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女版(新作谈傅真斑马)

傅真女版(新作谈傅真斑马)(1)

《斑马》出版后,傅真写了一篇文章,直言“否认故事的灵感源于亲身经历对我而言并无意义”。三次胎停育、四次清宫手术的经历给身体和心理造成巨大痛苦,“对于一个相信自己能够拥有一切的现代女性来说,生育也许是一个选项,但更多地被视为自我实现的必经之路——或早或晚,但招之即来。你几乎不会想到它其实也是一种能力”。曾经在英国从事6年投行工作,并出版多部畅销书的傅真由此产生一连串关于生育、自我、女性身份乃至命运的质疑、追问和反思。在不断追问和寻找中,她发现和确认了众多有相似经历的女性,“大雨不只淋在你一个人身上”。在这个过程中,不仅痛苦可以被探讨、被分担,她也得知了“解决方案”——通过试管技术,选择没有缺陷的胚胎移植,从而辅助生殖。因为无法忍受一次次 “掷骰子”带来的焦虑与不可知,在家人的支持下,傅真选择赴泰国接受现代医疗技术的帮助。

在泰国期间,她已经打定主意将这段经历诉诸文字。直到“珍贵儿”顺利出生,度过了手忙脚乱育儿的第一年后,这场发生在她身上的“地震”才渐渐平息余震,她能如常开口向朋友讲述发生的一切,并回望和捡拾隐秘内心世界的碎片,“我知道我必须以某种方式把它们写下来”。

傅真女版(新作谈傅真斑马)(2)

傅真《斑马》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月

从2016年到2020年,傅真用了近四年时间完成小说,“把模糊的潜意识变成可见的文字”。成书后500多页的故事,从32岁的苏昂经历三次先天流产后,独自前往泰国接受PGS技术(在试管助孕中,胚胎移植前进行的胚胎染色体筛查)帮助开始讲起,展开了一段女主人公自我拉扯、不断寻求自洽的旅程。旅程中苏昂遇见富于传奇色彩、经历迥异的各色人等,体验了隐秘的冒险故事和泰式奇观。

初次尝试长篇小说创作,傅真坦言创作技巧上可能不那么熟练。但小说文气流畅,对读者是有吸引力的。相比较于文学成就,小说更值得讨论和关注的点在于,它坦诚地书写了以往文学作品中较少直接处理的生育题材,以及由生育而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为很多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发现”和由发现产生的思考。没有类似经历、不曾“淋过雨”的人,会发现“生育”引发的话题并不只“生还是不生”一个选择题式的维度可以讨论,它也无可避免地连接着对过去人生的回望、当下的思考和对未来的选择。就像她在创作谈中所说,创作是为了“报信”,更是为了连接,文学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人,也能诚实地面对自己,“我希望生育、身体以及更多关于女性的话题可以被更广泛而深入地讨论”。

履行母职以来,傅真写作时需要见缝插针,时间和生活被分割得稀碎,她觉得自己不算一个全职作家,“没办法实现像我猜测的那些全职男作家的写作状态”,但写作过程获得了很多快乐和满足感,还会继续写下去。

傅真:希望生育、身体以及更多女性话题能被更广泛深入地讨论

“类似的伤痛和困惑被描述得太少了”

记者:这个故事源于你的经历,你很勇敢地把这样痛苦的经历写出来,为什么,是为了疗愈或分享?

傅真:兼而有之吧。在某种意义上,创伤和苦难也是我们走过人生的证据。承受苦难是一门艺术,有效的叙事能确定伤口所在,探索并疗愈它。只有当你能毫无阻碍地表达你的痛苦时,才可能获得一种从痛苦中解脱的自由。同时,我肯定并不是唯一经历类似的伤痛和困惑的人,而这些生理和心理经验还是太少被描绘了。对婚姻、生育、母职这些话题的探讨越来越多,但自然流产、不孕不育、试管婴儿等痛苦、矛盾、不可自拔的女性经验几乎是失声的。当我自己身在其中的时候,从网络论坛上其他女性的讲述中得到了很多抚慰和力量,感到自己并不孤单。那时我就在想,当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事情过去以后,我要把这些都说出来,也许可以安慰或者帮助更多的人。

另外,我也希望可以把自身的问题上升到社会的层面,让这个问题超越私人痛苦,更值得探讨。无论是弱势女性的自助式写作,还是像现在很多西方女性知识分子和作家所做的那样,带着清醒的自我赋权的意识、把个人经验上升到社会学的层面去写作,我们都可以用主体性的视角来邀请所有人进入自己的体验,坦诚地面对痛苦中的自我,从而最终获得尊严——诚实的尊严,生而为人的尊严,一种也许超出男性所能接受的“格局”的尊严。我相信这就是女性写作的力量。

记者:你在考虑要讲述这段经历时,想过用虚构还是非虚构的方式吗,你之前的作品基本以非虚构为主,为什么这次选择了长篇小说?

傅真:主要还是因为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一直有写小说的愿望。小说比非虚构有更大的自由度,可以让我创造一个大于我自己的故事,把这些年我对一些事情的观察和思考都放进来——比如说,不只关于女性的生育困惑和难题,还包括亲密关系的问题、人怎样面对自己的执念、对自由意志的思考、如何面对未知的诱惑、异域和旅行究竟以何种方式唤醒一个人本性中原本沉睡的一面……小说可以帮助我实现。虽然也许实现得并不成功,我看到一些批评说想要表达得太多了,觉得有点塞得太满了,缺少留白和想象的空间,我也比较同意,但当时写作的时候这些东西都是自然而然地生发出来的。也许生育——或者不育——就是会逼你思考很多很多看似并不直接相关的问题:你对未来的想法,自我认知,你和伴侣的关系,比如你要努力到什么时候才能决定放弃,你和命运的斗争还要持续多久才认输?或者你为什么非要这样?甚至说我能接受领养或者这辈子就是没有孩子吗……又或许一个作者的第一本小说往往会不自觉地想要涵盖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和记忆。

也有一些读者认为这段经历写成非虚构更好,我不大同意。非虚构的话,直接看我那篇创作谈就完了。我在泰国的经历本身是非常平淡无奇的,虽然有很多感观上的震撼内化到心里,也一点点改变着我,但总的来说,在缺乏具体事件的情况下,你很难用文学语言来恰当地描绘这种内心的震荡和转变。当然,除了自己,我也可以描写在曼谷见到的形形色色的女性,但把这些放进一本非虚构的书里也不合适。非虚构必须百分百真实,你只能写你观察到的东西,也很难要求别人向你倾吐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当时毕竟没有带着采访的目的去进行交流,也没法把她们没对我说的话硬写进书里。

我同意生活的真实自有千钧之力,但我同时也认为,比现实更真实的是我们对于现实的感觉。文学的真实可以穿透生活的表象,创造出第二重的现实,让我们藉由它更深入地理解生活。并不是说我在这本小说里做到了,只能说这是我想要努力的目标。

记者:这个作品写了多久,写作的实际过程符合你之前的设想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傅真:差不多三年多、快四年。事先大致的架构已经想好了,写的时候故事走向还算顺利,就是小说创作的技巧还掌握得不熟练,写作时间又不大够用。最理想的状态是每天写到知道下面该怎么写的时候停笔,但往往实际情况是写到卡住的时候又要回家带娃,或者遇到寒暑假、孩子生病、疫情,有时卡很久,又得重新推进,进度很慢。

另外,我在开始写这个小说的时候,关于一些女性主义话题的讨论远没有现在这么热烈,写到后来慢慢有一点心理负担,觉得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在蹭热点,或者觉得“一个非要生孩子的女人”这个故事在当今的环境下显得很过时、不先进,无法被理解。大家的想法也在变,你曾经觉得一个观点当时很先锋或者很对,但过几年之后情况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她发现了关于自我的更完整的图景”

记者:小说中,苏昂多次流产之后选择了去泰国。她自己,包括平川和Alex也都问过——为什么一定要个孩子?到最后作品中也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苏昂刚开始更多出于一种对于可能命运的抗争,后来是什么让她主动做了选择?

傅真:首先,苏昂最后得到了一个正常的胚胎,有点像是奇迹般的天赐。在多次流产之后,身处佛教文化的泰国,你很难拒绝这样一份看似来自上天的、命运般的礼物。第二个层面,她常常自我拉扯的点在于她虽然不服气地想要对抗命运,但同时她是个常常自我反思和质疑的人,也在怀疑这份执念的不合理性,比如她不知道有了孩子以后会不会后悔、以前不喜欢小孩的自己能否当好妈妈、夫妻关系会否影响亲子关系,以及更重要的——有了孩子以后会不会失去自我。她一直故意选择不去评估这些选择的后果,而只是顺从于本能和冲动。很大程度上,这也是因为她厌烦了丈夫平川那套工具理性和逻辑自洽的生活哲学,潜意识里她也有一种对于这种理性的反抗。

但经过了在曼谷的这些日子之后,苏昂终于意识到自由意志不是依照欲望或冲动行事、也不是纯然发自理性的利益权衡,而是一种真正的能力:有能力发现自己的真实感受,也有能力担起责任做下去。我认为她最后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感受——虽然自然是以一种剥夺的方式唤醒了她的本能,但那的确也已成为她内心的真实召唤。同时,她也意识到不一定非要很喜欢孩子或是事先想清楚了一切、准备好了一切才有资格想要孩子。得到幸福的逻辑和避免失败的逻辑根本不是同一回事。她决定去尽她所能争取,同时也接受可能随之而来的失败,以及即便成功生育也有可能后悔的结果,因为后悔也是一种自由,而且它并不代表你就不能承担。怎么说呢?问心无愧,愿赌服输吧。

记者:在阅读过程中,苏昂的经历和Alex的悬疑故事,一再令我想到“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他们的纠结和选择,都出于“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

傅真:是的。我认为“生活在别处”是一种普遍的感受。一直以来,我感兴趣的都是关于外来者、孤独者、失落者或边缘者的故事,而泰国充满了这样的故事。从第一次去泰国开始,我就意识到它是这些人群的“大溪地”。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总是着迷于这个主题。我也常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迷失者,也许是因为这些年旅行和在不同地方居住的经历,也许是因为年轻时在投行工作的格格不入感。不过后来我又意识到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如此。我想,人是可以对与自己不同的人以及生活方式抱有极大兴趣和向往的,因为每个人其实都不只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由一堆互相抵触的自我组成。每次到了不熟悉的地方,和不一样的人在一起,自己也会有所不同,变成茫然而分裂的存在。能成为另一个人,扮演另一个角色,过上另一种生活,也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和解脱。因为我们总是担心自己已被定型,失去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

记者:苏昂曾经对过去有过怀疑,同时相比想象中的另一种生活或未来,没有“冒更大的险”,而是重新调整和平川的关系。她选择当下、现在,怀着某种不同于去冒险的勇气,把握当下、做出选择是不是更难?

傅真:当苏昂踏出安全区,试图去寻找另一种生活或未来的时候,她也看清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寻找自我并不是想要找到一个已然存在的、完好无损的自我,而是探索自我与更多价值的交汇和碰撞,从而在两者的长期抗衡中达到一个有机的、动态的平衡,建立起对自我的更完整的认知。离开了与他人和社会的互动和参照系,自我可能是个虚无的存在。在进入与异域以及新人的关系的过程中,苏昂的自我受到了考验,但那也成为她了解自己的最佳时机。我认为她发现了关于自我的更完整的图景——她的局限性,她的创造力,她和平川之间的爱的韧性,他们愿意为彼此做出的改变,比如,要更真诚地交流,更把握现在的每一刻,要动态地活着,与所有的问题共存,而不是永远把希望寄托于未来的某件事——孩子,或是创业成功的前景。她意识到世上不可能有一劳永逸的事,立刻过上另一种生活也不一定就能带来幸福。是的,把握当下也许比寄望未来更难,但这事实上也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

另一方面,这其实是一个既主动又被动的选择。有读者说:“大结局中苏昂的回归家庭,其实依旧不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是Alex的放过、平川的包容,这两个更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男人共同替苏昂做出了这次的选择。” 两位男性角色虽然个性完全不同,但共同点在于他们都能评估和负担自己的选择。这个评论准确,但也不完全准确,因为Alex和苏昂到最后其实是彼此放过。所以苏昂最后会说“你既是推的人也是被推的人……你生活着生活,生活生活着你,每件事的发生都是顺其自然的”。她的心里仍有裂痕,仍有困惑和孤独,但我认为她学会了如何面对自己,也因此更有能力去面对不可知的世界与命运。

记者:和苏昂相比,艾伦在行动和观念上都更加先锋。你觉得她会得到所追求的吗?能不能谈谈这个人物?

傅真:这个人物的原型部分来源于我在英国读研究生时候的一位希腊同屋。她个性前卫,非常喜欢东方男人,想要和亚洲男人生孩子。那时我开玩笑地问过她如果将来找不到怎么办,她说她会去精子库买亚洲男人的精子。我认为艾伦拥有苏昂内心羡慕的一种状态:自信、自洽、不瞻前顾后,完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会尽全力去争取。以个人的感受来说,我认为她会得到她所追求的东西。

另外,艾伦在书中也是一个启蒙者的角色——至少是部分地启发了苏昂在性别议题上的一些思考。如果事先没有掌握某些女性主义的概念和话语,人就无法表达此前也许被故意忽略和挤压到无意识中去的感受。而借由这些概念和话语,苏昂可以重新定义自己过往的经历。

记者:请谈一谈“斑马”这个意象。

傅真:我到曼谷的第一天就惊讶地发现,我去的那家辅助生殖诊所门口有一个很大的神坛,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斑马雕塑。后来才知道,那是生育愿望达成的人们送来还愿的。我奇怪的点在于为什么一种产自非洲的动物会在泰国变成某种类似供品的吉祥物?当然后来我也发现,不只是诊所,泰国很多神坛里都有斑马雕塑。至于原因,在小说里可以找到答案,其实也和语言转译中的巧合和将错就错有关。但书名叫斑马,算是某种生育的图腾吧。斑马不是泰国的本土动物,却在这里实现了某种转世重生般的意义建构,这种异质事物与本土的交融,也是主角这趟泰国之行的隐喻。当然,读者可以有自己的理解,有位读者就说:祈福的斑马,是对不可知论的献祭。

“敌人在内部束缚着我们”

记者:如小说中所言,生育过程中充满了“全新的女性语言”,生育的话题很容易引发共鸣,但不同选择和不同经历,在女性或者生育过的女性之间的认知和感受甚至焦虑都千差万别。你是否觉得生育对于女性来说更多地是要独自面对,意味着要更多地处理与自我的关系,是一种不断向内的过程?

傅真:是的。一方面我觉得女性能对许多普遍的女性遭遇共情,但有时我也怀疑,人与人之间真能沟通吗?我们常常连自己都没法沟通。

且不说女性和男性之间的沟通。在女性群体之中,有生育困难的女性跟顺利生产的女性、一心想要男孩的女性和反感这种思想的女性、打定主意丁克的女性和有生育愿望的女性等等的沟通都不容易达成,生产顺利的女性可能觉得别人太矫情,住月子中心的女性无法共情半夜独自哺乳的痛苦,孩子好带的和不好带的,家人给力的和不给力的……个体遭遇真是千差万别。就拿《斑马》来说,有些读者喜欢看小说前半部的内心拉扯,觉得很真实,很有共鸣;有些人就觉得很冗长,很无聊,很厌烦。他们没法理解那种无形的妊娠压力,那种女性独有的、无法轻易向身边人表达的敏感,因为得不到而产生的执念,或者觉得女主角的心理很作——明明有很好的工作和老公,为什么还不满足?我们看待别人、或者试图评判别人的人生选择时,往往会不自觉地把对方看作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却忘了每一个人的心态和思想都是由自身的环境、遭遇造就的。同为女性也不意味着我们都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虽然有时候大家经常反驳那句话“等你生完孩子你就知道……”,但没有这个经历真的体验不到。从个人的感受来说,我觉得生育就意味着被囚困在心理世界中,从跟自己身体的变化相处开始,不断向内,默默消化一切自外而内的改变:体形的变化、口味的变化、家庭空间的变化、工作安排的变化、夫妻感情的变化、家务分工的变化、身份的变化、职业晋升空间的变化、人际关系的变化(父母、公婆、阿姨、小区的老人、幼儿园老师、孩子同学的家长),太多事需要调整了。

记者:生育是整个故事的起点,但不是唯一。生育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传递对很多女性相关问题的思考,比如婚姻情感关系、职业选择、个人诉求等等,你平时会关注哪些女性议题?

傅真:我会关心婚姻、生育、职场公平这些,还有最近关注包括女性安全、家庭暴力、单亲妈妈的福利保障(申请失业救济、婴儿补贴和住房补贴),单身女性生育的权利(户口的问题、冻卵技术的推广等尝试),以及离婚政策怎么保障妇女儿童权益的问题。

另外,从个人的经验出发,我也特别关注在城里务工的保姆阿姨。她们帮别人带孩子,但她们自己也是有孩子的,孩子在农村变成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这种家庭的分离其实令人难过和无奈,但很少有人真的从社会意义上去关注这个群体。很多主流的声音只会说:你为什么要做全职妈妈?请阿姨不可以吗?老人不能帮忙吗?如果说一部分城市职业女性看上去实现了性别平等方面的一些进步(比如说,既摆脱了繁重的家务,又保住了事业),但其实背后整个社会都在付出不可见的成本。这些女性获得的权利往往来自更低阶层女性和老年女性的权利让渡。是谁在帮助她们呢?还是女性——老去的女性和农村的女性。

记者:在当代社会,女性面对的焦虑比男性更多吗?这些焦虑来源于哪儿?

傅真:我觉得是的。我们的焦虑包括像男性一样的经济压力、社会期望、职业上升空间、自我实现等等,更不用说还面临父权社会的压迫、歧视、不公正。就拿生育来说,生物特性决定了由女性担任生育的责任,但如今社会并没有给予女性的足够多的补偿来弥补这种不公正。

还有来自自然的、我们身体独有的原始束缚。这件事很矛盾,现代人寿命越来越长,但女人的生理条件、包括适合生育的年龄跟从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所以身体上适合生孩子的年龄,心理上往往没有准备好;等到心理上准备好了,身体又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间。生育期过去后,几乎就没有重新考虑的可能。生育的代价又如此庞大,你要凭直觉早早做出的重大决定会如何影响你的命运和自我认知?男性就没有这个问题。男性说“35岁已死,75岁才埋”,讲的是寻找自我和人生的意义,而女性强调35岁,则是因为过了这个时间点后你的卵巢功能就会断崖式下跌,怀孕变得难上加难。

不只如此,焦虑还来自于内部——敌人在内部束缚着我们。比如,我们对身材羞辱有反思,但又会一直想着减肥;对容貌焦虑有反思,又想着去打除皱针,不想变老;不想穿内衣、刮腋毛,又觉得不体面,担心别人指指点点;觉得生孩子费钱费精力丧失自我,但又觉得这样是不是同样在强化“养孩子如碎钞机”、“好妈妈必须全情忘我投入”的育儿焦虑;如果我想要展露身材曲线,是否就意味着媚男?如果我想要跟男性进入亲密关系乃至生育孩子,是不是就意味着放弃权利、成为父权帮凶?我们和时代一道飞速变化,许多新旧掺杂的理论之中并未生长出真正能被普遍认同和消化的新知。还记得曾经网上有很多讨论是“生孩子太痛了,我自己才不生,我要找代孕”,当时是很先锋的,却完全没意识到这是在物化和剥削更低阶层的女性……观念和理论的快速更迭带来更多的矛盾挣扎,有时甚至会让你意识到自己的虚伪——如果我自称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是不是就不应该有这种挣扎?即便是受过女性主义思想启蒙的现代女性,也许终其一生也都要与自己潜意识中的“厌女症”不断抗争。

“写小说给我很多满足感”

记者:有读者谈到你时表示“她活成了我想要的样子”,你怎么看这种评价?

傅真:我不知道这个评价,但我猜可能是在我辞职去环游世界的时候得到的。一时一地的潇洒或风光,也许值得羡慕,但世上怎么会有一劳永逸的幸福呢?我想知道,如果那位读者现在知道了我所经历的黑暗时光之后,还会这么认为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或地狱,生活里总有不为人知的惊涛骇浪,大家都想办法自渡吧,不要想要活成任何人的样子。

记者:做妈妈后生活、写作状态和之前比有什么变化吗?

傅真:回国以后我是专职写作,那时和出版社签约了写游记,第二本书出来的过程中我人就已经在泰国了。之后就是怀孕、生孩子,孩子出生后就开始写这部小说。真正开始自己感觉像一个全职作家,应该是从写这部小说开始。

但说实话,作为一个妈妈,我很难说自己是一个全职写作的人。因为我的生活永远被切得稀碎,只要有任何事情,比如疫情停课、学校活动、孩子生病……那就是我(来负责),心态常常要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中来回切换。之前写游记的时候,我真的可以写一整天,想什么时候结束就什么时候结束,写得顺就往下写。生孩子后自己要见缝插针地想办法,没办法实现像我猜测的那些全职男作家的写作状态。

记者:会考虑继续创作非虚构作品吗?接下来写作会关注哪些题材?

傅真:有机会的话我希望可以。我一直都还是很喜欢旅行写作,也认为游记是被低估的文体,很有可探索的价值。只是很可惜,因为孩子还小,没法做长时间的旅行,所以目前没法创作深度的旅行文学作品。此外,和女性相比,男性去那些艰苦危险的地方的确更有天然优势,这也是让我有些耿耿于怀的。

写小说的过程给我很多快乐和满足感,接下来我还想尝试短篇小说的创作。有一些想写的题材,比如育儿嫂的生活状态,比如生态环保的主题,也还想尝试写旅途中的故事,寻找一种将小说和旅行写作结合起来的方式。现在已经有几篇写了一部分故事或者大纲了。

傅真女版(新作谈傅真斑马)(3)

傅真,女。网名“最好金龟换酒”,江西南昌人。曾任职投资银行金融分析师,现全职写作。著有畅销书《泛若不系之舟》《最好金龟换酒》《藏地白皮书》等。

王杨 中国作家网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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