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说与子同袍而说与子同裳(与子同裳风月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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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次向武汉捐赠医疗物资时,日本汉语水平考试HSK事务所一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让国人想起盛唐高僧鉴真。再后来四家日本机构联合捐赠防护服,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又让国人记起高中语文教材上的《秦风·无衣》。以华夏文明风度来致意疫情下的中国,日方的友善凭借短短十六字,一时间圈粉无数。
风月同天句,语出日本奈良时代真人元开于公元779年所著的《唐大和尚东征传》,记载唐朝高僧鉴真在扬州大明寺说法,日本沙门荣叡、普照顶礼前来,求鉴真往日本传法。鉴真答道:从前日本国的长屋亲王造一千袭袈裟来布施我国众僧,袈裟缘上绣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于是起身东渡赴日。
而寄来防护服时所引的与子同裳句,历史更为久远,语出中国两千多年前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据流沙河先生考释,这一首是秦军士兵操练时喊的战歌。每段四句喊完,第五句是喊口号,相当于如今下操时喊“一二三四”,于是秦军齐声高呼:“……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声音似乎能穿越时空传到如今。
言语贵在传不言之意。日本人不写完“寄诸佛子”,也不用第一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其实倒是希望彼此心有灵犀暗自应和,将“共结来缘”和“与子偕行”的含义补为完璧。一唱三叹、有余不尽,本来是中国文化的特征,却被一衣带水的邻邦学了个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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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无法举一反三,甚至难以理解“风月同天”“与子同裳”本身的意境,但日本捐来的物资上明白写着的“加油!中国”,却是瞎子在黑暗中也一目了然的正能量。
“加油”语出民国时代的清华大学。在陈岱孙、李方桂等清华学生的回忆录中记载,当时清华学生觉得食堂菜肴油水稀少,于是常常高呼“加油加油”以唤伙计给菜盘里加油。后来在全校运动会上,有人偶然喊出“加油”来为运动员鼓劲,凭借广泛的群众基础,“加油”就成了清华啦啦队的口号。但在1928年之前,没有其他高校或社会舆论使用“加油”一词,当时所用激励口号的是源自欧美的“rah-rah”。
“加油”真正变得流行,是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后开始的。虽然在1934年的《大公报》报道体育比赛时,仍然看不到加油的口号出现。但在1935年红军长征经过贵州仁怀县时,宣传队的顺口溜已经唱到:“同志们,快加油,不怕脚痛汗水流,飞到仁怀打白狗,胜利捏在手里头。”
在普遍营养不良、油水稀少的旧中国,“加油”是跟电灯电话一样人人期盼的美好未来,因此也很快成为文艺作家笔下的新话。杜鹏程在《保卫延安》的第三章写到:“杨主任把本本上记的话看了看,说:‘……同志们,加油干哪!’”
多年后的北京奥运会上,国外观众很少有人明白国人所高呼的“加油”不是“Add Oil”而是 “Go! Go! Go! ”的含义,于是当时《时代》驻京记者西蒙·埃勒根特给出了“(中国)加油”最贴切的英译:“Zhongguo Jiayou! Go China!”
但严谨规范难比约定俗成。十年后的2018年,中式英文“Add Oil”被权威的《牛津英语词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收录,释义为“expressing encouragement, incitement, or support : go on! go for it!” 既然已被英语世界正式接受,历史不足百年的“加油”,在中国语境里如今更是无所不在。
其实见人有难而施以援手,也并非日本的一家之善,而是文明社会通常所谓的Universal Value。欧美国家寄来的援助物资, 上面也会写着跟中文“加油”类似的口号如“Go! Wuhan!(武汉加油)” “Hold On!(坚持住)”“Cheer Up!(别灰心)”或“Keep Trying!(继续努力)”等等。但为什么不像“风月同天”“与子同裳”一样,能够一击即中国人之心呢?
因为还有文化认同的原因。同样使用汉字的中国和日本之间,与英语国家相比存在更默契、更长久的文化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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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唐使晁衡和仿造长安洛阳建京都奈良的佳话,在中日关系史上已是老生常谈。实际上在12~16世纪之间,诸如书法、水墨画、庭院布局和素食料理这样后来成为日本传统文化的元素,大多都是在元明时期才从中国传到日本并确定下来的。从与今天直接相关的意义而言,这几百年带来的影响比隋唐时代还要大,即便当时日本输出的更多是倭寇。
江户时代的学者保冈孚一边感叹“崇拜中国的日本是会被瞧不起的”,一边又用汉字在表达着这样的观点。当时日本的民族主义思潮兴起,不乏主张极力去除中国痕迹的学者,以彰显日本文化的本位色彩;但也有学者认为此举无异于抓着自己的头发想脱离地球,他们不但不以中国文化为忤,反而自视为华夏文明的真正传承者。正是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出现了“明亡之后无华夏,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说法。
进入十九世纪,闭关锁国的日本和中国一样遭遇了西方列强的冲击。不同的是中国的洋务运动甚至早于日本的明治维新八年,但最终却在甲午战争中一败涂地割地赔款。日本不但没有像中国一样越来越沦为殖民地,反而通过成功的现代化转型成为与西方列强并列的世界强国,于是活生生的反差震惊了中国的有识之士。
为了救亡图存,中国的革命志士们一边推翻清室建立民国,一边开展新文化运动割自己精神上的辫子——首当其冲即是语言文字。鲁迅要提倡白话文废止文言文,“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胡适要倡新诗而反旧诗,“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钱玄同要废除汉字,以世界语复兴中国……而同样主张废除汉字、中国才有未来的,还有从谭嗣同到蔡元培、从吴玉章到陈独秀。
当然不必苛求前人。在挪动一张桌子都可能流血的中国,空前强大的传统让新事物的进入变得无比困难,因此矫枉或者必须过正?在深受旧学熏陶的他们看来,不亡旧文化即亡国。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文言文退出了历史舞台,简化字也取代了以往的字形,语文的革新有目共睹。旧文化如愿被扫地出门,而中国也竟真的没有亡。
但同时日本的成绩也有目共睹。国情不同,他们现代化转型的阻力更少,也没有朱子八股来限制一代又一代聪明人的头脑。虽然军国主义盛行招致了二战的失败,但似乎并没有阻碍他们在现代化路上前进的步伐。如今的日本不仅有现代的社会制度,还有并未被弃之如敝屣的汉字文化。比如当下最丰富的汉字设计字体其实在日本,当然几乎都是繁体。
至于他们在倒脏水的时候,为什么并没有一起扔掉围棋、茶道、禅宗与和服,原因复杂得能写一座图书馆的书。简单地说,除了幕府和天皇都是日本人、权力的移交比中国满汉交织更简单,另外改革阻力也更小之外,跟日本本身的民族性格也有莫大关联。从向中国派遣使节开始,他们就一直是努力学习的一方;明治维新仍然是努力学习,只是从中国的朱子学阳明学,更多地换成了欧美列强的数学、理化、军事和教育。日本不仅知道要继续学习,而且知道如何在学习时保持自己已有的成就。
即便掉头向西,但学新并不意味着一定弃故。日本学者福永光司年轻时即便被征召入华作战,怀里仍然随时揣着一本《庄子》。历史学家小岛毅上书法课时,学习日文假名的范文是48个字的日本《伊吕波歌》,开头是“花艳香气溢,终有凋落时。”学习汉字的范文则是1000字的中国《千字文》,起始一句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学生小岛毅当时只觉得“怎么看都更加气势恢宏”,“不愧是中国。”
可在中国的课堂上,如今已经没有了《千字文》的踪影,倒是《弟子规》借着复兴国学的名义甚嚣尘上。这样的中国就算完好,然而是当时提倡除旧布新不破不立、“汉字不亡中国必亡”的鲁迅们,心心念念心向往之的吗?鲁迅知道自己变成了表情包网红,可有什么想说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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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就算是新的白话文的诞生,日本也起着常常为人所低估的作用。有多少现代中文词汇来自日文转译? 中华、人民、共和国,除中华外都因为日文而诞生,七个字里倒有五个字。不管两千年来多少恩仇风波,日本始终是一个多世纪以来对中国造成最大影响的国家之一,甚至可以去掉之一。
日本学者内藤湖南在出访欧美归来后,于《文化的意义》一文中写道:在判定文化程度的标准上,比起科学、哲学来,文艺和艺术才是更正确的衡量标准。犹如一个人的一生,十三岁之后头脑就已经渐渐地比较理性了,但要在趣味上充分发展,却非经历过漫长的岁月不可,而国民或民族也是一样。内藤在将近一百年前就认为,抛却纯粹的科技、物质甚至体制成就而言,日本和中国是世界上文明程度更高的国家,即便一起步不久、一积贫积弱。
内藤描述的理想生活,其意涵近似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述的“诗意地栖居”,比照日本此次捐赠物质的十六字赠语,或者庶几近之。 “山川同域风月同天”,以古之典故喻当下之事,情景相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看似脱口而出的平易之语,每个字落在月球上都可以砸出一个坑。什么是文化软实力?以轻描淡写的短短十六字令千万人衷心诚服,这就是文化软实力。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以《诗经》中的词句相酬答,本是春秋时期各国往来的通例。《左传》中明确出现的《诗经》篇名,达116篇之多。当时诸国往来,每逢外交场合、社交场合甚至作战,都会互引《诗经》为风雅明礼的表现,而瞠目以对、不知所云者则被视为粗鄙无文。
此次日方以“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相赠,朝野知闻。而其所承袭泱泱大国之古风,一句即跃然纸上。若能得到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类似回答,自然会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对方感谢的善意隐在无须废话的下文里,“非报也,永以为好也。”但日本被正式提及时,却没有什么木桃琼瑶,而是一句“病毒无情人有情。疫情是一时的,友情是长久的。”
所以这算什么呢?若是用日本当下的方式来表述,就是楚辞源头《越人歌》里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若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述,就是“扁担要绑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让扁担绑在板凳上。”而明珠暗投、解人难得、我本将心向明月,统统都是百分百的中国典故。
若以内藤湖南的观点作譬喻,日本就像是一个成熟的健全人,既有为世所知的理性,更有华夏文明造就的风雅——而不像劫后余生的莽昧少年,离理性的差距尚一目了然,遑论理性之上的精致趣味。如今在一套话语体系下,别人情真意切地说着“与子同裳”;而身处另一套话语体系中的自己,明明听起来似曾相识,脑汁绞尽之下却只憋出一句“我靠,是在下输了……”人世间最吊诡的事,莫过于数千年文明赫然在列,却已似尽付东流。
福永光司一生膜拜的典籍《庄子》,《秋水》一篇里有一个“寿陵余子”的寓言:赵国邯郸人走路的姿势潇洒优美,于是燕国寿陵一个年轻人就专门去邯郸学习,结果不仅没能学会邯郸人的步态,连自己原来怎么走路的也忘了,最后只能爬回寿陵去。现在面对蕴涵汉语精华的岂曰无衣和风月同天,感觉既沾亲带故又形同陌路、既仰慕钦佩又如芒在背、既欲言不能又欲哭无泪,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主要参考:
内藤湖南《东洋文化史研究》
小岛毅《东大爸爸写给我的日本史》
流沙河《诗经现场》
大象公会《比赛时为什么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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