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家庭的悲剧(一部家庭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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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家庭的悲剧(一部家庭的悲剧)(1)

皇冠版《秧歌》封面

文|江徐


机缘巧合,最近读了张爱玲的《秧歌》。一开始,因为遇到好的文字心生愉悦,后来越看越觉难受,每翻一页,需要停顿许久,以便消化被人物命运所引起的悲愤。

这大概就是作者的文字功夫,也源于苦难带来的震动。

当年,胡适读完《秧歌》盛赞不已,写信给张爱玲:“我仔细看了两遍,我很高兴能看到这本报有文学价值的作品”,之后买了多册推荐给好友。他为这本书写下评语:“近年读过的中国文艺作品,此书当然是最好的了。

张爱玲所有作品中,这部小说因为某种不便明言的原因被隐没。它的文学价值却无法被否定。

接下来,我从主题思想、文笔手法、人物人性等方面来分享读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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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在《秧歌》扉页的评语

1.主题思想:表面写饥饿,内核是自由

《秧歌》以中国1950土改过后的历史时段为背景,描写江苏某个农村的日常生活、风土人情,以及将故事推向高潮的抢粮事件。

这部小说,从头到尾写农民的饥饿,以至于胡适猜测张爱玲曾想用《饿》作为书名。

同样以饥饿为主题,同样是民国才女,翻看《秧歌》时,我不禁想到萧红的《生死场》。两部作品,都写出生命的卑贱、时代的沉重。萧红有一篇名为《饿》的散文:“我坐在小屋,像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相比这种童真赤诚的书写,张爱玲的手法敏锐精巧得多,也更为老辣深刻。

张爱玲用上帝视角,以金根与月香一家为中心点,向四周散发出去,一家一户,有大大小小的生离死别;一男一女,有明明灭灭的爱恨悲欢。她对农民的悲苦生活冷眼旁观,细致刻画,不带评判,不露观点。

四个家庭的悲剧(一部家庭的悲剧)(3)

今日世界版《秧歌》封面

因为涉及敏感话题,这部作品被当作反共的zz小说,被列为禁书,此种作法诚如龙应台所言——那是完全看走了眼。

与其说这部小说具有反共倾向,不如说它体现作者反压迫、反专制的思想。(注意:不是反特定的谁谁,也不是反哪个阶级、哪种力量,而是反压迫、反专制)。撕开饥饿的表皮深入探究,就会明白,作者真正想写的,是自由与专制的矛盾。

“自由的渺小,渺小的这样,却昭示了生命本质上的尊严。”我想,季羡林这一句能用来概括《秧歌》的思想内核。书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生命都显得太过低贱。不同之处在于,为着吃饭的自由,有人反抗,有人妥协。

总之,这部长久以来被忽视的小说,如龙应台所评:“《秧歌》是每一个与土地共生死的人的一支哀歌,是张爱玲为中国农民立的一个小传”,很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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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笔手法:白描画众生,反讽写命运

木心初读张爱玲散文,就得出一个结论:“鲁迅之后感觉敏锐表呈精准的是她了。

不论散文还是小说,她都以细腻至极、精准至极的文笔带来惊艳。《秧歌》同样如此。

整部作品,以白描手法为主,张爱玲像一位老妪,坐在檐下纳鞋底,一针一线,一经一纬,非常有耐心。各种巧妙的比喻,宛如点缀其上的精巧绣花。

她写母鸡走路的样子:“小心地举起一只脚来,小心地踩下去,踏在那一颗颗嵌在黑泥里的小圆石子上。”

她写婚宴上忙着招待客人的农妇:“她注意到谭老大只吃白饭,她连忙飞到他身边,像一只大而黑的,略有的像蝙蝠的蝴蝶。”

她写饥饿的感觉:“心头有一种沉闷的空虚,不断地咬啮着他,钝刀钝锯磨着他,那种痛苦介于牙痛与心痛之间。”

她用自然场景烘托两个男人在谈话后识破对方的窘境:“突然有一大群鸭子在上游出现,飞快地顺流而下,快到不可想象。一片‘呷呷呷呷’的叫声,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声。这在一刹那间,似乎产生一种错觉,就仿佛是王同志连用最奇妙的腹语术,把他的笑声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顺溜而下。”

除了精工细描,反讽也是此部作品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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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管理层给村民摊派任务——每户人家都,都得给军属送年礼——半只猪、四十斤年糕。明明是令村民悲愤又不可反抗的一件事,张爱玲却用喜剧的色彩刻画残忍的场面:“他们让那猪坐了进去,把它的头极力捺到水里去。那颗头再度出现的时候,毛发蓬松,像个洗澡的小孩子……他们给那猪嘴里衔着它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就像一个快乐的小猫咬着自己的尾巴……”

秧歌,给人庄稼丰收、喜气洋洋的感觉。故事里的农民的确丰收了,但他们因为某种制度而忍饥挨饿,最终在借粮——抢粮——烧粮的事件中闹出家破人亡的悲剧。事件平息后,挨饿而妥协的村民,听随安排,敲锣打鼓扭秧歌,粉饰太平。“那些老头子老太婆随即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大家推推攘攘,挨挨蹭蹭的也都挤到秧歌队里去。”

可见,《秧歌》这一书名,与书中人物的命运,整个就是反讽。

这种“张爱玲笔触”,源于她惊人的观察、精准的描摹。对人物生死,看似轻描淡,却有韵味绵长的力量。

仅从文字角度,这部作品就给我带来绝妙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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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人物人性:没有彻底的好人,没有完全的恶人

年轻时的经历、宽泛的阅读,加上天生的悟性,让张爱玲对人性有着深刻理解。

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那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基于这一点,她惯用参差的写作手法塑造人物,表现复杂幽微的人性。

《秧歌》中,谭大娘与月香平日和气,一旦自己利益受损,便猜疑对方,冷嘲热讽,骂爹骂娘,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月香被丈夫家暴,谭大娘又会去劝架,因为她是热心人,也因为“眼看着一个敌人饱受羞辱,是一件愉快的事。”后来月香全家落难,她一边避之不及,一边因同情而流下眼泪,“一颗颗滚到她那扁而硬的旧蓝布的芦花枕上。”

王霖是不得志的理想主义者,他不计功名,在某种信仰下努力工作,善待村民,是大家心中的好干部。他有一段不如意的婚姻,与妻子失散后,宁愿想她死了,也不愿想着她丢弃自己跟了别人。在后来的抢粮事件中,为求自保,他向村民开了枪。

金花与金根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金根有什么都愿意让给妹妹。后来金根带伤逃亡时,面对兄嫂求救,金花各种推诿,她不想他俩的灾难泛滥到自己生活中来,因此选择见死不救,哪怕是至亲。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尽在张爱玲笔下的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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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香对金根却是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金根为了不拖累月香,选择投河自尽。乱世凄凉,人生苦难,这是难得的深情与真情。

而最终,悲愤交加的月香葬身火海。他俩的女儿阿招,在抢粮事件中被踩踏致死。一个家庭,就这样家破人亡。

不论是《秧歌》,还是其它作品,张爱玲笔下人物都显得真实而立体,没有彻底的好人,绝无完全的恶人。

现实社会,何尝不是如此?我越来越认为,不要把人想得太好,也不必想得太坏,不应绝望,也不必抱幻想。

正如张爱玲所说:

“人性是最有趣的书,一生一世看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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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版《秧歌》封面

4.故事来源与其它

在跋中,张爱玲交代了故事来源——人物虽虚构,事情却有根据——报刊文摘上的新闻,与身边可信之人讲述的切身经历。

“这些片段的故事,都是使我无法忘记的,放在心里带东带西,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总算写了出来,或者可以让许多人来分担这沉重的心情。”

她写《秧歌》时,是1953年,在香港。

张爱玲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她大概料到《秧歌》在大陆出版后可能遭遇的命运。

书中有一个人物,叫顾冈,上海文联派去农村体验生活的编剧。在他身上,人性的恶表现为贪生怕死、明哲保身、自欺欺人,还有他自认为的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

月香后来放火烧了粮仓。这一突发事件让顾冈灵感突现,他反复思量,如何将这场火灾恰到好处地写进故事,既不失力度,又不让自己陷入被媒体声讨的危险。他幻想着,自己由此创作出来的片子“大概不会被禁映——那太引人注意了——仅只是在放映期间悄悄地抽掉了,从此永远下落不明。

对照现实,这岂不是张爱玲对自己作品《秧歌》的命运提前的反讽?

她不露声色,不悲不喜,却处理得促狭,谁叫时代是那样呢?

我想借用龙应台的话收尾:“如果你只听过《秧歌》却从来没读过,或者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想过这本书,现在该对它再看一眼,深深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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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点击右上角“关注”,收看更多相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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