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访谈录（一起度过与外界隔离的十四天）

●

十四天，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困居一处的大家庭，散成一地的小情感。

姐夫把他这十三天里在外面拍的照片重新编辑了一下，第一轮交流过后，姐夫开始播放他的影展，他把它起名为《我见》。

这一次，主要是来自旷野的照片，几乎每张照片都空无人迹，只有一望无垠的农田，大多数并没有播种，只有秋天留下的禾桩；一些鸟在田间寻觅，累了就飞上电线，站成整整齐齐的一排；有人放牛，身后跟着一条大狗，人一脸愁闷，牛和狗却惬意地甩着尾巴；菜园里堆着积雪，绿色的蔬菜从积雪下探出脑袋，无人采摘；大路光洁，泛着黑光，以低洼的身姿无比威严地挺立天地间。城镇里则是另一种景象，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所有的行人都戴着口罩，许多人在晴天里穿着雨衣，一个老人没有口罩，在嘴上套了个柚子壳，一些戴袖章的人守在路口，阻挡人车通行，一些人在用挖土机挖掘公路，以形成路障，一个孩子把脸压在窗玻璃上打量外面，他的鼻子被压成了八戒鼻。一辆车停在路边，满身泥污，玻璃破败，让人想起它失踪的主人。一个疲惫的男人，站在路边掀起口罩抽烟。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在路边疾走，边走边哭。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只空空的轮椅回家，轮椅上搁着一只手杖。一辆救护车停在路边，医生们不敢去救躺在地上的那个人，他是从桥上跳下来的，他们不确定他是否携带病毒。

停下！停下！子建突然喊，能不能退回去？退到那个推轮椅的人那里，好，好，可以放大一点吗？

这不是……这人好像我的老师啊。

圆圆也凑近了看，很显然，她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姐夫，你能不能把这张照片发给我？

没问题，稍等。

子建接收到姐夫发来的照片后，一共有五张，其中一张，推轮椅的人仰起头来，一脸悲怆地看着前方。刘玉成走到他身边问：真的是你老师？

不确定，但真的有点像。

发给老师确认一下嘛，错了也不要紧，至少表示你记挂着老师。

如果不是他，他会不会生气我发这样的照片给他？

如果是我，我就不生气，说明我的学生心里有我。

子建最终鼓起勇气发出去了，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复，老师先向子建的姐夫致谢，然后表示这真的是极其珍贵的照片，轮椅和手杖的主人是他父亲，推轮椅的人是他生活在黄冈的哥哥，就在昨天，他哥哥也因为疑似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住进了医院，现在吉凶未卜。老师说他最大的痛苦在于，因为封城，老父亲死了他都不能回去奔丧，哥哥现在又生命危急，他却困守武汉，帮不上一点忙，没想到素昧平生的姐夫竟能帮他拍到哥哥送走父亲时的照片，他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子建也如实向老师报告了自己的情况，一大家人困于宜都，姐夫回家不得，被迫在路上漂游了十三天。师生俩感叹不已，子建感觉他跟了老师三年，加起来都没这次通话说的话多。老师最后请求姐夫把他在黄冈拍的照片全都发给他，跟他家人没关系的他也想看看，只要是外面的真实的图片，他都想看看。

子建和姐夫之间的发送还没搞完，老师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这一次，子建拿着电话霍地站起身来，去了旁边一间小屋，刘玉成示意大家小点声，自己蹑手蹑脚跟了过去，门半掩着，刘玉成听到子建正在一个劲地感谢，一边感谢一边表态：我会加油的，感谢老师点拨，我不会懈怠的，我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的。

子建出来的时候，满面潮红，两眼放光，对迎上来的爸爸小声说：老师说他会想办法帮我渡过论文这一关，他说我的论文没什么大的问题。

刘玉成一脸欢欣地望着他，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奔回电视机前，高高举起酒杯。

敬姐夫！姐夫，祝你今后拍出更多更好的照片，姐夫，我没看错，你真的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员福将。我心里很矛盾啊，一方面我希望你快点回武汉跟姐姐团聚，另一方面，我又舍不得你走，真的！

子书用力拍着姐夫的肩：爸你不用担心，我已决定在变电站给他布置一间房，以后他周末就从武汉直接骑车到变电站。

刘玉成又来到吴爸爸面前：现在，我最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爸爸了，我一定把你的车从堰里捞出来，弄得干干净净的交给你。

我不要了，弄不干净的，有水腥气。吴爸爸像个赌气的孩子，拒绝跟刘玉成对视。

弄不干净我赔，你的车多少钱买的？我先打个借条给你。刘玉成一脸笑眯眯。

我的车你买不起。

我房子卖了赔给你。

我差点淹死了，我这个人你怎么赔？

你要真的淹死了，我也不活了。

那我还是划不来，我吃过多少米其林，你一次也没吃过。

大家都笑起来，笑声中，两个爸爸绷不住了，也先后笑了起来。

吴爸爸一把将刘玉成扒拉开：你别挡住我了，我要跟我的女婿好好喝一杯。来！老大，欢迎凯旋！

姐夫也很激动：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姐你也放心，这次无意中的冒险，让我明白一个道理，世界上最最可爱的地方、最最值得我为之奋斗的地方，是我的家。

吴爸爸骂了他一句：废话！这也算道理？这是本能。

姐夫严肃地说：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人生的意义在于抵抗这种本能。

刘玉成突然插进来，大声问姐夫：我们要怎么搞，才能把这三方的人都拍进去。

好像也没有更合适的办法，只能让电视机前的人在屏幕下方蹲着，子书和姐夫、姐姐分别以屏幕的形式出现在电视上，来，大家一起说：茄——子！

等下等下！李莉飞奔进屋：我去拿我的拍立得。

李莉充当摄影师，让大家再来一次茄子，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秀枝拿过刚从相机里吐出来的照片，从中挑出一张，悄悄从热闹中退出来，直奔堂屋。刘玉成也跟过来了，对秀枝说：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秀枝取下相框，拨开后面的弹片，重新调整了一番相片布局，将刚刚拍下的大合影嵌了上去。

——《十四天》内文节选

相关图书

《十四天》

姚鄂梅/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22年2月出版

顾名思义，《十四天》的全部情节紧凑地发生在十四天之内；故事背景设定在2020年初，湖北的一座小城宜都。犹如舞台剧一般，一个庞大的家庭组合在一起，他们将一起度过与外界隔离的十四天。没有了工作与社交的距离，日日相对，他们的每一次喜怒哀乐都被放大，彼此艰难地磨合。十四天，既漫长，又短促，一切又重回正轨之后，“十四天”也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作者简介

姚鄂梅，女，湖北宜都人，现居上海。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文学排行榜，曾获《人民文学》等刊物作品奖、湖北省屈原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部分作品收入《家庭生活》《基因的秘密》《一辣解千愁》《红颜》《老鹰》《两棵花椒树》《摘豆记》等小说集，著有《贴地飞行》等九部长篇小说、《倾斜的天空》等两部儿童文学作品。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国文字。

编辑：徐vv

摄影：严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