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是归期 何处是归宿:意中人踏平了我的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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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是归期 何处是归宿:意中人踏平了我的故国
我的意中人踏平了我的故国,
他说带我回家,
可我却只是从金玉笼到了另一个四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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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是沈惜,北齐最受宠的晏清公主,不过现在应该叫亡国公主了。
“将军,公主在内室。”
我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地描眉,直到镜子里映出一道披着染血铁甲的人影,那人我熟悉的很,北齐的将军。
“沈裕,你是来接我的吗?”
北齐覆灭,沈裕照理应是新帝,而我一个没了北齐依靠的义公主,照礼数和史书上的经验,我应该自称为奴恭敬拜服,只是我不想叫他将军。
他身边跟着的战士深知这个道理,正准备对我大喝不敬却被沈裕拦下。
沈裕走到我身后,替我簪上金钗,眼里是似有似无的柔情,他轻声道:“是,我来带你回家。”
我转过头,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并不是我丑,恰好相反,我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用那群世家子的话来说,那叫“惊鸿艳影,海棠醉日”,最得意的是那一双净潭拢雾桃花目,只是现下这一双眼,有一只已经没了光华,只余中间一点黑灰瞳孔。
“沈裕,你覆了北齐,我没有去处了。”
我没有错过沈裕面孔上一闪而过的悲怆,甚至可以说看得比以前更清楚。
沈裕手臂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两下,随后蹲下身,微微仰着头看着我说:“公主想要怎样的去处?”
我有点恍惚,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我不知道的世界里,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最终长成了这个模样,比我更高更大。
“像以前那样。”
“这就难办了,”沈裕垂下了眼,伸手替我理了理衣摆,“不过好好活着是没问题的。”
“那你想要什么?”
“你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沈裕终于抱住了我,他好像上瘾了似的,一路把我抱回了将军府,也不嫌身上那股血腥气。
“沈裕。”
“嗯?”他偏头看我,我没好意思在这种有些暧昧的气氛下用那只瞎了的眼睛看他,又往他怀里窝了窝。
“你这盔甲太冰,我不喜欢。”
“以后见你不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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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北齐余党覆灭,皇宫清理了出来,沈裕这才把我接了回去,他给我换了个地方住着,我看着这静和殿里挂着的软红罗帐金玉雕梁,还有那一群来往伺候的宫女太监,什么也没说。
“你来了?”
新朝成立并非易事,沈裕在前朝忙得天天后半夜才歇息,约莫半个月过后,那日是沈裕的登基大典,新朝人自然不会允许一个前朝公主观礼,我的骄傲也不允许我如此。
入夜,沈裕带着些酒气来了我宫里,半月不见,他消瘦了不少。
我叫人摆了茶具,他拦下人,转头问我,要不要喝酒,我应了。
宫里花花草草都长着一个模样,看着没意思,况且以往北齐宫里除了宴会,可没有赏景品酒的习惯。
我们就坐在宫里,桌上摆了些瓜果和模样精致的糕点。
沈裕忽然叫我闭眼,我顺着他的意思闭上眼,听见一阵衣料悉窣的摩擦,然后,瞎了的左眼上就有了一阵冰冰凉凉的触感。
“好了,看看喜欢吗?”
我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镜子,原本极丑的那只眼被一片金线绣的牡丹眼罩盖住,枝叶连着绸带绑在脑后。比之前更多了一种别样的风情。
“我美吗?”
沈裕极为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道:“美极了。”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不像一个帝王,反倒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我依稀觉得,他不应该在这四丈红墙里。
“沈裕,”我仰头看着他,“你什么时候娶我?”
沈裕的笑忽然僵在脸上,他后退半步,不敢看我,嘴唇微微颤动。
沈裕在外面野了十年,不会皇宫里的生存法则我不怪他,红墙之下,藏好心思,这才能活得更长久。
那夜的谈话无疾而终,沈裕再也没来过我这里,相反,后宫又多了好几个新面孔,我懒得出去,只听这院子里的宫女太监说的便觉得有意思极了。
沈裕把那些女人接入宫了。
那些女人什么身份我都知晓,无非是父皇从前赐给他的那些人,正室徐氏,淮北藩王府的嫡三小姐,侧室李氏,京城工部左侍郎家的庶女,剩下那些连名号都叫不上的连入我眼的资格都没有。
我是公主,自然没必要自降身份同她们计较。
“小姐......”身边的春喜抢过我手里那支快被揪秃的嫣红牡丹,终于忍不住出声,“要不咱们去御花园转转?”
这场宫变一点也没打扰这些花儿,园子里那些紫的红的,仍旧开得艳丽。
我打远处就瞧见那桥边上有几抹人影,偏过头在莲池边扶着石头歇下,那群人果然来了。
“你是何人?见到皇后娘娘也不下跪!”
待我转过身时,徐氏果然做出一副惊喜模样道:“原来是晏清......啊,现在应该叫沈小姐了。”
她热切地把我拉过来,边走着边说这一路进京的见闻,我虽是不喜欢被这样不熟悉的人牵着,可是听她讲的那些杂耍戏楼还是不免艳羡的。
“那些人真的能口中吐火吗?”
徐氏或许也没想到我真的会对这些民俗玩意感兴趣,轻笑道:“沈小姐若是真的感兴趣,封后大典那日有民间百戏,自然可以去看。”
封后大典。
我心中默念道,那是皇帝娶皇后的日子,瞬间我就没了兴致。
下午,沈裕便又来找我了,兴许是怕徐氏欺负我。
看着他眉眼间掩不住的疲惫,我不由得开口:“沈裕。”
“嗯?”他温声应下,转头对上了我的眼,可我却忽然不想说下去了,我不愿沉入温柔沼。
沈裕侧过身来,灯影温吞地跳动,他眼下的光也时涨时落,他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怎么了公主?”
我想问他皇帝是不是只能娶皇后?是不是先前的话都在骗我?
“别叫我公主,北齐早就亡了了。”
此时,我不禁开始唾弃着自己,都这个时候还在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沈裕神色忽然变得认真,他忽然将我拉到身前,道:“那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惜美人?这是当下我能给你最好的东西了。”
我有些愣住了,心里一股一股向外涌动着不知名的情愫,头上四方的天底下似乎变得安静,阳光洒下来,烫得树叶微微卷曲,时将盛夏,我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见我久久不言,沈裕又低了些头问了一遍,他身上好闻的檀木香气蒸的我有些发昏,他就这样不依不饶的缠着我问,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点头。
自打他被父皇遣去淮北,我便再也没见过他这般高兴的样子,一晃便是十年,这次甚至高兴地把我抱起来转了个圈,春喜和沈裕带来的小太监在不远处看着一直捂嘴偷笑。
我红着双颊,扯着他领子说:“快放我下来,春喜他们都在看着呢。”
“都看着才好,得让他们都知道我终于求来的宝贝是什么模样!”
我欲拒还迎地锤了下他的胸口,羞得不敢抬头,十七年的生存经验告诉我要藏好那些无论多细小的情绪,可沈裕给我的欢喜越是想藏着就越发压不下嘴角。
当晚,沈裕封我为惜美人的圣旨就下来了,丝绸锦缎,那些好看的好玩的东西一箱接一箱地往我宫里搬。
沈裕这夜也是从我这里宿下的,不过他没碰我,他说要给我一个真正的婚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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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规矩,新封妃嫔次日要去延禧宫给皇后问安,可封后大典还未举办,凤印还没到徐氏手里,那些女人也没正式册封,就不算是皇后嫔妃,我也不必去拜会。
作为后宫第一个女人,我还是有些欢喜的。
第二日沈裕走后,我在宫里安安静静缩了一天。
又过了几天,我刚刚午睡起来,春喜忽然跟我说李氏在外室等着呢。
我并不意外,甚至觉得这群人都挺沉得住气,毕竟先前娶进将军府的还没封号,反倒让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前朝人抢了先,若是按我从前的脾气,怕是要除之而后快了。
“先前听那些奴才们说本宫还不信,皇上在后宫藏着的那个人还真是你,沈惜。”李氏眼尾一挑,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撂,发出声脆响,“我竟没想到,一个前朝罪人还能进新朝的地界。”
李氏的话自然不能全信,后宅跟后宫没太大差别,既然徐氏已经见了我,恐怕其他女人早就从她那里听闻了,只是不敢登门,如今李氏来找我定然是受了谁的挑唆。
我看着她那掩饰不住的刻薄相,提着衣裙坐到另一侧:“我以为是发生什么顶天的事,原来是李氏前来拜访。”
“你大胆!我们娘娘可是皇上在将军府的侧妃,未来的皇妃,小小美人竟敢直呼姓氏!”
我轻笑一声,抬眼看那宫女,眼里自然流露出嘲讽和做作的怜悯。
“你方才也说了,那是以后的事,这可不耽误现下我是惜美人而你家主子是李氏。”
我自诩见惯了大风大浪,也没把她的威胁看在眼里:“皇上一日不册封,你就一日低我一等。”
李氏被我的话刺激到了,也明知眼下我在沈裕心里是个什么地位,气的顾不上维持那雍容模样,一拍桌子竟要指使她那宫女掌我嘴:“沈惜,你且待本宫封妃!”
春喜带着两个小太监拦下,大喝道:“夫人这是想做甚!要动我们小主也要先过问皇上!”
见情势不利,李氏甩袖起身,临走留了句话:“后来居上?呵!沈惜你就看着吧,在皇上那里到底是你们儿时情分更重还是江山皇权更重!”
静和殿终于清净下来,我没挪地方只是坐着不说话,春喜也看出了些什么,她想安慰我,却不知从何讲起,末了只说了句:“内侍府早上送来的西瓜正冰着呢,奴婢去给小主做些西瓜酪可好?”
我恹恹点头,春喜松了口气,小步跑出去张罗了。
现在想想,刚才太冲动,竟对李氏说了那样的话。她说的不错,她是将军府侧妃,册封过后必是比我这个美人高一大截,惹了她,我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即便有沈裕。
我同沈裕自小认识,他是宫人私自诞下的孩子,本应随了奴籍净身,机缘巧合之下被武夫子看中这份筋骨带去学武,他也挺出息,十二岁就成了侍卫头头,夫子见他有天赋,遂又将他送入学堂做皇子伴读,好巧不好,他跟了我。
忘了说,我本是将门女也是皇后侄女,出生不久父亲战死二叔掌家,母亲也随父亲去了,后来二婶带我入宫见皇后,被皇后收为义女,又赐皇姓养在皇宫,我的公主命便自此开始。
那时我五岁,沈裕大我七岁却不及我会识字,我时常拿这取笑他,最初他只板着脸不言语,到后面熟识之后便也会恼羞成怒地扯我辫子,只是不敢过火,毕竟再不济,我也是北齐的公主。
先帝昏庸,整日纵情声色,三十多岁的脸硬是被他作的像五十岁的模样,恐怕哪天就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我忽然开始得宠是在七岁那年,那是先帝寿宴,各国使臣都要来朝庆贺,即便是连他们都看不上的皇帝。说是贺寿,其实是卖女儿,那日宫宴上,与我最好的二姐姐被定下送去西戎和亲,沈裕也被赐了沈姓驻扎淮北,我当下开始背过身抹眼泪。
二公主是璎婕妤的女儿,宫宴结束后,璎婕妤便拉着我去了先帝那里。
“惜儿啊,等到了你父皇哪里,你只要哭就好。”
我进了太和殿就开始掉金豆子。
先帝果然没有赶我们出去,他怜爱地抱住我叫我不哭,我这才真切发觉我有一个义父。
二姐姐果然被换下来了,去西戎的是老三,不过二姐姐陪我的时间不久,又过了两年,她还是被“卖”给北狄的一个汗王了。
沈裕离都前见了我一面,他说他一定会回来带我走的。
先帝一直很宠我,甚至为我建了光华殿,我十五岁及笄的发簪也是他亲手替我簪上,及笄礼过后,他召我去了太和宫,第二日,我便成了“晏清公主”。
我在光华殿窝了五日,闭门谢客,最后是先帝亲自来了一趟,光华殿的宫门才终于打开。
没过几日,先帝下旨赐死璎婕妤,她死有余辜,想用我和亲,做梦。
依仗着先帝,我成了北齐留得最久的公主,我笃定先帝不会送我出宫,他也确实这样做的,把光华殿打造成金玉堆砌的样子,我被困在宫墙之下直到他死。
我压下心中郁气,春喜给我端来西瓜酪,清凉的小食顺着食管落入腹中,我稍微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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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五日过去,沈裕身边的小太监忽然来了静和殿。
“皇上要请小主过去用晚膳,还请小主提前准备着。”
一听这话,我忽然想起先前沈裕的那句婚仪,耳廓稍稍泛红。
春喜伺候我沐浴熏香,我特意挑了件大红鸳鸯团绣的衣裳,这是我听闻沈裕反叛时就开始命人准备的,蜀锦的料子,是美人享受不到的珍品。
宫人们极会看眼色,给我梳了蛾髻簪花,我又挑了两支飞雁踏云的金步摇让春喜替我插上,只可惜这是宫里,民间的凤冠霞帔倒成了奢望,不过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我是被沈裕派来的轿辇接过去的,宫道上面,我碰见了李氏带着一个妹妹,见她们矮身行礼的模样,心中郁气散了些许。
“惜美人有心了。”
沈裕见到我,眼角眉梢掩不住的欢喜,亲自接我落轿,脚还没落地就被他打横抱起来往里走去。
原本上了胭脂的脸颊更红了,我拧了他一下:“你这不合规矩。”
“怕什么。”沈裕毫不在意,又将我往上颠了下,“大喜的日子新娘子脚落地才叫不合规矩。”
用膳时,我问沈裕不上些酒吗,沈裕给我夹了块鱼,低笑道:“好酒得留在后面尝。”
又被他闹了个大红脸,我索性埋头苦吃,听着沈裕愉悦的笑容,只觉得这个男人坏心眼。
内室挂上了红帐,案前点了龙凤红烛,被子用金线绣了双喜字,上面撒了各种坚果,我坐在床沿,自己给自己蒙上了盖头,像一个真正的新娘子一样。
宫人已经被沈裕全部清了出去,沈裕让我等他一会儿,马上回来。
沈裕真的没让我等太久,只一盏茶的功夫,我就听见珠帘磕碰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鞋底踩在地毯上发出的沙沙声和衣料摩挲的悉窣。
他没有立刻走到床边,先是有两下金属磕碰的声响,然后红盖头底下出现了一双鞋。
枰杆终于钩住盖头下缘,顿了顿,才往上挑。
眼前的男子剑眉星目,因为常年在军营,肤色微深,眉边还有一道刀疤,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英俊,反而添了一笔野性。
“惜儿,”沈裕的声线微颤,里面压着太多的兴奋,“我终于娶到你了。”
我望进他的眼睛,没有回避,里面的姑娘粉面含春,我大约知道了什么叫感同身受。
比起我矜持从容,沈裕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他自己去倒了两杯合卺酒,我们手臂贴在一起,不避着对方的眼睛。
我有些辨不清楚到底是我的脉搏还是他的,跳得那么急。
沈裕看着我熏红的双颊,有点担忧:“酒有些烈,还好吗?”
我抬手抹了下嘴角,指节沾染了口脂。
“甘之如饴。”
沈裕提前替我拆下繁复的发饰,我微微仰头,印上他的唇。
情浓之时,好像一切的真实都存在于肌肤相接的灼热。
沈裕扶着我的后颈,将我缓缓压在身下。
“沈裕,硌得慌。”
我轻喘着拿手抵在他胸口,此时我们两个已经是两相凌乱,发丝都纠缠在一起散在床上。
随着一阵叮当声,那些坚果都落到床下,上面盖着朱红新裳。
“惜儿,你知道那些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
见我已经迷蒙,沈裕细细吻着我的侧脸,贴着我的耳廓道:“早生贵子。”
“疼……”
我白了脸色,撑起身子钩住他的脖颈,将他压向我,哭道:“沈裕,你别看......”
其实,按照我当时的力气,若沈裕不依是抱不到的,但是他愿意顺着我,低下头把我吻得缩进被褥:“别怕,我不看。”
思绪渐渐不再受控制,我偏头时正好看见那对花烛爆出火花。
沈裕蹭过来拉回我无意识抓握的手,轻轻揉开又趁机钻进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紧扣:“双烛炸花,是好兆头。”
花烛燃了半截,我迷迷糊糊地被他抱去沐浴。
“沈裕?”
沈裕忽然出去,我有点害怕,喊了他一声,他在门口应了声“我在”,他回来时背着手,我没有注意,往他怀里钻。
“我一直在。”
第二日,我才知道沈裕那阵出去是把当时我身下的那条帕子交给嬷嬷,羞得我避了沈裕两天。
封后大典如期举行,从前跟在的将军府的女人也跟着领了封号,沈裕同我说,若是不喜欢可以告病偷偷去宫外走走。
我拒绝了,我是沈裕破例第一个册封的女人,不去大典是对帝后不敬,再者我算半个前朝遗孤,皇宫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盼我出错,更是不能给他们落下口舌。
依照宫规,这日沈裕要与皇后同寝,我听着那串铃声从不远处过去,莫名失了眠。
沈裕是我的,但是皇上是天下人的,沈惜你要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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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众妃嫔要去皇后殿中请安,我是第一次到皇后宫中,看见那装饰顿了顿,那是我从前住的光华殿,沈裕接手的北齐这个烂摊子,国库空虚,外强中干,内忧外患还没解决,更不用说大肆修缮皇宫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沈裕的后宫,人不算多,不过各有滋味。
我虽只是一个美人,不过因为新的姑娘还没挑选,我的位置也算不上靠后。
再见面,徐氏已经成了皇后,面颊红润,承恩的欢喜都表露在了面色上。
“平身。自此咱们便都是姐妹,不必拘礼。”徐氏抬手,我同众位妃嫔才坐回座上。
多日不见,徐氏周身气质更加沉稳却也亲人,端庄仁厚,是在将军府练出的当家主母的派头,也合适做一国之母。
对面一声娇笑传来,我抬头看向李氏,却也见她弯着眼望来,笑说:“皇后娘娘说的是,皇上在府中时后院便十分和睦,惜美人刚来,可不要因此同诸位姐姐们生分。”
我手旁那位琀美人也轻笑着接话:“昭仪姐姐这次可说错了,这宫里再怎么说也是惜美人生长之地,若说生分,应当是我们了。”
琀美人那声昭仪叫的便是李氏,各宫大封,李氏晋为姈昭仪,高了我两个品阶。
徐氏见软刀子丢得差不多,这才放了茶:“好了。”
“惯会欺负新姑娘,生分不生分都是别人说的,真算下来,也要看做的哪样,今日诸位嫔妃来也只是小叙一番,惜美人在宫里呆的时间长,也不如无事出来一起走走,也好带我们看看有什么好风景。”
我做出一副为难样,半蹙着眉:“娘娘在理,臣妾确实更熟悉宫中风景,只是日夜都是这同一番景致却总会烦腻,再好的风景也都索然无味了。”
忽然我哎了声,转肩看向徐氏,恍然:“臣妾忽然想起,偏处有一处儿时废去的水道,前些日子皇上又叫人原样修缮,再过个把月便能去赏玩,臣妾幼时常去,的确是个好地方。”
在座的都是各个家族里出来的人精,怎会听不出那些言外之意,苦于不敢两边得罪,一时没人说话。
最后还是徐氏的大丫鬟打破僵局。
“听小主所言,必定有其妙处,不过若是今年可就有些难了。”
徐氏勾唇:“算算日子,若是等修好,怕是快要入冬,其余便是等与不等的问题了。”
第一次请安就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结束,好在最后我们都彼此留了体面。
回到宫中,我这才想起来,怪不得我见皇后徐氏莫名眼熟,徐氏的嫡兄曾入京为质,兄妹俩像极了。
我同她嫡兄同窗几年,那是个极干净的少年,叫人在他面前都不好意思说重话。
只可惜天命欺少年。
后宫姐妹当真团结,不过团结的是她们,我索性闭门不出,美其名曰伏暑畏疾,沈裕说我这是娇气病。
自打沈裕将我接回宫,一日比一日粘人,有些日子即便不能来找我,也不忘叫公公送来新摘的牡丹。
夜里,沈裕揽着我半靠在他肩上,轻声问道:“下月要去城外围场狩猎,想不想去?”
终于捱到个出宫的机会,我立刻精神了,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沈裕让徐氏又选了些世家女入宫,我对这些素来不关心,只每日请安一见,其余时间大多猫在宫里,少出去走动,我过得也舒心一些。
九月,还是有些暑热,狩猎的车驾出了城,我与徐氏等在后面马车里随行,沈裕叫春喜给我偷偷备了冰西瓜。
狩猎是男人的乐事,女眷在营地观台等候即可,因为还有别家小姐夫人在场,我同其他娘娘都没说上几句话,难得清闲。
沈裕同另两位将军合猎了一头棕熊,我看他回来时的表情便知道,这男人后几日怕是日日都要和我说这事了,不过我乐意听。
“臣妾恭喜皇上拔得头筹。”还不等沈裕走过来,徐氏就先迎了上去,我只能跟着一拜。
宫里的厨子烤了熊肉,端上来时上面还撒了混着油光的香料。
“陛下与棕熊那战是当真精彩,抽出弓箭就这么一射——欸!就中了那物的腿弯,当场就跪了半边!”
那手舞足蹈的大胡子将军是沈裕驻守淮北的副将,军中不讲太多规矩,沈裕将这习惯带回了皇宫,又是围猎这样的场合,不少人便抛了那些条条框框,他们开心了,可那些夫人就头疼了。
“不过是凑巧罢。”
嘴上这么说着,沈裕却偷着往我这边看来,活像一只斗赢的公鸡,我撇他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席上一个沈裕的太监叫我结束在廊后等着,我提前“不胜酒力”,回去洗去身上的气味又换了身衣服,到时沈裕已经在等我了。
沈裕牵着马向我走来,我不疑有他,借着他的力上马,沈裕也翻身坐在我身后,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微醺酒气。
我们十分默契的没有开口,我也没问他要去那里,只是放心地贴着他的胸膛。
“到了。”
那是一条溪,说是溪好像有些抬举它了,只是细细的一道水,上面浮着星子,顺着不知流了多久才得出的水槽,弯进夜色。
“这是......淀河?”
我看着流向,有些不确定。
“对。”沈裕拉着我的手吻了一下。
淀河过京城外西边一个庄子,应该说淀河过西边这才有了庄子,风水养人,那淀水庄是少数富裕的平民地界,靠着一条淀河,村子始终没有大灾大难,常年丰收。
我靠着沈裕,等着他接着说下去。
“我带兵进城时,前朝将士的抵御聊胜于无,只几个时辰就过了淀河,战后清理时还抓住不少躲在战死人身下的。
淀河那边的庄子,明明是个水土丰饶的地方,经过时还能看见田里长的一片片的稻子,但是那些种田的人都瘦的不像样。”
沈裕情绪有点低,我能感受到,他在心疼四方国土上的老百姓。
“秋天了,再过些时候就要割稻,今年是个丰年,不怕吃不饱。”
我抬头轻轻吻了吻沈裕的下颌。
“天下又有了个好皇帝。”
沈裕低头回吻过来,唇畔轻轻摩挲着我的唇角道:“你也有了个好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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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虽美,留恋的结局就是第二日染了风寒,没能起床观猎,李氏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挖苦我的好时候,带着几个女人和随行的太医,摇着步子进了我的帐。
“惜美人真当是娇生惯养的主子命,才第二日,就染了风寒,快来给诊诊,耽误了叫皇上伤心你这身子可承受不起。”
那太医走来跪在床帐外面,我伸手让他盖上丝帕诊脉。
“恭喜小主!贺喜小主啊!”
我心下一颤,藏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被褥。
“还请张太医明示,我家小主身子不适,何来的喜?”
张太医看看我又看看李氏,脸上的笑纹遮不住喜色:“小主她有喜啦!”
李氏脸色一沉,却还是得勉强笑道:“恭喜惜美人喜得龙嗣。”
春喜也高兴地不知怎么办,想要来扶我,手抬了一半转而合掌,回头叫小太监去给沈裕报信,不多时,沈裕就带着徐氏进来了。
“惜美人身体如何?”
太医叩拜后起身,听闻这话一顿:“回皇上,惜美人并无大碍,只是昨日着了凉,喝几副药静养即可。”
“小主的身孕已两月有余,脉象不稳,回去宫里太医院给小主配两副安胎药,每日两次服用便好,”张太医说到这里,脸上忽然浮现出点为难,徐氏叫他开口便好,“还有就是,小主这些时候切忌大喜大悲,皇上也......也要注意小主身子,前三四月份要节制。”
帐中女眷都微微低头,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我横了沈裕一眼,却撞见他眼里那汪毫不掩饰的爱意。
秋猎最终在这日叫停,休整一夜便打道回宫了。
回宫后,沈裕和近臣论我的封赏,磨两日才晋我为婕妤。
自打发现我有孕,沈裕晚上也不闹我了,开始零零碎碎的给我讲他在淮北的见闻,那些都是我不曾见证的过往,好在他愿意给我补上。
沈裕在淮北时,偶尔会向京城寄家书,其中必有一封是我的,托宫中亲信带给我,我也会回一封,偶尔叫人给他捎我从御膳房偷藏来的糕点。
“你那时说想要在宫里种花,想要什么,我差人来办。”
沈裕最近特别喜欢让我枕着他的手臂,也不嫌手麻,我们现在就着这样一个姿势,谈天说地。
“没想好,等明年院里的再开一季吧,只开了一次花就被换去怪可惜的。”
“好。”
有沈裕陪着,日子过得快了许多,一眨眼就开始飘雪了。
我的这五个月肚子也一日比一日的大,虽说行动不便,还得重新裁衣服,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再畏寒,肚子里那个还在成长的小生命活似个暖炉,温着我。
我跟春喜学了裁小儿衣,无事时就在宫里绣衣服。
春喜一边替我理着丝线,一边闲聊问:“小主,咱们的小小主是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呢?”
我认真想了想:“我想要小皇子,女儿家最不应当生在宫里,小皇子长大后可以去四方看看,像皇上那样,多好。”
“姐姐这是在聊什么这么入神,针脚都错了。”
我抬眼,看见是赵才人,转头嗔了句引人进来的宫女:“看来是养的好懒症犯了,才人过来也不知通报一声。”
赵才人是前两月才进宫的新人,最初见她在御花园被琀美人数落,就叫春喜去帮衬了下,一来二去就走得近了,时不时也来我宫里小坐。
“在说肚子里这金贵主儿,也不知体恤我这个娘亲,一天天闹得我吃不下饭。”
嘴上这么说着,我却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抚着肚子的力气更小了些。
赵才人接过我手上的绣样,替我挑去绣错的线,还不忘侃我一道。
“惜姐姐惯会说,皇上后院待了五六年的那些娘娘,想求还求不来,到姐姐这里反倒是惹了嫌。”
才人赵氏年纪小长得也讨喜,是个欢脱性子,静和殿里有这么个姑娘絮絮着不知哪儿听闻的事儿,也显得不那么冷清。
年关将近,各宫都开始挂红色的喜庆物件,后宫女人们也开始串门的串门,送礼的送礼,我是宫里最得宠的那个,又有皇嗣傍身,不少姑娘都差人往我宫里送东西。
皇后徐氏和昭仪李氏也送来了好东西,李氏的那帐中香虽贵重,也就宠妃和皇后能得些,却不如皇后送的平安扣合心意。
宫里规矩多,虽然沈裕不是个按规矩的主儿,但我们这些妃嫔却还是要丝毫不出差错,何况是年关,一些忌讳是千万不能犯,以至于早上请安氛围都和谐了不少。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夜宴,也不见你宫里添置些什么,我这里刚得的妆花缎,觉着更衬你,便给你拿过来两匹,叫尚衣紧着赶赶也能做件新衣。”
待那太监通报了,春喜才扶我进了赵才人屋里,后面跟着的宫人呈来两匹缎子给赵才人过目。
女人都喜欢美丽的事物,赵才人看着那松色妆花缎移不开眼:“这妆花缎极为珍惜,一年也织不出几匹,姐姐就这么送我了?”
“好东西自是要美人配,拿过来了就收下吧。”
赵才人欢喜地叫人收下送去制衣,转头来又和我说起夜宴。
“你这是什么茶?喝起来也清甜。”
赵才人身边的宫女福身回:“这是奴婢家乡的烹茶法,取银毫茶,再加以春时竹露夏时花露熏闷,方得此番天然的清甜。”
自打孕后胃口不佳,我便极喜甜食,这茶喝着合胃口就又叫人添了两盏。
“姐姐可要留下来一同用晚膳?我叫他们炖了鸡汤。”
赵才人挽着我的手,我想起沈裕说要来便婉拒了她。
我回了静和殿,还没进去,从外面就听见里面训人的声音。
“不去干活在这里吵什么?”春喜跟的我最久,只一皱眉,大宫女的架势就摆了出来。
“小主、春喜姑姑。”那宫女立刻低头叫人。
我看着地上的一块污渍,还带着浓重的药味,心下大概明白是哪个打翻了安胎药。
“半个月的俸银,下去吧,把这里通通风,点上香遮遮味道,一会儿皇上要来。”
我有些乏,吩咐完就进屋去小睡了,冬日里,容易倦。
我是被疼醒的,腹中绞痛,有什么在不断的往下坠。
“春喜......”
“太医!快去请太医!”
我痛的不断抓握着被褥,却摸到一手腥腻,眼前已经模糊了,在春喜的慌乱吩咐声中,我看见手上的猩红。
老天,你真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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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产了,我的孩子最终没保住。
沈裕就在我身边,我却不想和他说话,我累极了,小产已经耗尽了我的力气,眼泪都流干了。
太医跪在下面,跟春喜说着后面的事宜,我转过头不想听。
“好好的怎么会忽然小产?”沈裕难得黑脸。
太医道:“小产原因诸多,婕妤这段时间都是微臣诊的平安脉,原因不在婕妤。”
我忽然想起来下午的茶,不敢再细想。
“禀皇上,小主这些日子的膳食都是奴婢亲自验过的,御膳房那边也极谨慎,只有下午在赵才人那边喝了几盏茶。”
春喜看向那宫女,不言语。
沈裕知晓我同赵才人走得近,不好当我面说重话,只吩咐去查。
“皇上还是快走吧,臣妾这里脏,呆久了不好。”
我抽回被抓着的手,沈裕有些不敢相信我在赶他,但他也晓得我这时候或许更需要一个人静静,也没说什么,道了句“过两日朕再过来”,就离开了。
眼看着皇上走了,同住一宫的两位妃嫔也纷纷告退,只剩下张太医在外面写药方。
谋害皇嗣是大事,当晚,就从赵才人宫里的茶渣翻出了夹竹桃叶,接着就是宫女处死、赵才人打入冷宫。
我听着春喜给我说,忽然想起什么。
“今日下午点的什么香?”
春喜招来个小宫女问话,那小宫女道:“是姈昭仪送的帐中香。”
真是一手好算计,我冷笑出声,道:“春喜,把下午回话的那个处理了,别叫人知道。”
跪着的那个小宫女身子一抖,我在床上,睨着那宫女:“你叫什么?”
“回小主,奴婢凝香。”
“凝香,是个好名字。”我招手,春喜会意,扶我往上靠了下,我看着凝香,“昭仪送的香留着,送出宫叫香坊磨碎再添几味别的遮遮味道,重新制完再送进宫。”
凝香领命正准备退下,却被我再叫住。
“你跟着春喜一起。”
据说凝香跟着春喜回来后就开始发烧,烧了两日才好,不过这就不是我该担心的了。
除夕夜宴我理所当然没有去,明道养身,实则避讳。
我好像一点没有消沉的样子,每天依然只是在宫里看书下棋,只是静和殿每日都染着浓重的药味,开春的衣服也要做的更纤细些。
沈裕很担心我,他怕我把事都憋在心里,隔三岔五就来我宫里陪我坐着,也会拉我去外面走走。
今年春日来得早,院里种的都渐渐开始抽芽。
沈裕叫人在我院里安了个石桌,他经常拉着我坐在那里。
“你既然不爱出去转,就可以在这里坐会儿看书,怎么着也要出来透透气。”
“皇上这是说笑了,哪里的空气不是空气?”我绣着手里的香囊,这是打算送给沈裕的。
沈裕忽然按住我的手,把脸凑过来直勾勾盯着我看,我不习惯这样炽热又认真的目光,那只眼睛有点狼狈地垂下。
“沈惜,你之前最不喜欢叫我皇上。”
“你是不是在怨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我早就知道沈裕聪明,却没成想他心思也能细到这种地步。
我确实在怨他,但也只是怨他碍于李氏母族没有对李氏动手。
能被这般偏爱,我已经知足,即便为我招来祸端,我不忍心去怪一个这样真诚地爱着我的男人。
“我没有怨你,沈裕,等花期过了,你给我在这里种棵桃树吧,不然春天太冷清。”
沈裕顺着我的话接着问:“不种点梅花吗?这样冬天也有花了。”
我摇摇头。
我不喜欢梅花,冰雪中的艳丽,却在春回时消亡,不敢见春光,这不应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去冷宫看了回赵氏,她在消亡。
冷宫的冬日难熬的很,听凝香说,她全身的首饰都送去给了内侍府的太监,只为了换两块木炭,再活一些时日。
我看着她灰败的脸,不禁唏嘘。
“你来看我笑话吗?”
赵氏佝偻着坐在堂屋的木椅上,明明只是十多岁的年纪。
我叫春喜提了食盒进来,没有坐。
“我从来没想过,何况没有必要。”披风下的手轻轻揉向小腹,我语气忽然变得温柔,“放心吃吧,让外面的太监验过毒了,我的手段还不至于这么肤浅。”
赵氏看着那一桌她永远也吃不到的菜,没动。
“李氏还好好活着呢,她父亲上个月升任工部尚书。”
赵氏仍没有反应。
“你替她卖命到了冷宫,他们丝毫未损甚至更风光了,你图什么?”
赵氏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着,配着她现在的这张脸,显得有些狰狞:“一命换一命,也不算亏。”
“哦,你这处境不知也正常,你父亲贪污税粮私保中囊,诛三代,还是李家告发的。”
我冷漠地看着赵氏忽然扭曲的面容,宫门似海,身前是后妃的算计,身后是母族的荣辱,贵门女远不是这么好当的。
我忽然开始庆幸亲族去的早。
“沈惜,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宫里除了李氏,要你死的大有人在!”
“我就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赵氏在我身后,哑着嗓音咒骂,不多时,这声音渐渐隐去。
出了冷宫,天还有些凉,我拢了拢披风。
还没走几步,凝香跑回来,低声禀:“小主,赵氏去了。”
我步子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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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阵子,沈裕来时给我带了封家书,他说是北狄寄来的。
北狄?那定是二姐姐!
我欢喜地从沈裕手里抢来,撕开信封。
“安济元年四月,大妃沈氏殁,病肺痨。”
二姐姐竟在一月前病逝,可前几日,我才托人给她寄去我绣的帕子和一大堆首饰玉器。
沈裕将我按在怀里,他温声哄着我。
“还想哭就接着哭,左右你也不是第一次拿龙袍揩鼻涕了。”
他的笑话明显不合时宜,我咬着他肩头不松口。
“肺痨这病,早去便是早解脱,大妃兴许也是怕疼,毕竟是大妃,北狄人不会亏待她的。”
后来二姐姐下葬,她的北狄侍女又传回来一封信,和二姐姐本来打算省亲时送我的翡翠镯,叫我留个念想。
信中说,二姐姐在北狄过得并不好,北狄人看不起中原女子娇娇弱弱,被妃嫔欺侮也罢,甚至连汗王都会当着大臣的面羞辱她。
二姐姐以往来信中从未说过,我甚至以为她真的很幸福。
我又在沈裕怀里哭了一夜。
我精神愈发不好,身子也日渐消瘦,无论沈裕让御膳房怎么变着法做菜,我都不愿多吃一口。
宫里的规矩将我困在红墙之下,我慢慢不想挣扎了。
沈裕想带我去园林避暑,我没去。
他说带我去猎场,我也没去。
徐氏有孕了,我叫凝香将刚拿回宫的线香送过去,说这是皇上赐的,徐氏收下了。
不久,徐氏中暑小产,才三个月。
我将香囊挂到沈裕腰上,理了下穗子。
“好看吗?”
“好看,里面放的什么?”
“花木香料罢了,我亲自去挑来晒干的。”
我看着沈裕高兴的样子,忽然提不起嘴角。
沈裕最近忙得很,丰年秋收可偏偏江南下了场冰雹,有半数农户的粮食都砸在了地里,各地粮价疯涨,他忙着政务,很少踏进后宫,身边没了个总吵着我的人,怪寂寞的。
“婕妤沈氏,与北齐先帝私通款曲,违背人伦,罪不容诛!”
我被人架到了延禧宫,摔在地上,旁边跪着李氏,正向皇后细数我的罪状。
“这是沈氏侍寝当晚的嬷嬷,她可作证。”
木雕拱门外进来一个老妇人,穿着粗布衣裳,进来对着皇后徐氏跪下。
“草民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那老妇低着眸看了我一眼,这才开口:“正如昭仪娘娘所说,当时白丝帕上的确非处子之血,草民做了大半辈子嬷嬷,绝不会认错。”
徐氏沉吟片刻,似乎觉得将白丝帕找来不妥,便叫人去请沈裕身边的近侍。
“惜婕妤放心,若此事有异,本宫一定还你一个清白,可若是事实,本宫也只好按宫规处置。”
近侍来了。
“回皇后娘娘,皇上次日确实手上有伤,在左手食指上,有刀片划过的痕迹,奴才还以为是有刺客,闹了个大笑话。”
胡说,沈裕明明是用我的钗子在小指上刺的洞,还是两个。
我知道徐氏要报复我,却没想到她竟误打误撞,戳破了我最大的秘密。
嫁给沈裕,我并非处子,这事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自打我七岁后,先帝就用各种由头接触我,起初我只以为他真的将我像女儿一样疼爱,直到我知事,我愈发忍受不了他油腻的目光和肆意的手。
及笄那日,我是被皇后骗去的,当我踏进太和殿后没有看见皇后身影,就已经注定了逃脱不了,他是皇帝,我是义公主,我没有办法。
起初的誓死抵抗换来的是更加残忍的虐待,我想过了结,虽然被救了回来,但还是毒瞎了一只眼睛,自此我不再反抗了,甚至开始学会利用这种令人作呕的关系去取得一些东西,比如财富、比如权利、比如军机。
沈裕能只几年就打下北齐不光是在于和淮北藩王的联姻,更是在于我的情报,我把消息绣进织物里送去,他能看懂。
北齐先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出去和亲,我也就这样一直等到沈裕来接我。
我最终被禁足静和殿,未得旨意不可出宫。
其实徐氏本来是要将我打入冷宫的,好在凝香机灵,趁着春喜帮我拖延时间去找了沈裕,这才免去受罪。
我被降为了才人,听说史官也在北齐起居注里发现端倪,朝臣联合弹劾说要处死我,却被沈裕拦下。
“朕破千机阵是沈惜传信,攻下巴泽关隘也是沈惜,你们这么厉害那时又在做什么!”
沈裕这样说。
静和殿的门暂且闭上,沈裕顶着前朝压力,一月没来我宫里。
这些下人又惯会看脸色,见我失宠,吃穿用度比从前低了不只两三个等级,凝香说,这也就是她先前做小宫女时的饭食。
期间,皇后夜里来过一次。
她没进屋,我们隔着一道槛,两两对望。
“你的亲族攻克前朝有功,冠盖满京,又借着李氏的手害了我的孩子,你还有何不满?”
徐氏开口:“你可还记得徐瑫?”
“我的亲兄长,他为你而死,就因为撞破了你的腌臜事,又想替你讨个公道。”
“他是被活剐的。”
我怔愣在地,脸忽的白了,却仍强撑着开口。
“你要报仇,应该向先帝问罪,前朝颠覆,沈氏绝后,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
我头一次从徐氏口中听到这么分明的恨,接着就听见她咬着牙说。
“我要你和那个狗皇帝一同下去,给他磕头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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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见沈裕无暇关注后宫,加上皇后示意,我的炭火从檀木碳变成了白碳,分量也越来越少,只能拿银子贿赂内侍小太监,这也不过是多了三五块炭火。
京城的冬日难熬的很,即便有墙挡着,可那寒气还是能透进砖里沁凉屋子。
白碳虽也是取暖,却味呛烟大,时不时要开窗散气,如此反复,我又病了。
这次病来得猛,我烧了三天三夜,春喜夜夜守在我床边用沾了冰水的帕子给我擦身,手都冻裂了,凝香则去求小太监,那小太监也是于心不忍,拿了钱从太医院要了几副药。
炭炉最终成了煎药的地方,一副药要煎几个时辰,炭火没日没夜点着,很快又烧光了。
我终于好了些,迷迷糊糊地问春喜:“凝香呢?”
春喜眼里含着泪:“跟小德子去王公公那里请皇上去了。”
我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半张着嘴,小口吐气,哭不出声。
是我害了她们。
沈裕进来时给屋里卷来阵新雪的味道,他下旨打开了静和殿的门,带着太医踏进来。
“皇上,惜才人这是伤寒之症,怕是……”
众人大骇,门口的两个小太监甚至悄悄退出了静和殿。
“伤寒也给朕治!”
我有些费力地偏头,在镜子里看见了我的手腕,瘦得只剩下层皮,能透出血管的模样。
“沈裕,你快走吧。”
我头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叫他,然而下一句就是叫他走。
沈裕很听话。
“内侍府的那群狗东西,叫他们给朕滚过来!”
我听着房外沈裕暴怒的声音,大概想象出来他在朝堂替我辩解的情形,勾了勾嘴角。
春喜这时抱来了艾叶和檀木碳,我问她,凝香呢?
话音刚落,就见到凝香提着药蹒跚进屋,我没让她过来。
“凝香,我妆奁里有对红宝石金钗......”
“奴婢不走,小主,奴婢没地方去。”
我狠狠地闭了眼,转身背过去咬着指节,耳下濡湿了一团。
等着凝香走了,春喜这才抱着我哭。
“春喜,我不想死在宫里,这里的墙太高瓦太凉,我看不见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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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愈发病重,从最开始的发烧咳嗽到了高烧咳血的地步,最近时常梦魇,我怀疑是那些被我害死的亡魂来拉我下去了。
头天下了雪,今日也出了太阳,我醒来时已经化了些许。
我今天精神极好,叫画师来替我画像。
“小主,今日化雪,这件可是夏服,这天气穿不得呀!”
“穿不得我也穿了,我今日高兴。”
我叫春喜翻出和沈裕大婚的那件大红鸳鸯团绣裙,系腰带时,春喜给我多绕了两圈,单薄的有些过分,即便春喜又给我套了件夹袄,风也会从袖子里灌进来。
我没叫画师进来,只是打开房门,让画师站在宫门外看了几眼。
“大人,你将我画胖些,这衣裳穿着太大,不好、咳咳——”我冲着画师喊道,还没说完,灌了口风,我又开始咳嗽起来。
“快披上。”
画师道记住了,凝香就给我围上了狐裘,扶着我进内室,里面烧着炉子,暖和。
我真的很高兴,拉着春喜两人絮絮叨叨了半天,给她们讲我和沈裕的故事,我怕以后没人知道。
“皇上驾到——”
我没管两个被惊到的姑娘,自己走到窗边小榻,在那里坐下。
今早我叫春喜在这里添一床毯子,这两个月天天都是在床上过的,换个地方坐坐也好。
“沈裕,你别进来,就在窗边。”
他是君王,若是为了我染病,那些史官不知能怎么编排我。
听着传来两声敲窗棱的声音,我叫春喜和凝香退下。
那边沉默良久,终于找好措辞:“惜儿,外面雪化了。”
“嗯,那棵桃树怎么样了?”
“长得很好,高了。”
我笑着捂胸咳嗽几声,唇上红了几分:“沈裕你好傻,冬天桃树怎么会长高。”
“我看着的,它就是长高了,你不信就打开窗户来看看。”
“不看了......”
“那你不看桃树,你看看我。”
“沈裕,你好幼稚。”我听见他的声音微哑,却舍不得放他走,“沈裕,你知道吗?我不像你心里那么好,我杀了好多人,先皇后、璎婕妤、赵才人、徐氏腹中的孩子,还有好多连名字都已经忘记的人,最开始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慢慢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们。”
“我知道,我都知道。”沈裕的声音更加颤抖,“你的绣品只有我能看懂,香囊我一直戴在身上。”
我又笑起来,被自己眼泪呛了一下,咳嗽好半天,嗓子撕裂般的疼。
“沈裕,你要是再这么纵容我,我会成祸国妖妃的。”
“你不是妖妃,我才是昏君。”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就像是重瓣的莲花忽然被揉开,酸酸软软,熨烫着心脏。
我自小在宫中生存,受了不少委屈,这才练就了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没人知道,每次看见沈裕,我打心底就会涌出一种自卑,这个少年那么赤诚,热烈的像一阵风,我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装样子。
“沈裕,我让画师给我画了幅画,和那日一样,你要想我,知道吗?”
沈裕再也忍不住,我能察觉到窗户向里压了压,是他隔着手掌,贴在了窗前,他哭道:“我会想你,可我更想日日见你。”
我急喘两声,肺里痛极,耳鸣几乎要压过心脏跳动的声音,想要拿茶盏却看不见在哪里,手在桌面上胡乱摸索声,紧接着就是瓷器碎落的声音。
“小主!”
“沈惜!”
“别进来!”
我眼前发黑,看不见已经冲到门口的春喜和凝香,沈裕还在窗外敲着窗户,他还是皇上,他不能进来。
一时的回光返照也留不了多久,我轻轻后仰,和沈裕隔着层窗纸,就像窝在他怀里一样。
果真是命数将尽,只是抬手去摸一摸他投在窗上的影子,都耗了我大半力气。
我不禁开始可怜自己,不过十几载年岁,竟大半活在别人的爱恨中,从未活出个自己的沈惜。
“沈裕,我死了之后,就马上去投胎,你不要留我。”
听着我的声音愈发低,沈裕颤抖着低吼出声:“沈惜你别睡!”
“我要生在西州,春喜和我说,那里有大草原,西州的人像风一样。”
“太医呢!快进去!”
沈裕来时身边就带了群太医,只是他太听我话了,让他们跟着春喜那两个姑娘侯在门口。
我想,他心里明白,他在后面的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被我差遣了。
“若是你去了草原,爱上了一个姑娘,那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
说到这时,我忽然不想再说下去,高处不胜寒,我太懂这份孤独,情啊、爱啊,被困在四丈高的红墙里,爱不得、恨不得,骨子里都会沁上凉薄,我舍不得看他被那样磋磨。
可是私心里,我又只想叫他的心里只装着“沈惜”这个名字。
“沈惜你醒着!我只要你!”
昏昏沉沉地,我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可我只觉得身子愈来愈僵。
沈裕还是进来了。
我低声喃喃着他不听话,沈裕将耳朵凑过来。
“你不要带她来京城,但是你可以赠她一个牡丹香囊。”
最后的时间里,我竟奇迹地清醒了一瞬,那是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明年,我们还要看桃花呢,沈惜,你看桃树长高了啊......”
只是这次,沈惜再没有说他傻。
四季轮转,花谢花开,红梅将谢,春桃未开。
晏清封缄在北齐的史卷中,沈惜永眠在安济二年的宫墙里,静和殿的桃树没等到春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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