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喀秋莎(阿富汗女人的勇)
罗永浩曾经讲过自己的一段经历,小区暖气不暖,他和小区里的几个「刺儿头」经过与物业的反复争取,终于解决了问题。这时候,小区论坛里出现另一种声音:「就说嘛,不要总是抱怨,都会好起来的。」
抗争者或许不完美,但受益者可别搞错了感恩对象。
撰稿|鲜 于
编辑|许 静
校对|张 帅
出品|Figure纪录片
如果不是克林顿家族公司制作,并由希拉里·克林顿和她女儿切尔西挂名执行制片人,《舍她其谁(In Her Hands)》还会像现在这样充斥着政治正确吗?
观看奈飞关于阿富汗社会的最新一部纪录片的90分钟里,以上这个问题一直如弹幕闪过。
主人公扎丽法·加法里(Zarifa Ghafari),这位阿富汗过去、现在(和可预见的将来里)最年轻的女市长,在美军撤离、塔利班重掌政权的历史时刻如何应对混乱动荡的政局,是一个真实到令人窒息的故事。
扎丽法无疑是一个绝佳的纪录片拍摄对象,集历史转捩点的宏大叙事与大时代车轮下特殊个体的命运沉浮于一身。可最终,对于这位身陷困境但坚定的女权捍卫者、男人世界中的强大女性来说,《舍她其谁》浪费了一个天赐的题材……
男性世界里的女强人
《舍她其谁》有个非常吸引人的剧情片式开头:缓慢行驶的车外,便道上几个持枪塔利班战士围住了一名女性,似乎在检查着什么。画外音传出惊恐且刻意压低的女声:「天啊,天啊,他们来了……」「塔利班正挨家挨户上门寻找黑名单上的人!」
路边墙上的女明星涂鸦,都被打上了「马赛克」
一段美军撤离阿富汗时喀布尔机场惨状混剪之后,故事拉回到2020年1月,塔利班重回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前19个月,开始了倒叙。
清晨的喀布尔,司机兼保镖马苏姆拿着金属探测仪检查汽车安保,一名穿着传统伊斯兰服饰、面容清秀的年轻女性走出公寓坐进了车。
时年28岁的阿富汗瓦尔达克省迈丹城市长扎丽法·加法里,开始了她一天的行程。
上班路上的扎丽法·加法里
瓦尔达克省,距离阿富汗首都喀布尔40公里,被塔利班控制的领土包围。通常,扎丽法履行市长职责,要先穿越「火线」——交通堵塞,可疑的群众聚集,甚至是车速稍慢一些,都可能遭遇一场恐怖袭击。
马苏姆开着车超速行驶在土路上,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放在大腿上握着手枪。车载电台里讨论着美国与塔利班的和谈,以及美军阿富汗战争的「失败」,扎丽法坐在后座面无表情地听着。
今天的工作为给乡间集会致辞。打开车门,走入人群,扎丽法拿起话筒开始了演讲:
阿富汗经历了50年战争,我们不再需要战争。支持你们的姐妹,让她们接受教育,一起重建家园……放下武器,拿起纸笔。我们要安全!我们要和平!
为和平和自由的疾呼,得到的是民众——几乎都是男性——的冷漠围观。
1992年出生的扎丽法, 2018年被时任总统加尼直接任命为迈丹城市长。扎丽法曾表示:「我是主动申请这个职位的。过去四五十年,(阿富汗从上到下)一直都是男性从政,他们取得了什么成就?没有!」
扎丽法的女性面孔,在男性的包围下,显得很「突兀」
作为这个国家并不算多的女硕士,扎丽法的最重要的政治主张之一是为阿富汗妇女争取受教育的权利,「在你们彻底厌烦我之前,我不会离开」。
两年多之后,扎丽法争取女性平权的努力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自己的政治生涯也并不顺利。「其他省都没有女市长,为什么瓦尔达克省要有?是男人不够了吗?我们的男人都像大树一样强壮!她应该待在家里烧饭、做家务,照顾家人,而不是使唤我们。」阿富汗男人如是说道。
这很阿富汗,那个长久以来大众认知中的那个阿富汗。
那个女孩
纪录片导演塔马纳·阿亚兹(Tamana Ayazi)和马赛尔·梅特尔谢芬(Marcel Mettelsiefen)都是纪录片界的佼佼者,后者作品《瓦塔尼:我的故乡(Watani: My Homeland)还拿到过第8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短片的提名。
他们得到了扎丽法的信任和最大限度的拍摄许可。扎丽法说:「我让他们完全了解我和我的生活——这在阿富汗这样的国家是很不寻常的。但我知道,如果你想让其他人感受到我们阿富汗妇女所经历的斗争,你就必须敞开心扉。」
然而我们在纪录片中却看到了对扎丽法某种明确的刻画痕迹:她很风趣,对员工也很友善;住所床上铺满了毛绒玩具,最宝贝的是一个等身小熊……
扎丽法在喀布尔的住所
和几乎每个阿富汗女孩一样,扎丽法有个传统而固执的父亲。
「我爸爸是一个特种部队军官,他把家里也当做军事基地对待,而我们是他军营的成员」。甚至安排扎丽法的婚礼流程时,父亲都要满足自己掌控欲。两人在电话里对吼一顿后,扎丽法脆弱地对着镜头说:「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我甚至需要想方设法让我的父亲明白,我也是一个人。」
为了让父亲相信她有跟男人一样的能力,学生时代的扎丽法背着父亲偷偷用功,最终读下了硕士学位。「我改变了我父亲的想法,我觉得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这位对扎丽法人生影响至深的父亲,最终却成为她政治生涯的牺牲品。2020年11月,塔利班当着当着扎丽法9岁弟弟的面,枪杀了她的父亲。
「是我这个女儿的事业杀死了他。」
有人性冲突,有热血励志,有国仇家恨,有不凡者身上的平凡一面……这些让人物纪录片好看的要素,似乎被两位经验丰富的导演安排了,然而对于这样一位极其特殊的女性来说,这些就够了吗?是不是有些常规,甚至是肤浅了?
这种感受,在扎丽法与丈夫巴希尔深情相偎,高唱爱国歌曲时尤为明确——洞房花烛夜抄党章的诡异感,是熟悉的配方。
女政治家
前阿富汗政府官员是个高危职业,特别是美国与塔利班签订和平协议、承诺撤军之后,塔利班试图以暗杀袭击的方式宣告,政府已经失去了对社会的控制。
扎丽法身上同样不乏悲情色彩。除了痛失至亲,她也曾多次在袭击中死里逃生——略带遮掩的双手,还保留着灼烧的伤痕。
塔利班给扎丽法送来的手写恐吓信
但是抛开牺牲,扎丽法作为政治家的工作实际上被忽视了。当她获得美国外交部颁发的女性勇气奖时曾经高呼:「我们这一代女性还记得塔利班的统治,并且为未来担忧。」
但除了在街上帮助乞丐,纪录片中几乎看不到她作为市长期间的政绩,拿出了哪些解决问题的政策……
作为一部讲述女性政治家与现状作斗争的纪录片,《舍她其谁》也没有深入展示阿富汗女性困境在于何处、又因何形成。
片子越关注扎丽法那些激情洋溢的演讲、事无巨细的个人生活和脆弱沮丧时的眼泪,越是无法理解阿富汗女性需要什么,她们可以做什么来改善自己的处境。
纪录片在缺乏细节支撑情况下,强行宣扬价值观,不仅是草率的,而且是不负责任的。精心挑选打磨过的片段,伤害了一个复杂、勇敢的年轻女性,以及她面临着的难以想象的选择。
采访的一位塔利班指挥官穆萨弗,长期山区生活让36岁的他看起来像四五十岁,后来他死在了攻击喀布尔的战斗中
何为伟大
如果《舍她其谁》结束在美军撤离阿富汗前后,那么片名就是对其内容的反讽。
2021年6月,塔利班重返喀布尔掌权之前的两个月,扎丽法在国防部谋到了一个职务,被调往喀布尔。纪录片中没有正面表述她本人的意愿,却有意强调了一个细节:她没有带着自己的司机马苏姆一起调任。
马苏姆
「我们被人伏击时,我为她挡过子弹。但最终,她抛下了我。」把扎丽法当做亲妹妹的马苏姆想不通,「我没有做好为她献身的准备吗?」
扎丽法的解释是,国防部规定不允许非军队人员做她的司机。但马苏姆显然不接受这个解释,认为自己遭到了背叛。
马苏姆这条副线,倒是填补了主线情节的悬浮感。
失业后的他不再支持政府:「政客向全世界要钱,然后中饱私囊,人们因此对政府感到不满,于是转而支持塔利班。」马苏姆还说,「塔利班也是阿富汗人,只是受了误导。」
随着国际社会对塔利班的经济制裁,阿富汗贫困现象不断加剧,马苏姆变得越来越激进:「战争吞噬了无助者和穷人。穷人难道就不是人吗?他们就没有内心,没有需求吗?」
在片中,马苏姆肉眼可见地逐渐落魄
这是民众对阿富汗前政府、塔利班以及国际干预三者争斗的最诚实表述——无论世界是否关注,阿富汗人民事实上已经被抛弃了,他们别无选择,继续生活就只能寻找解决方案并互相支持的人。
最终,马苏姆也成了一名塔利班成员,和曾经的敌人、开枪袭击过扎丽法汽车的塔利班士兵谈笑风生:「你知道吗?在那天,我差点就被你打死啦!哈哈哈哈……」
扎丽法已然没了做救世主的勇气。2021年8月,当塔利班即将进入喀布尔的最后时刻,她带着母亲、弟弟、丈夫登上了飞往德国的飞机,丢下了她曾承诺拯救的民众。
撤离喀布尔前,武器是必须品
但对这个故事来说,令人惊讶的是,镜头还在继续转动。
时间来到2022年1月,塔利班进入喀布尔5个月后,在德国某个难民安置点,摄影机记录下了扎丽法和丈夫之间的一场争论。
扎丽法不断收到来自国内的女性现状消息。塔利班当局颁布命令,限制了女性几乎所有权利及自由,包括出门、着装和就业,并禁止女童上中学。
她在镜头前打开一段喀布尔女性游行遭到镇压的视频,说:「我有两种感受,第一,这些女性很坚强,我为她们骄傲;第二,我很悲伤,没有和她们一起抗议。」
随后,扎丽法回到卧室对丈夫宣布自己决定返回喀布尔。「我要回去,哪怕待一晚都行。我必须要这么做,至少要叫醒我这一代人,尤其要叫醒女性」。丈夫问:「如果他们(塔利班)要杀了你呢?」她回答说:「如果我死了,至少也是死得其所。」
空气陷入了沉默。
两个月后,塔利班接受了扎丽法回国的要求,告别在德国的家人,她登上了飞往喀布尔的飞机。「阿富汗已经不再是头条新闻,人们转而关注乌克兰,趁这个时机,塔利班变本加厉。」
她与塔利班之间的接触细节,《舍她其谁》没有呈现,人们只能看到扎丽法成功创建了一个新的NGO组织——女性食物银行和教育中心(Women’s Food Bank & Education Centre),为阿富汗女性提供食品和教育帮助,但资金来源未知。
喀布尔街头,等待食品救济的阿富汗妇女
纪录片结尾,扎丽法再次来到了阿富汗普通民众中,跟她一起来的还有糖、油以及大米。
一边给贫困女性分发物资,一边宣讲,内容不再是空洞的鸡汤口号。「在这个国家,所有战争都是由男人发动的,让我们把所有男性都锁在家里,不许他们走出家门,否则我们的伊斯兰教就会有危险。让我们女性做总统吧,不,我开玩笑的。」
周围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跟着露出了笑容。
「有人说我犯了巨大的错误,有人说我在和杀死我父亲的凶手妥协,这让我感到失望。」扎丽法受到了更多的质疑,但语气比她做市长时更加坚定,「我仍然相信在做正确的事,而且我很肯定我没错。」
当扎丽法克制私心杂念,与那些发不出声音的同胞共情,为他们的利益抗争,她和前面空有口头理想并无实际行动的自己,做了告别。
伟大并非胜利者独享,更并非完人专有,替那些注定不会说话、无法说话的人说说话,做做事,就值得被记住,哪怕是默默记在心里,有一天讲给后来者听。
在影片的结尾,扎丽法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
阿富汗人民并非自己做出的选择,这个政府是由国际社会强加于我们的。阿富汗人民被宣判要生活在地狱里。我来自这个国家,这里是我的家,我需要在这里帮助人们。我要加入这场风暴,让我们看看它会如何发展。
参考资料:
《‘In Her Hands’ Review: A Young Woman’s Resolve as Life Unravels》
《Hillary Clinton-Produced Doc Wrestles With the Impact of War on Afghan Women》
《In Her Hands review – a country divided and in desp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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