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来时路秦观(细读秦观满庭芳)
秦观,苏门四学士之一,然而他的词,却与苏轼词豪放的风格完全不同,他继承了柳永婉约的词风,是婉约派的一代词宗。秦观的词常常写得凄婉动人,冯煦称他跟晏几道是“古之伤心人也”。
今天小楼推荐秦观的一首《满庭芳》,这首词开篇“山抹微云”四字便是惊艳世人的千古名句,连苏轼都大为赞赏。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记载:“其词为东坡所称道,取其首句,呼为‘山抹微云君’ 。”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时间,有两种说法:一是沈祖棻[fēn]先生在其《宋词赏析》中的观点,她认为这首词是写于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秦观被贬离秘书省之际;二是徐培均《秦观词新释辑评》中的观点,认为此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岁暮,写的是作者在会稽(今浙江绍兴)与越地一位歌伎的恋情。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起三句写日暮景致。上面说到,开篇“山抹微云”便已惊艳世人,博得个“山抹微云君”的雅号。这四句的灵魂,又在“抹”字上。
抹,就是用一个别的颜色,掩去原本的底色,这是一种绘画的笔法,秦观用绘画 的笔法来写景,画面感强,仿佛那飘浮的云,是轻轻抹在山上的,写得极为传神。
“抹”字用得太好,便有人嫌下句“连”字过于平易,不敌“抹”字,于是有人改为“粘”字,确实“粘”字很传神,那衰草仿佛与天粘在了一起,但“粘”字有一种粘滞的感觉,“天粘衰草”读起来没有“天连衰草”那种清旷深邃的感觉。
山抹微云,描摹出一片暮蔼苍茫的意境,天连衰草,渲染出惨淡凄凉的气象,全诗的情怀与气氛,都从这八字透发出来,弥漫开去。
前八字画景,为渲染大背景,第三句补入谯门画角的凄厉之声,使悲凉之感再进一层。画角是古代一种管乐器,发声哀厉高亢,多为军中警报晨昏之用。谯[qiáo]门:建有瞭望楼的城门。古代为防盗和御敌,京城和州郡皆在城门建有望楼。声断,表面画角声已然停歇,内里蕴含着画角声凄厉,闻之令人断魂,再添一分离别的凄凉之感。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这两句将视点收回,写征棹、离尊,引出离别情事。征棹[zhào]是指远行的船。词人是暂时停下即将远行的船,来开饯别的宴席,有“兰舟催发”的急促感。“暂”、“聊”二字,写出了依依不舍但又无可奈何的意绪。
“引”字也不可草草读过。“引”与“饮”是大有分别的,饮只是指喝酒的动作,而引包含了举杯的举止神态。“引”字与“聊共”连在一起,写出了词人面对即将远行的征棹,千言万语只能举杯对饮的黯然神态。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多少蓬莱旧事”,宕开一笔,欲叙往事。蓬莱,会稽有蓬莱阁,旧址在今浙江省绍兴市龙山下。蓬莱旧事,即将秦观在此地与歌会发生的往事。另,沈祖棻先生说,东汉人曾用蓬莱指洛阳的国家图书馆东观,而秦观曾在汴京秘阁供职,秘阁也是国家图书馆。所以沈先生认为“蓬莱旧事”是指秦观在京城的一段生活,因而断定这首词是写于秦观被贬离秘书省之际。
“空回首,烟霭纷纷”,一合,收加眼前之景。一开一合,写出了词人欲言又止的神态,更写出离别之断肠。烟霭纷纷,有双关意,一写眼前物色,上承“微云”,一写往日回忆,已如烟云雾霭,令人迷茫怅惘。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这三句也是千古名句。作者的好友晁[cháo]补之就说:“(这三句)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苕[tiáo]溪渔隐丛话》)元代马致运的名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如此千古名篇,也是脱化于秦观的这三句。
秦观此句,也是化用了隋炀帝的“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句。但是,炀帝只是两景并列,语言工致但意思平常。秦观改为错落的长短句,以“斜阳外”统摄,合三景为一景,意境更加空幻,将离别时的痛苦心情,写成了一种极美的意境。
天色入暮,寒鸦归巢,而词人却即将离开,流水孤村,是人家住处,而自己却将离家去国,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黯然神伤。那绕村的流水,也是词人不忍离去的心里的外化形象。
此三句以“斜阳外”将目光引远处,也暗示着离别的时刻即将到来。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过片以赋笔铺写离别的时刻。消魂,江淹《别赋》有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香囊,是古时装香料的袋子,常系于腰后。罗带,即丝带,古时常用它作男女定情之物,有的还打上“同心结”,以示相爱不渝。当此离别之时,两人只能解下香囊与罗带互相赠别。“暗解”“轻分”显示出两人黯然神伤和珍重劝慰之意。
“谩赢得”句,化用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谩[màn],随随便便的意思。这是词人苦涩的自嘲,自己岂愿薄幸,可惜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如今无奈作别,让自己像一个逢场作戏的薄幸男子。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离别在即,何时能再见,古人交通不便,一别之后,再见难期,所以,一提到何时能再见,便情难自禁,泪下襟袖。“空惹”二字,便点出词人给不了再见之期的承诺,只能空惹泪流。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最后,词人在无限感伤之中,不得不离开,他回望高城,高城已经隐没在暮色之中,灯火在黄昏中亮起。这灯火,逗引着词人归家的渴望,但是,他不得不向离家的方向前行。
高城,呼应开头的谯门,而灯火黄昏,则是由山抹微云到烟霭纷纷(暮色渐重),再到灯火亮起(已经入夜),词人笔法细密如此。
读完这首词,确实能感受到秦观写情特别入味,真是古之伤心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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