,那种淡然、从容,他对小伎俩、小聪明不屑一顾。
我的父亲在钓鱼这个事件上,已经抵达了某种禅境。他从来都心静如水,即使是等候已久的大鱼出水的那一刹那。以他的纯良与智慧,他从未将钓鱼应用于人生当中。毕竟,我们都知道钓鱼最本质的行为是欺骗。可是,年少的我,对猎物本身的获取有着太大的热情,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他常常笑我,眼里却是满含深意的勉励:“你提竿早了,要沉住气。”多少年后,我托朋友在日本为他买了碳素台竿,他似乎只用过一两次,母亲告诉我,他只是拿去向钓友们炫耀那是女儿买给他的。我听了鼻酸。父亲老了,钓鱼沦为他打发时光的游戏。他从来都不在乎鱼,钓鱼于他,已然失去了最本质的意义。
父亲和我,都特别瞧不起电鱼、炸鱼,以及网鱼。赤裸、直接、粗暴。在我们看来,这是屠杀。水面突然出现一片银白,皆肚皮朝上,周遭无一幸免。他们只是要鱼。
有的时候,直到下午太阳渐渐偏西,我和父亲依然一无所获。“听说前两天有人拿炸药炸了的,鱼都受惊了,恐怕不会上钩。”父亲淡淡地说着,又望望弱下去的日光,他开始收竿,准备收拾行头回家。而我岿然不动,父亲看了我一眼,把饵料留下,扔了句,别太晚,就一个人走了。我家的饵料是自己做的,把蚕豆炒熟,磨成细粉,掺上糠麸,再拌上白酒,压紧,装在一个大搪瓷缸子里,用的时候抠出一团,捏成球,然后扔向浮标附近的位置。我把最后的饵料甩向湖面,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水下的鱼群闻着香味在向鱼钩上面的蚯蚓靠近。不,我深信是这样。
这就是我跟父亲的区别,我不认为徒劳是毫无意义的。虽然我的动机不排除在他一无所获之后我怀有实现奇迹的野心。虽然最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我也一无所获,我也只得收竿。但是,在那等待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里,我是怀揣着希望的,对下一秒满怀期待,深信很快就会出现那激动人心的一刻。我因此还虚构了水下世界争先恐后的画面,鱼群为了要上钩相互排挤。我甚至虚构了一条大青鱼,它拥有与我不相上下的智慧,它围着蚯蚓饵打转,它在试探我。因为感应到它的存在,我握竿的手仿佛一直有电流接通——它一直紧连着心脏,我的心跳得如此有力、清晰,以致我有点慌乱,为了使它相信虫子是活的,我还有意识地拽动了几下鱼线,就在下一秒,那条大青鱼就会中计。我的目光几乎把浮标点着了。在那样一段时光里,我的肉身消失,唯一的意念系着那根竿,与一条虚构的鱼博弈,我的激情,还有那不可思议的幻觉让我深深着迷。谁能说那种极致的愉悦是虚构的呢?
渐渐地,我不再因为两手空空地回家就满怀遗憾。父亲不知道这其中的秘密。在徒劳的等待中,我似乎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自我,我喜欢她。钓鱼,自始至终,我也许仅仅迷恋的是遭遇那样的自己。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对我是一个女孩,我应该知书达理,应该是一个淑女,应该美……这些东西毫无意识。我能熟练地把蚯蚓拍扁,把它穿进鱼钩,如果钓到的是甲鱼,我能迅速地把鱼钩从它的嘴里取出来,我不怕蛇,时常坐在水边生吃螃蟹。把田螺一个一个摸上来,然后把它们扔在岸边,让烈日活活把它们晒死。
在十五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决定不再钓鱼。那是中考结束的暑假,我就是以一副令人羞耻的模样出现在一个男孩的面前。玫瑰紫的脸蛋和唇,头发蓬乱,褪色的工装改制的无袖衫,那黑黑的胖膀子裸露在外面。我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脚丫子都是泥,小腿肚上有几处伤口,几只嗡嗡的苍蝇围着打转。我并不知道父亲的朋友会赶到这么偏僻的野塘子来见他。父亲喊我的时候,我就毫无防备地站在了那个男孩面前,并把身体那股浓烈的腥气带给了他,我说的腥气并非仅指的是鱼腥,而是我自己,那种无法遮掩的野生腥气——我的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吸、吐呐、生长。而他,有一张苍白虚弱的脸,嘴角略带笑意,一双安静地、看世界不奇不怪的大眼睛,仿佛一切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外。这双眼睛里,有我从未企及的世界。干净的贴着头皮的短发呈现出他好看的头颅弧度,那种难以言表的高贵数学比例。他那天穿了件白色长袖衬衫,袖口扎得紧紧实实,牛仔裤,棕皮凉鞋是穿了袜子的。手里卷着一本杂志。他走动,衣裳晃荡他瘦弱的肢体。他站在离我不远的木棚子旁边,一起来的还有三五个人,他们都在木棚子旁边说着话。可是因为他站在那里的缘故,周遭仿佛被施了魔法,风也止了,湖面、脚下的土地归于一片宁静。所有的声音都被吸走了。这个少年,他存在于我的世界之外。
父亲向我介绍了他的朋友,以及这位少年——他朋友的儿子。他向我伸手问好,我注意到那白皙细长的手上面蓝色的脉络。一阵淡淡的麝香味飘过来,他向我微微扬起唇角,目光恳切,我感受到被鼓舞的力量。然而我依旧瑟缩着手,往后退。大人们都笑了,我无地自容,恨不能钻地缝。我一定是被某种东西羞辱了。虽然我说不出它是什么,但它是公开地,且无处躲藏。我立即找到了一样东西来掩饰:愤怒。太有效了,我突然对着他大吼:你们把鱼全吓跑了!有一种东西在我内心深处醒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告别了成长的混沌时期。
这一见,终止了我少女时代的钓鱼生涯。我开始拿起了书,阅读,画画,不晒太阳,穿泡泡袖连衣裙,穿丝袜,洒花露水。我居然就此一头扎进了书里,深陷其中,任时光在身上飞驰。当某天我从书房走出来,看到眼前依然坐钓如同塑像一般的父亲,回首往事。啊,当时的野少女在面对那个斯文白净的家伙时实在是没有必要感到羞愧啊,野少女难道不应该是更胜一筹吗?我被所谓的文化、教养洗礼之后,才真正明白我已然远离了一种极为珍贵的美和品质。
二
我在钓鱼中学会了沉潜,在持久的耐性中保持激情并跳出肉身,于无人之境进入另一个精神的维度。我发现,女人是天生的钓者,她们无师自通地懂得了“饵”,更可怕的是,她们以自身为饵,去垂钓命运,她们把人生拴在男人身上,以押宝的方式去赌那个目标猎物能够带给她们幸福。你看,“物色”这两个字,“钓得金龟婿”这个说法。我也身在其中,把自己变得优秀,潜意识里,究其根本还是为了获得更高的筹码,进入有更大猎物的视野。然而,人生不是钓鱼,毕竟,钓鱼除了征服之外还包含着欺骗,是一个陷阱。我不知道,最终钓到猎物的人是否得偿所愿,是否称心如意。
读高中、大学的时候,班里都会有那样一种女生,美貌,聪明,家境一般,但她们的父母却省吃俭用把她们供成公主。只有公主才有可能嫁给王子,或者可以走进王子的视野。那美丽的纤手伸出来,懒懒地晃一晃,幽幽说道,我妈不让我干家务,说是会做粗了手。读《红楼梦》、张爱玲和村上春树,吃西餐,听古典音乐,练瑜伽。她们熟悉所有世界名牌的标识和它们的故事,她们得体,善于微笑,听父母之命弹钢琴,学英语。文艺优雅,一颦一笑,身段婉转,说话的腔调、眉眼、性情皆有一个可以参照的成功范例。这样的美女最终会有一股浓浓的塑料气息,像流水线批量作业的成品。她们待价而沽,她们是名副其实的人生之“饵”。然而现实毫无戏剧性,我所相处的这类女生没有一个挣脱那种预定的人生轨迹。她们全都走向了目标的钻石王老五。本来就是猎手,目标准确,难道还能期待这里会有意外?
我对这样的女生丝毫没有批判的意思。因为没有谁规定嫁给有钱人就一定不是出于本心。忠于钱和忠于爱情,没有高尚与低俗之分。在“钓鱼”无处不在的人世间,更大的阴谋,更大的陷阱究其本质就是一场钓鱼。我身在其中,且并非别无选择。2004年,我经历了一场更大的人生羞辱,彻底告别了我的钓鱼人生。如果说少女时代的那次钓鱼经历让我蒙受来自文化、教养以及审美方面的羞辱,那么2004年的那一次钓鱼,让我看清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同年底,我开始了写作。
那时我受聘担任一家时尚生活杂志的客户总监。啊,三十岁的客户总监,我大概有一张自作聪明的脸,还有一种让人心寒的所谓来自职场的冷漠与果断气息。我洒着香水,穿修身的职业套装,黑丝袜,擦明艳的玫红唇膏,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笃定、胜券在握的自负。杂志的营运靠的是广告,广告的效用靠的是发行量。然而,任何纸媒的发行量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说到广告的效用,那几乎是一个笑话。2004年,纸媒广告市场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绝望。我的所谓营销策略无非是我在混迹低端媒体时所学到的一个骗局。其实非常简单。我疑惑的是,这么拙劣的一个局,总是会有人屡屡中招。我醉心于一次又一次的得手,觉得蠢人的世界太有意思了。
杂志广告最大的问题是本地大客户已放弃续签。只要能稳住大客户,就能保证杂志广告的可信度。我先让自己的业务员伪装成订货商用异省的座机打客户的订货热线,并声称有意去贵公司做一趟实地考察。当然这种电话不能打得太多,三五个即可,不然就会让对方起疑。其中一两个电话要声称是看了我们杂志上的产品广告。
紧接着,我们马上着手订货商去厂家实地考察的事情。印名片。名片上的那个异省电话,我们预先设了一个女孩在那里接听,所有的说词她了然于心。我们是XXX贸易公司,专业分销商,负责供应零售终端。然后我会挑选出业务素质好、性格沉稳且有商务气质的男业务员组成一个三人的阵容,开上从外省朋友那里借来的大奔,径直开往厂家去实地考察产品。当然领头的那个业务员也配上异地手机,他在跟厂家沟通的时候时不时地飚上几句英语,他还充分地了解市场上同类产品的定位、产品内涵以及广告策略,甚至,他还对这家公司的产品在某一区域的销售了如指掌。
专业,是保证计划不露破绽的基础。为此,我还罗列了一系列客户为了压价而抛出的产品不利市场销售的种种因素,并且还要好心地提醒厂家要记得根据市场的应变进行整改。做一个局,要让人彻底信服,除了专业,还要提供厂家认为很重要的市场信息。我们现在叫它逼格,对,这个东西要做足。
这个目的显然不是为了要达成这桩买卖。时隔半月,再换另一拨人炮制一次,基本上,厂家会对杂志广告的传播到位深信不疑。那么广告的续签就有很大的胜算。结果,我上任两个多月就稳住了四家大的客户。我们老板的那张丑脸一直挂着难以置信的笑容,仿佛时刻准备发问:黄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沉迷于这愚蠢的表演,看着那帮蠢货一个一个地上钩,快慰无比。
有一次是我带一个三人行的阵容去了一家工厂。我做的局,所以我应答如流,绝不会出错。然而当时我并没有代表老板,而是代表订货商那一方的业务经理去的。厂方接待我们的是他们的市场部经理,我们一起参观了工厂的厂房、车间,然后去看了企业的宣传录像,最后我们去了产品陈列室。接下来厂方安排的晚餐、卡啦Ok都非常圆满,我对他们的产品赞不绝口,也深切认同他们的企业文化。我明确表示有合作的机会,下个月还会来拜访。
这位市场部经理姓张,工厂是家族式管理,他是老板的堂弟,四十多岁年纪。此人眼泡浮肿,目光混浊,一脸贪欲之相。第一次他用滚烫的胖手紧握我的手半天不放,交流间,他言辞油滑,趣味低俗,但相当精明。第二次拜访我们就会直奔订货的主题,按照常规,我会以各种理由列出产品的劣势,最终婉转推掉,毕竟我的目的是让他们相信广告传播的到位,而不是真正去订购他们的产品。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陷入自身设计的困局中。这个意外的插曲让我不知所措,我陷入了某种慌乱,在一瞬间看清了自己。那天,那位姓张的市场部经理趁单独与我会谈之时,公然推给我一个鼓鼓的黑色皮包,说,黄小姐,按规矩,这是给你的回扣十万块,请你收下。我一下子懵了,直愣愣地望着那个包包,完全想不出任何话来应对。这场戏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剧情呢?对方见我不作声,又加推出两叠捆扎好的百元币送到我跟前,说道,知道你会嫌少,黄小姐,明人不说暗话,只能这么多了。
我的内心戏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我,这个叫黄红艳的女人,在行使了这么多次钓鱼行骗的经历后,此次面对这么一大堆钱,居然完全没有拿了钱就玩消失的想法。太奇怪了,难道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钱吗?我这是怎么啦?
然而,在那一刻,我非常清楚这笔钱必须收下,否则,这个姓张的经理一定会怀疑。在他历经的所有订货商中,绝对是没有人会拒绝回扣的。绝对没有。这就是圈内人不必说破的潜规则。如果我收下了钱,又不打算逃走,那我就得订他们家的货。可是,老天,我的真实身份只是一家杂志社的广告经理啊。我陷入了无法抉择的两难中。但我面上却带着尴尬的微笑,那微笑是在说,您这么直接,真叫人不好意思。大概是女人的微笑包含着多重的含义,我对面的男人居然站起身绕到我身后用他的双手抚着我肩膀,低首在我耳边说:黄小姐,我们太有缘分了,你说是不是啊……
我恶心得顿感到怒火涌向了太阳穴。然而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机会,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摆脱困境的出口。我一下子站起了身,用力挣脱了他的双手,将满腔的怒火爆发出来:姓张的,你他妈真不是东西!说完,我以一个受到侮辱的愤怒女人的样子顺利地逃离了现场,结束了那场会面。让那无耻的家伙悔恨去吧,是他自己毁掉了订单。我再一次用愤怒摆脱了困境。
回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辞去这份工作。我看清了自己,在越陷越深的泥潭中,我首先要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黑心、贪婪、无耻,没有底线。在仅限于游戏的层面上,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那样一个人。我为自己那拙劣的营销游戏感到羞耻,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三
我开始长久地凝视自己,像凝视一个异类。在此之前,我对自己一无所知。也许,我会不断地感知真实的自己,我开始了书写,这样的书写类似于一种毫无意义的时光游戏。然而,在这样的书写中,我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我,热烈、多情、伤感,既脆弱又强大,既无畏又婉转,我很容易就快乐,很容易就流泪。我找到了一份整理图书的工作,每天上班打卡,吃食堂,下班骑电动车回家。我,和我整个生命都变得清澈如水。然而,我还是能够一眼看穿那样一种人,身陷自己做的局里沾沾自喜。本是池中物,自己也会沦为他人的猎物,不论输赢,他们首先要面对的是灵魂的异化。这是一场必败的人生游戏。即使是这样,我依然看到它遍地开花,无数人趋之若鹜,忽然发现,此时的我,虽不再是猎手,而已然也不再是猎物。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魔眼瞬间与我对视:即使是邪恶的,互猎的博弈也有致死的诱惑。
塞壬,作家,现居广东东莞。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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