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芹散文原创(作家专栏孙博璇)

王玉芹散文原创(作家专栏孙博璇)(1)

胶东往事

文|孙博璇

曾经在胶东度过的岁月,已被时光尘封的太久,想必它窖化出的醇厚回甘,完全可以像反刍一般,从心里掏出来,献给今天舒适的生活,为静好的岁月漾一点情感波澜。毕竟我们这代人,从一张白纸的年龄,跋涉到今天颇费周折,很想藉此证明我们在踏入人生的伊始,就深度感受生活赐予的酸甜苦辣,从此不敢虚度光阴。

父母被运动波及的那一年,自顾不暇,不得不把我寄养在邻村的老乡家中。

忽然有一天,很久不见的父亲,急匆匆地赶到我暂居的村庄。他面容憔悴、疲惫,清瘦了许多。身上斜挎着那时流行的土黄色帆布包,双肩上的行军带,紧勒着后背上的行囊。他只是简单跟老乡客套了几句,算是道别,然后牵着我的手,沿着乡村小路,匆匆踏上了回故乡之路。

这之前我总以为父母工作的学校就是家,左邻右舍都是朋友,校园旁边的村庄里与我们常来常往的老乡就是亲戚。

第一次踏上回老家的路,心里却是一片茫然和忐忑,一种复杂的情绪,湮没了即将走向远方该有的好奇和激动。

下午四点多,我们搭乘一路公交赶到了胶济线旁的张店火车站。父亲拿出早已买好的火车票,带我走进满是烟草、汗渍和潮湿霉气味的候车大厅,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我们耐着性子,在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里,跟许多陌生人一起,直到晚上九点多,一列蒸汽绿皮火车才带着“吱吱”的尖锐刹车声,姗姗来迟。

还好,这时人们出行的机会不多,我们上车就顺利找到了座位。父亲双手托举行李,一翘脚,借势塞进了车箱顶部的行李架中,转身在蒙着一层深绿色棉布的长椅上坐下来,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手里拎着饭盒的列车员经过我们身边时,父亲客客气气地顺便问了一下才知道,我们乘坐的列车级别较低,还要继续晚点,是在避让由青岛开往南方的特快,不确定何时发车。

时间在慢慢聚起的焦躁情绪里,抬高了车厢内的温度,也置换来一片七嘴八舌的埋怨声。那些混杂着不同方言的声音,由小而大,从清晰到浑浊,最终变成一片嗡嗡的回响,弥漫着。车厢里终于有人耐受不住,陆续开启车窗透气。白露时节的夜风,凉飕飕地灌了进来,人们的呼吸一下子通透了很多,立时缓解了燥热带来的憋屈感。这时,听到火车缓缓地吐出一口粗气,听着就像大人们一边吸烟,一边唉出一个长叹,像是也在释放什么东西。

借着站台昏暗的灯光,我看到了蒸汽机排放出来的一团白色雾汽,从车头方向飘向了对面的站台,在车窗外的视野里迅速散开,又被风悄无声息地轻轻带走。随即清脆的哨声从窗外传来,不一会儿,车厢猛地抖动了一下身躯,开始一耸一耸地滑动起来,追随着车头的牵引力,向东启程。

车轮在缓缓滚动,车厢喇叭忽然嘹亮起来,传出的是每天都鸣彻在大街小巷的演讲。父亲抚摸着我的脑袋,我们相互对视着,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心情渐渐松弛下来。我这才想起放开从走出候车室到登上列车,不断抓住父亲衣襟的手,不再担心自己被挤丢或是被坏人抱走。

父母是从解放战争里走过来的军人,他们远离家乡,转业到淄博从事了教育工作。

我是从他们收到或寄出的家书里,才渐渐有了故乡的概念,有了胶东这个泛指山东半岛即亲切又神秘的遥远地方。然后更具体地记住了爷爷家在荣成县、姥姥家在文登县,至于两个老家什么模样,茫然的连一个大致轮廓也没有。每当看到父母在阅读老家的来信,就又会牵起这件事,猜想可能跟我们居住的校园差不多,也或许就像村庄里的老乡家。当时在我的阅历中,这是最熟悉也是记忆里仅存的两个地方。

忽然想起,这已是我第二次乘坐火车旅行了。母亲不止一次讲述,我不到两岁时,她和姥姥曾抱着我一起去济南,看望在省军区大院里服役的小舅,还在军营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周。那时我还在牙牙学语的状态,不能清晰感受和表达旅行的愉悦。不过在那个年代,小小年纪就能乘坐绿皮火车往返省城,也的确是值得炫耀的事。

父亲从包里拿出印有红色语录的搪瓷缸子,叮嘱我看好行李,就起身去两节车厢之间找开水炉,准备吃晚饭。天生贪玩的我,没有理会饥饿在肚子里咕噜着鸣唱,双手紧抱着装有几个馒头和一个大咸菜疙瘩的帆布挎包,开始胡思乱想老家会是我的乐园。离开父母就没了紧箍咒,可以尽情的淘气,跟新的小伙伴一块放肆的折腾,嬉戏热闹得停不下来。

车窗外沿着铁路线设置的路灯,挂在高高的水泥电杆上,在火车移动的速度里,它带着光轨一个接一个的一一闪过,扑朔迷离地好看了一会儿,最终给加速前进的车轮甩在了身后,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列车庞大的躯体也漫入了无边的浓浓夜色里,黑暗的力量彻底阻断了车窗外的一切影像,也反弹回自己幼稚的思绪,让一个过早亲历成人世界的孩子,回到车厢里,去分辨目前的处境与想象之间的距离,需要时间来诉说真相。

回到现实中,听着车轮的节奏,那“咣当当、咣当当”的撞击声都会是一种享受。能在这个时刻,这个特殊的空间,紧紧依偎在父亲身旁就是莫大的安逸,就连那些有规律的震颤,都如催眠曲飘过那么安神。

天刚蒙蒙亮,列车抵达了终点站。这八个小时走走停停的旅途,让我们在时睡时醒、半梦半醒后,迎来了另一座城市灰蒙蒙的早晨。似乎从淄博到烟台的距离,仅仅是隔着车轮上的一个黑夜,它颠覆了预期中神秘的遥远感和想象描绘的异地空间。

父亲背起行李,牵着我的手徒步走了很久。由于一下车我就迷失在陌生城市的人流中,只记得有两层或三层的楼房凸起在大街两侧,还有白顶红色车身的公交穿行在人群里,时走时停;我们走过几条宽宽窄窄的大街小巷,一次次地穿过马路,直到我有些走不动了,父亲才高兴的指给我看,说那个挂着白底黑子牌子的大门,就是长途汽车站。我们即将从这里启程奔赴姥姥家。

可哪里知道,去往文登的路会是那么的遥远,令人在初识故乡的山水田园的旅途上,自此播种下乡愁的种子。

太阳升上一杆高,阳光俯贴在车窗玻璃上,也散落在乘客的身上。随着车子的转身,又将光影徘徊在另一面的车窗,折射得斑驳陆离。

长途客车渐渐驶离了城市,开始在起起伏伏的砂石路面上颠簸行进。车窗外像一幅巨阔的银幕,一帧帧晃过,显然与之前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相似之处,或是有重叠的部分,完全是陌生地域的景象。

我第一次看到了大海蔚蓝的那么深远,与天空仅有色泽的浓淡作为分界线。它伴随在车子的一旁,一会儿近在咫尺,海风习习,从车门窗的缝隙挤进来,抚摸脸庞;一会儿又若即若离,在曲折迂回的公路上,沿着海岸线,千回百转。像是还没亲近的够,又不得不渐行渐远,再回头就被岩石和树林遮蔽成两个空间。

车窗外公路旁的村庄,远远近近地构图着田园的朴拙,用一模一样的海草房,不规则组合成或大或小的民居群落。其间,也可望见有人在田埂上往来穿梭,忙忙碌碌地做着活计,是在拾掇收过庄稼的秸秆。

一辆与我们的车子即将交汇的马车,驮着一垛高耸的玉米秸秆和已经枯萎了的地瓜秧,从旁边和着马蹄的节奏驶来。忽然,赶车人的鞭子,抬手就在马背的上空抖出“啪”的一声响亮,如同燃响一枚清脆的鞭炮,像是在模仿客车遇见行人要鸣响喇叭。这声音马儿听懂了,它像得到了指令,忽地用力一拽,车子奔跑起来,与我们擦肩而过。

还有每到一处人多的车站停靠,隔着车窗与我们对视的行人,会停住脚步,看得仔细,像是车上有他们盼归的亲人,这让我们彼此都成了对方的景中人。

一路欣赏窗外的风光,会不知不觉倚在父亲身上睡着。说不出是时间的漫长才让人感觉路途的漫长,还是路途与时间并驾齐驱,才使我们直到阳光西照,下车后又徒步走了很远的乡间土路,才终于筋疲力尽地敲响了姥姥的家门。

遗憾的是,这本是喜相逢的傍晚,一个值得庆祝的时刻,我却完全不认识姥姥和二姐了。

姥姥曾在我们家生活过一段时间。老家总有令她牵肠挂肚的事不能安生,父母执拗不过她,却又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生活,就让二姐陪她返回文登。这段日子,毕竟过去已经两年有余,那时我才两岁,即使有些朦胧的记忆,也早已稀释在悠长的时光里。而血缘的神奇也在于此,颇有些不可捉摸,家庭成员间的亲情关系,重新啮合在一起,或许就是一顿家乡的晚餐。甚至这第一顿家乡饭还没有结束,我的那些拘谨和装模作样的矜持,就被本来面目里的野性颠覆了。

这一晚,我跟父亲睡在东间的大炕上,睡得怎么都叫不醒,还是父亲将我硬生生拖起,才半睡半醒地撒了一泡尿。不然我一定会把地图浸润在炕席上。

真是世事难料,也许是我们这次归来,一路走的太过平安顺利,该有的麻烦会尾随而来。到姥姥家的第二天,一个意外就接踵而至。吃罢早饭,爸爸推着借来的独轮车,拿着粮本、粮票和介绍信,带我去公社粮店购粮。我只知道蹦蹦跳跳地跟在左右,还坐在车子上让爸爸推着跑,不曾想这是在瞒天过海地为我长期驻留做准备。就在我们满载而归的路上,身后忽然传来声嘶力竭的一串狂吼。回头看时,一辆受惊的马车正疾速奔来,转瞬间距我们仅有二三十米的距离。父亲将车子外路旁一丢,一边喊着快跑,一手抓住我的衣领,拎起我,纵身跳进了一米多深的农田里。几乎同一瞬间,狂奔的惊马,带着赶车人绝望的咆哮和滚滚尘埃飞驰而过。

坠落的冲击力,令我们扑倒在没有播种小麦的田里。我们狼狈地匍匐在地上,抬头望着彼此蜡黄的面孔,镇定了好一会儿才从惊悚中缓过神来。摔得很疼,似乎整个内脏都在翻滚。我没有哭喊,以减轻和释放那些钻心的疼痛。我明白,从记事起就生长在从不怜悯眼泪的年代,生存法则的耳濡目染里,从来就没有用以泪洗面来示弱这一课。父亲翻身爬起来,顾不得自己擦伤的手掌,有一片被搓掉皮肤的伤处,正在不停地渗血。他反复检查我的身体,确认没有伤筋动骨,这才掸去身上的尘土,用手帕缠住伤口,扶起倒在路旁的运粮车,心有余悸地继续赶路。

一路上父亲反复叮嘱,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只是虚惊一场,千万不能告诉姥姥,以免让她埋怨我们不小心,替我们担惊受怕。父亲安顿好我就悄悄走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探亲之旅,从未想到他会舍我而去,将我孤零零地留给了姥姥。这对一个远离父母的五岁孩子来说,留在文登农村,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是个毫无心理准备的巨大挑战。姥姥家住在泽头公社岛集村。因为姥爷去世的早,孩子们又南一个北一个的在外地工作或服兵役,只有二姐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家比我们在学校里的生活简朴了许多。

姥姥的三间海草房,是土坯结构的北屋。一进门左右各筑一个灶台,烟道穿墙而过直通里间的火炕,中间是过道兼烧火做饭时的操作区。房屋是土改时政府分给的财产,虽然老旧,但冬暖夏凉。东西两间各有一个木格子南窗,贴着淡黄色的窗纸,兼具采光和通风的功能。我们常住的西间窗外,是跟厕所连为一体的猪圈,天热起来的时候,随着南风吹来刮去,屋里总会有臭臭的粪味时淡时浓。不大的院子里,东南角有个家家户户一模一样的大草垛,不知积攒了多久的各类秸秆柴草,围成圆囤状,一层层叠摞的有大人齐肩高。这却是晚间我惧怕到院里如厕的原因之一。因为除了鬼故事,草垛还与其它生命息息相关。白天会有老鼠吱吱叫着在里边争吵打架,夜间常有黄鼠狼快如一道影子从上边一掠而过。大人们说它是冲着老鼠、鸡舍或兔窝来的。

还有更可怕的是,文登乡间传说的巨高野人常在黑暗中逐村游走。那时的乡村夜晚,还没有通电照明,能够消费手电筒的家庭少之又少,从没人看清他的样貌,也没有具体做过什么坏事的记录。只是他会在不确定的时间地点,突然冒出一个高大的人形轮廓,漆黑一团着耸立在那里,将夜行人嚇到动弹不得也呼救不出,只能僵在原地,任由那个影子从自己身旁一阵风地铿锵掠过。至于他去了哪里,又藏匿何处,只有众说纷纭,没有结果。家的组成部分里,有三面土坯搭起的矮院墙,成年人几乎可以平行着观察院里的一举一动。还有一个用木棍拼接的柴门,夜间或白天外出时,居然是拿根草绳一捆一扎,表示家中无人或不便待客。象征意义直接替代了看家护院的功能。令人想象不出这个几近原始的农舍里,这个打土豪分田地得来的小院,会先后有四个孩子走出村庄,为共和国的建立从军参战,又为建设新中国四海为家。

文登是革命老区,跟其它地方一样,新中国成立前长期处于发展缓慢的农耕社会和连年战乱中。姥姥说,我们村的工值是三毛多钱,在当时烟台地区属于下游水平。她举例说,村里一个青壮年,一天满负荷劳动付出可以记为十个工分的话,那就是三毛多钱收入。如果在夏秋大忙季节,劳动强度成倍增加,就会多挣一些工分。诸如人口多又缺少壮劳力、生病、残疾等原因的家庭,生活会格外艰辛,往往扣去口粮钱年终便分不到现金,甚至还会负债,需要生产队额外救济。那时我这种年龄的小孩子,不需要对钱有精准的认知,但依然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说了半天,讲的就是个穷字,是吃喜饼、穿新衣的机会不多。

生活的窘迫并没有改变老区人们的信念,战争年代传承的精神支柱,在每一个人心中依然根深蒂固。这像是一个忠诚的约定,能为民族的解放贡献儿女,依然能与祖国一起共度时艰。说起来简单,要在老家扎下根,从吃喝拉撒到做听话的乖外孙,都需要一个适应过程。比如上茅厕就需要一点技巧,是要与老猪斗智斗勇的。

猪圈的结构是与厕所联通一体,上边人便下边猪享。只要人临厕,猪先生便会本能地迅速跑到厕孔处,有时哼哼唧唧,有时则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举起长嘴仰头恭候。如稍有懈怠,那粘粘软软且凉飕飕的大长舌头,就会异常灵活殷勤地舔人屁股,馈赠免费清洁服务。我自信不是个笨小孩,没用多久,上厕所就不用姥姥亲自出马,拿棍子看住猪先生了。我炼就的一身好本领,是驾轻就熟地高抬屁股,保持距离,让老猪只能望眼欲穿,休想再拿我瘦小屁股做点心。

文登的冬季,是个寒风凛冽的冰雪世界,气温往往要比内地低很多。没有煤炭可用,烧饭取暖全靠柴草,一口大锅、一盘火炕就是人间烟火气的家。清晨姥姥开始做饭,大铁锅底部是饭后全家人一早的饮用水。尽管蒸锅水五味杂陈地难以下咽,但别无选择。篦子上边是地瓜和昨晚吃剩的粗玉米面饼子,还有一碟大颗粒海盐裸露其间,不断散发出臭烘烘气味的虾酱居中,这一锅饭菜才算聚齐。之后盖上锅盖,用力推拉风箱,灶火借势烘燃而起。

村里贫瘠,做饭用的庄稼秸秆、柴草并不富裕,所以冬天里一日三餐都要动火,是一种很大的消耗。早餐后就没有热水喝了。由于吃的太咸,这段时间渴了是件麻烦事。实在忍耐不了则需要点勇气,拿水瓢直接去门后大缸里舀刺骨的凉水,来考验人的意志和身体的耐受力。首当其冲的是牙齿,喝几口会被冰镇地失去知觉,很怕它们都给冻碎脱落掉,需要拿手去捂一捂、暖一暖,然后再掰掰确认还牢固。有时天出奇的冷,水面便结出冰层,要拿擀面杖敲碎才能取水。否则只好忍耐到姥姥中午收工回来,点燃大锅下边的柴草才有热水喝。

值得期待的晚饭时光一定能找到舒适的感觉,也能萌生回到温暖怀抱的恣意。晚餐会有新烙得一面金黄的玉米面饼子,有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粥,除了常年雷打不动的臭虾酱,还会有加菜。有时是一碗漂浮着虾糠的熬白菜、熬水萝卜条,或是几颗大葱带一碟自家发酵的大酱。这时可以边吃边听家人叙述各自的一天见闻,哪怕演绎的常常使人听出破绽,也依然觉得那是很有意思的奇闻趣事,不忍去刨根问底地的戳破败兴。

饭后,天早已黑得彻底,大人开始在油灯下剥花生、剥海米、搓麻绳等副业挣些工分。我被脱得溜光,塞进一床半铺半盖的棉被里,占据最热的炕头,听着姥姥絮絮叨叨的叮咛,听着噼噼啪啪地剥花生,还有姐姐说说学校里的同学老师。在煤油灯昏暗的光影里渐渐身不由己,有个爬上热炕头的瞌睡虫,总会在关键时刻念诵咒语,使人再也支撑不起沉重的眼皮,恭候更精彩的故事登场。

在姥姥家的日子里,我成长为生存能力超强的小哥,一身衣服穿得失去了原色。尤为显著的是冬天里,手脚都红肿皲裂,脸上挂着黑里透红的涂层,很像高原风刮日晒的色晕。两只棉袄衣袖和胸前部分,铮光瓦亮地格外抢眼,卫生标准已彻底入乡随俗。

在散养着野跑的无拘无束里,我给家家户户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完全将自己改造成了胶东大地的孩子。小伙伴更是把我当做他们中的一员,再也不喊我“老西子”了(文登乡下喊外地人的戏称)。闲来跟着姥姥“来家站”(串门聊天、玩耍、做客等),会有很大收获,尤其喜欢去二姨家,会有好吃的蛤汤杂面管饱。这是勤励人家改善生活时才能见到的美味。这一餐饭,主人操持起来也是颇费周章的。大清早要赶在上工前,去海边挖些花蛤,放在海水里吐纳腹中的沙粒。中午收工归来,再手脚麻利地用花蛤制作一大锅靓汤。

花蛤的鲜美,是要在灶火之上的沸水里,才能被激发出上乘的味道,进而在汤汁的热烈翻滚中,释放出白润的色泽。这时主角就该登场了。这是一份由地瓜和玉米按一定比例揉合的面团,被二姨按压在木制的“擦床”凹槽里,用力搓挤它们穿过网眼,变身一捋捋细长的面条,前赴后继着纷纷溜进蒸汽缭绕的大锅里。之后是一双粗长的木筷,抄来抄去着将其均匀地松散开来。待它上足了滑溜溜闪着黝黑光芒的颜色,才拿起笊篱一抄一落,手腕翻转,动作娴熟地盛进大海碗中。一旁帮厨的表姐,逐个浇淋一大勺面汤,这才在一片迫不及待的气氛中,被嘘嘘着蒸汽,端上桌来。

剩下的就是“逮饭”(吃饭)。一家老小或围在炕上的矮腿饭桌旁,盘腿而坐;或一手端碗、一手持筷地蹲在灶台旁,在一片唏哩呼噜的吃面喝汤声中,将鲜靓的美味一口口纳入腹中。之后,仰起头擦一把愉快的汗水,再舒心地拍拍肚皮,稍作停顿,“嗝”地一声,惬意裹携着幸福感从胸腔的共鸣里奔涌而出。我最不乐意去访问的是狗蛋家。他家不讲卫生的烈度,直达全村最糟糕的境界。一进门就有各种腥臭组合的混搭气味,直刺人的嗅觉。初次接触会使人头昏脑涨,出于礼貌又不能直观地表现出来,需要强打精神、屏住呼吸、咬紧牙关,适应好长一会儿才能勉强立得住脚。

他家的炕上,总有两个脏兮兮的小嫚在热闹着玩耍。有一次我直接看到了炕席靠近窗台的位置,有一小坨新鲜的排泄物堂而皇之的晾在那里。不知是其中哪一个小嫚干的好事,他们全家人竟然熟视无睹地该干嘛干嘛。之后,去他家我总是坚守在门口处,不敢随意落座,绝不触及各种物件。每次拜访归来的途中,望着姥姥意犹未尽的笑,怎么都搞不懂,她居然能在那种环境里,毫不在意地坐在炕沿上聊得热火朝天。

尽情串门的日子里,我还看上了本族的一个小姐姐。当然,美食的诱惑很快替代了她的好看。是姥姥泄密,她家才知道我来文登的原因,却一直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总是专门给我留着软香甜糯的红色地瓜干、哄熟的花生果、还有变戏法似的突然摸出一个熟芋头。我便常常不请自来地爬上炕去,等候饭菜上桌,俨然反客为主的气势,而他们也早就把我当成自家的孩子。转眼日子又走进了腊月,春节已是倒计时。母亲突然风尘仆仆地推门走进了生她养她的家,是要接我回归校园里的那个家。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却并未使我兴奋起来。我默想着在姥姥家苦熬的日子,真的又怕又怨,感觉自己被父母狠心地抛弃了。姥姥拿出珍藏已久的一点大米,在大锅里熬了一碗白米粥,疲惫劳顿的妈妈便坐在灶台旁端着碗,边喝边跟姥姥说话。这是我到姥姥家以来,第一次闻到如此香气袭人的味道,氤氲在海草房的狭小空间里。这原本是以前生活中常吃的米粥,如今在这远离城市生活的乡村里,它却变成奢侈的美食,瞬间唤醒了我对往昔的记忆。

我躲在门外,偷偷仔细打量着母亲。她变了,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存在,目光里失去了以前的那种温柔和蔼,一种冷冷的疏离感却在神情里流露,令我失望这已不是昨天的那个母亲了。我平时在孤独中思念她时,总觉着她还是那样的漂亮,搂着我哄我入睡,说一些别人没资格听的话。

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预感。母亲从蹉跎岁月中走过来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情绪波动很大,深夜我常常会从她的抽泣声中惊醒。那种心悸和慌乱,一直伴随在我成长的日子里,直到我学会体谅她所遭受的委屈。回家本该是快乐的,我却觉得没有来时那么令人难忘。农村艰苦环境的催熟,心里淡定了许多,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了,会干简单的家务活,也懂得一点生活里的问题如何处置,对回家完全没有新奇和兴奋,只是有一点迷茫和疑惑交织在心里。重新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会怎样,他们还爱我吗?那个久违的家现在什么样了,是不是还没有待在姥姥这里好?

离开岛集村的早晨,天空又飘起细碎的雪花,仿佛要用腊月特有的模式跟我道别。要我记住在日后漫长的人生路上,每每看到雪花纷飞,就驻足遥望故乡。这样,游子就算漂泊天涯,也不会孤单,不会忘记我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一辈子都有好运罩着,从不迷失方向。裹着小脚已六十多岁的姥姥,执意送我们走到村头,才默默地停下脚步。她站在那里,目光追随我们的背影,迟迟不肯离去。

母亲边走边擦拭着眼泪,几步一回头地频频挥手示意姥姥返回。我跟在母亲身后,不敢再回头去直视姥姥那清瘦孤单的身影,不敢看她白发苍苍地站在雪地里,任由北风刮起一阵阵凄凉。

来年的秋天,父母终于回归平静的生活。母亲迫不及待地赶去文登,把姥姥和二姐接回我们生活的校园,一家人再次团圆。

王玉芹散文原创(作家专栏孙博璇)(2)

作者简介:孙博璇,籍贯荣成,现居淄博市。做过教师,现从事民政工作。有散文、随笔散见于《中国社会报》《中国体育报》《中国民政》《大众日报》《职工天地》《中国作家网》《济南都市头条》等报刊杂志、微信公众号、网站平台。

投稿邮箱:huanghaisanwe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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