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新年的感觉(新年里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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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新年的感觉(新年里的怀念)

寻找新年的感觉

念父亲

父亲六月二日从医院出来到家,两个小时后走的。

六点多,我和家人朋友把父亲从ICU接回了家,他躺在了家里他往常睡的床上,没有了救护车上的呻吟和哀鸣,父亲回家了,安静了下来,白建萍利索地输上了氧气和液体,我依在床边,抓着他的手,像和孩子说话一样和他说着话,他也像孩子一样,蠕动着嘴唇应允着,用眼神回应着我,我说要给他洗洗脸,理头发胡子,他给我点了头。父亲努力地抬着脖颈和干瘦的下巴,给他剃须,头听话地左摆右移,理好了发,他的眼睛多了一份光芒,柔和慈详,他安静了,安详地闭上眼睛,呼吸也没有那么急促了,我似乎感觉他会挺过来,到了家,心里安稳了,他会慢慢好起来。我心里突然轻松了,一夜里揪紧的心稍稍宽了起来。可他还是没有挺过,两小时后平静地走了,走的是那么的急,那么的安静,甚至没有一丝丝痛苦。

太阳的光芒斜射进窗口,我感觉天空昏黄,我是孤儿了,今后我将孤旅,我没有眼泪,呆呆地跪趴在床前的地板上,神色呆滞,父亲一下子在我面前模糊了,我寻不到他的音容,脑子里白纸一样空白,此刻仿佛刺射在床头的太阳光也冻凝了一样,父亲的音容在这一刻永远地凝固了。

两年了,父亲一直病魔缠扰,身体一天天不行了,原来走路坚定,说话如歌,和他的书友们在一起的时候,谈天说地,奇闻异事,书道论理,定是滔滔不绝,我们也只能是听着了。去年春天,我带他去北京疗病,一开始他不愿意去,怕去了大地方,麻烦别人还耽误我的事,后来市医院治疗不见起色,也是住医院住急了,这才依了我,去北京疗病。北京,老同学保民安排,住进了他当院长的医院,向阳的花木易为春,科里的主任安排了病房,说是三张病床,我们住了三十几天,就住着父亲和我。

住院以后,主任给我说,父亲的肾病没什么太大问题,也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这个年龄也就是维持着,尽力不要发展就很好了。同时安排了很大规模的检查,检查结果发现血液中的一个因子很不正常地在他的身体里活跃存在,又是相关检查接踵而来,等了一周多时间,一种外院才能做的生物学检验报告出来了,主任邀请外院专家和相关科室会诊,初步判断有脊髓瘤的可能,且是初发性的,这个年龄,再做治疗也没什么意义了。主任说,虽说这问题是冒烟性的,就怕它往前走,让我有心理准备,可我还是不相信他会走了的。

北京的医院里条件好,大夫护士无微不至的医治,加之父亲认定到了北京的大医院,再难缠的病也会驱除的,父亲放心了,心情好起来了,病也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我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我想按这样的状况,三年五年活着是没问题的。他不会走的。

医院的三十多天,是我一生中陪父亲最长的时间了,我们说话还是不多,每天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早起,洗漱,收拾床铺,轻轻在屋里走动,怕吵醒了我,生活还是像家里时一样规律整洁。白天里除了简单的治疗,再没多的事,看看电视,看看书,我就在一旁看手机,每天会陪他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慢慢地走路,看远处的高楼,看北京春天里的蓝天、飞鸟,花红柳绿,碧水荡漾,这样的春天,勃勃生机,父亲怎么可能会走了的,我们父子俩从来没有享受过在一起这么宁静而又暖和的时光。医院的病号餐清淡可口,刚住进医院时,我不习惯病房里的医药味,吃不下病房里的病号餐,给父亲点了餐,盛完饭,督促他吃完,我再去外面的餐厅吃,后来慢慢也适应了病房的环境,便和父亲一起吃起了病号餐。在北京医院里,吃饭多起来了,说,也想吃饭了,每次我都想了办法让他多吃点,给他多盛点饭菜,他说吃不完,我说吃不完就倒了,他舍不得倒的,就又吃了。饭时钢,老人就要饭拔里,大夫也说,治疗不是主要的,只要能吃能喝就能出院了。

住院期间,保民有时间就来看看父亲,给主任安顿一番,父亲看见保民,就像是见了救命的神仙一样,满脸的笑容满脸的虔诚,北京和来北京的同学朋友也来看望父亲,父亲的喜悦全写在他干瘦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说话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又开始给来看他的人侃侃而谈了,笑声也润朗起来了,我想病这就会好了的。

父亲走的前三天,下午规定探视的时候,他要我晚上陪陪他,大夫不同意,他央求医生让我陪着,几乎是声泪俱下,哭求医生开恩,医生同意了,晚上让住在他身边陪他。夜深的时候,父亲坐卧不宁,辗转反侧,心律血压呼吸都起起伏伏,不稳定,躺几分钟,就要起身,起了身子,又坐不住,又要躺下,一刻也不能安生,叫了医生打了肌肉针,才平稳了一些。他让我坐在他身边,把手交给我,让我握着,说,他眼前都是闪动的佛像,像电影一样晃过,我说,是身体虚弱了,人都这样,虚弱的时候就会有幻觉,就会出现幻影,似睁似闭得眼睛里全是混沌,我让他不要说话,不要乱想,他说,我们父子俩,一辈子话说少,没有认真说过话,今晚我们说说话昂,我应着。他说他这一生是幸运的,有你妈妈的贤良,有你们儿女们的孝敬,一辈子工作顺顺当当,没犯过大错误,无大利也没有大害,退休这些年,凭自己的这点手艺,社会需要,别人尊重,我也算红红火火过了晚年,我是幸福的;你离开公家单位,走了自己选了的路,起初我是不理解,反对的很,现在看来你是正确的,你走的路是正路,你的眼光是远的;你给阳阳(孙子)指的路也是对的,他干了国家的大事,你要支持他们,要让他们好好工作,教育他们为国家为单位奉献,廉洁奉公,不能损害集体利益,千万不能犯了错误,我勤俭了一辈子,你们也不能忘了这个传统。我让他闭目休息,他继续说着,我怕他多说话,伤着了气,我便站起来在床边踱步,我们就说说话昂,你坐下昂,又接着说了,你写字还是有基础的,小时候练过,你写的字比我们老年大学的大部分学员要好,你也大了,家里房子也宽展着呢,你收拾个书房,忙完了写写字,也是个乐趣,等老了,你就有个干头了;能吃的时候就吃好,像我一样,想吃吃不下去,唉,人老了,吃不下了,人也就不行了。说着话又气短了,我把氧气阀门调大了一点,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说了,好好养病,治好了病,我们出院了就去天津,看重孙娃去。父亲病没好,我不相信父亲的病会治不好,两天后,阴阳相隔,竟成了生死离别。我才明白,父亲那晚已经知道自己的归期,才向我离别呢,我哪里知道啊!这就是生命的别离,这天晚上他是要给我最后的交待,我后悔不已,那晚我怎么就没能陪父亲说话到天明,让我们父子俩说尽人间幸福,让父亲和儿子亲热一会啊。

我和父亲一辈子话少,几乎就没有过坐在一起的谈话,父亲和我交流,严肃问题是通过书信的,父亲一生给我写过三封信,一份是八三年的暑假,我在民族学院上学,暑假结束返校的时候,我自作主张,悄悄把家里的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卖了,倒卖给什么人不记得了,卖了一百八十三元钱,我一直记死着的。拿了倒卖缝纫机的钱我就回学校了,学期期末,放假回家的时候,我背来了一台长风牌洗衣机,那时候的长风洗衣机,是名牌产品,紧俏货,我排了两个月队,才买上的,洗衣机一百八十五元,我从我每月五元钱的生活费里抽出了二元,添了买了洗衣机。洗衣机背回家,轰动了县里,是县里的第一台,左邻右舍阿姨叔叔都挤来看洗衣机的模样,咂咂叫好。一个假期,我把家里的所有被褥床单衣物,甚至妈妈做鞋傍子的铺衬、袼褙子都洗了个遍。父亲没说什么,我想父亲也高兴我买了洗衣机,给家里添了新物件。假期结束,没有和父亲道别就坐上了502次火车上学去了。开课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父亲的一封长信,信里父亲就说了一件事,说为什么要买了洗衣机,什么时候学会了奢侈,沾染了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他从自己说起,辛苦努力,有了工作,从民办老师,到大队文书,转了国家干部,公社县里,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干任何事都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这些年风风雨雨,勤俭节约,三十元的工资,给母亲治病,养活我们,总算把我们养大,还要供养我上学,洋洋二十多页,全篇的谆谆教导,至今我无法面对父亲那个年代的艰辛俭约,也是这封信,让我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从不敢铺张浪费,不敢沾惹奢靡。第二封信是时隔十多年后,我已经参加工作,在一家国有企业任职。九七年年初,我们几个同事相约辞职,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想法酝酿了半年多,父亲知道我要辞职的时候,我已经下定了辞职决心,木已成舟,义无反顾了。当时父亲还不知道我要辞职,只感觉我上班不认真了,父亲这个时候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不长,寥寥几句,要我好好工作,不能消极怠工,年轻人要有上进心,要以事业为重,要对得起国家的培养。信我一眼扫过,膨胀的我,不屑了父亲的教导。隔了一天,他就知道了我要辞职,要外面去闯荡,父亲慌了神,找遍了我关系好得亲戚同学朋友,让他们劝我悬崖勒马,阻止我不要丢了工作,乱闯荡去。就给我写了第三封长信,又是洋洋几十页,我记得最深的是父亲信的最后结语和落款,假如你要一意孤行,背弃共产党的领导,辜负党和国家的培养,走资产阶级的不归路,我将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你慎量!父,深夜。父亲只念了高校(六年级毕业),从小喜读爱学,爷爷是木匠,是远近闻名的棺材匠,父亲是老大,爷爷一心要让父亲成为王氏棺材的再传人。父亲上学的时候在县里唯一的小学安一小,距家二十多公里的路程,七天回一趟家,背口粮,二十多公里都是两腿来回跑。下午下了课,就背了空了的口袋往家跑,回到家已经是披星戴月了。爷爷走东家住西家,给远近的户人们做棺材,挣吃喝,爷爷看父亲痴迷念书,也就作罢了传父亲木匠手艺的念头,一心供父亲念书。父亲回到家,蒙蒙亮就起来,帮奶奶干一天的农活,铡好喂牛的草,帮奶奶劈好几天用的柴火,出了牛圈羊圈里的粪土,旁晚背上奶奶准备好的几天的口粮,又赶学了。奶奶疼爱他胜过弟弟妹妹,父亲永远是奶奶的骄傲,永远是奶奶口里唠叨不完的千边万边的谎儿,他疼爱他的母亲,他孝顺他的父亲,他背着六十岁的爷爷,上县里下省里,四处求医,爷爷是患了癌症的,骨瘦如柴,父亲一路都是背着爷爷,走到那里背到那里,爷爷后期不能便的时候,父亲就用手掏便,父亲一直陪到爷爷闭上了眼睛,奶奶说,爷爷是笑着走的,看着床沿边的父亲咧着嘴笑着去了的。

他念完了安一小,六年级毕业了,成了庄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了,当上了民办老师,又当上大队文书,几年后就转正成了公社的秘书,成了国家干部了,再后来成了“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里的主人翁。等我懂事的时候他当上了县委办的副主任。在我小小的时候,我是害怕父亲的,他对我的严厉使我产生惧怕,和他单独在一起,我说不出一句话,极力想赶快逃脱,和他在一起吃饭我都慌的咽不下饭,我从小不敢亲近父亲的。当了副主任的那天,父亲唱唱歌歌崩来了家,见了我双手抱起我,当着母亲的面,把我举过了头顶,在屋里扭着,转着,哼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曲儿,父亲是高兴了,倒是难为了我,下不了地,涨红着脸,直盼着母亲拉我到她怀里。过了一段时间,他在吃饭时问我,外面的人叫我什么呢,我说,我不知道,他说,没听见人叫我王主任吗,哦,我才明白,叫了王主任他高兴地很,我就想啊,叫个王主任又什么高兴的,还能比吃了花糖高兴啊,别人给我一把花糖那才叫真高兴呢。

父亲的路与学习文化息息相关,所以他认准了念书,念书了就要干正事,学而优则仕是文化人的硬道理,念了大书的,怎么能去外面胡闯荡啊。当时的我,意气风发,要到中流击水,安能浪遏飞舟?丝毫都没有想现在今后将来,没有想辜负与背叛,没有想家父亲母亲和妻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今天没有了父亲,我坐在白炽灯下想给父亲写几句话,白炽灯的灯晕仿佛映照出父亲当年,深夜,也在昏暗的白炽灯下,给我写信,给我掏心掏肺,给我温暖感化,还有父亲的严词和教义深奥的家国道理,父亲已经是老泪纵横了的,天明的时候他变老了,胡子突白,面容焦黑了 ,可我怎么能理会他呢,我去远方,要去追梦,实现自我。我坐在白炽灯下注目,写不出半个字给父亲,心里却慢慢勾勒出了一幅父亲的铅笔画,镌刻在了我的心岸。

父亲一生好学,成就了他的书法,父亲学书法,没有科班学习的机会,全是工作生活学习中悟得,字如其人,父亲的字就和他做人一样,圆润饱满,中规中矩,平稳受看,字体章法是上不了书法名家们的大雅台面,那些书法家嫌他得作品太求传统,没有变化,少了抑扬顿挫,缺了飞扬跋扈,老百信喜欢,是看着父亲写的字儿好看受看。他的书法,到处张贴,百姓家里,官员的办公室里,酒店茶屋,店面商铺,有甚者,在凉州街头一铁匠铺,碳烟熏黑的墙上挂了父亲的字画,上面写了‘炉火纯青’四个遒劲的大字,可能某铁匠,看着父亲的字,打铁时候锤铁的锤子更有劲道,出的铁器更是精美吧。父亲送人书法的唯有原则就是喜爱他,喜爱他的书法,尊敬他,尊敬他的书法成果,我家里有两个有故事的小木凳,我喜欢坐在小木凳上看书,望天遐想,也喜欢坐在小木凳上剁肉,小木凳低矮,离地近,坐在上面干活有得劲出的。它们是父亲的字画兑换而得来的,一不知名的木匠,父亲认不得他,有一日敲门闯入,手里握着四个木凳,父亲赶急说,我不买凳子,用不上的,木匠说明,我是个木匠,爱看王爷的字,看着舒服地很,就想得到,我又没多的钱买来,精心做了四个凳凳,送来了,说不上还能淘得王爷的字宝呢,父亲赶紧让座,收了凳凳,写了最爱写的毛主席诗词草书屏条横幅,送了木匠,木匠感激涕零,忘了谢辞,夺门而去了,后来木匠就到处宣扬得字的故事,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竟成佳话。凉州的书法家们都怪父亲,说来了凉州,坏了凉州字画市场的行情,听了,父亲也都哈哈了之,有时候也会木讷地自语,你们是大书法家,卖得了钱的,我的字,人爱看,换不来钱。

父亲一辈子胆小怕事,上班的时候谨慎小心,怕树叶落下来能砸烂头的,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领导跟前哈哈好,同事面里笑哈哈,亲朋邻里中间哈哈哈哈,看着面和心和,心底里可有自个儿的正主意呢,大事能明白,小事不糊涂,原则问题是原则的,公私分得明,不动公家的一分钱,不谋单位上的一分利,就像他说的,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干公事干到了退休。父亲是家族里的文化人,字写得好,德望很高,家族里有人有了难处,他能号召全族人捐钱捐物,接济难人,谁家有了不和,他一出面调和,必是一团和气,前些年,父亲提议七月十五日,家族众小,先要拜谒王家的祖先,再组团一起去各家拜敬先人,先人都是王家的先人,不能忘了的,心里得有念想。一年有一家做东,每到七月十五日,做东的一家,要早早准备好的,烹牛宰羊,好酒好菜,生怕慢待了上门的兄弟哥嫂们,一年一个交替,交接仪式都是有板有眼儿的,二十多年了,族里的人都拧在一起了,有事大家来,有困难一起扛,现在把家族里上坟的一件平常事演化成了欢乐的团结会。

按说父亲要停放三日或者五日,三叔是父亲走了的当日,提了礼当请了庄子里的阴阳先生,算了下葬的时辰,说要停放三日,第四日早上起灵,中午三点下葬。灵车九点出发上路,亲朋好友百余人来送行。灵车慢慢缓行,我坐在灵车上,身后是躺在棺木里的父亲,我不觉得我是送父亲上路去坟地,我是要陪父亲去旅行,平时他是不听我话的,我说要去远方,他说太远了,怕回不来的,我说我们去南方,他还是找了借口推开了我的想法,仅仅就是个想法,都没有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计划。去年在北京的时候,我突发臆想,给他说,等你出院了,病好了,我们去海上,坐最高级的游轮,我们去周游世界,他竟欣然答应了。我真的开始了计划,查了出海的游轮,要去的线路,这也仅仅是一个真实的计划,只在了心里盘算,最终连想法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灵车走过了凉州的街区,绕过了喧嚣闹市的拥堵道路,沿着乡野小路缓缓向坟地行驶,戈壁上太阳肆虐地照射大地,也照射到了静躺着的棺木上,天地连接的远处,泛着土黄色的混沌,太阳高照,那边怎么竟模糊不清了。照射在棺木的上的阳光,却成了像白炽灯一样射出的刺眼的白光,我的眼前全是刺眼的白光了。

铁路立交桥上呼啸而过的火车,伴一声刺耳的长笛声,把我从恍惚中惊醒,父亲真的是没有了,父亲真的要走了的,我们俩真的从此天涯要孤旅了。

2020年12月31日子夜,王春和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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