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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坚城干冷的、使人忧郁的冬天断渐过去了。腐叶的香气,水圹里升腾的气泡似乎告诉人们:春临产了!风像接生婆一样,用寒冷作催产素,于是,二月间,刺筒花开了:三月间 ,桃花开了....…漫山遍野的桐花白得象雪.它用冬的形象饥笑早春的轻寒。

踏着料峭春寒.陈云泉只身一人悄悄地回到了故乡。才半年过去,人们几乎全认不出他来了。没有骑马一双磨通了底的水草鞋套在黑黑的脚板上。号褂被油垢染得放亮,叫化子一 样背着个烂褡裢子,挂一把短短的鲫鱼刀。他明显地长高了, 操手裤太短,几乎遮不住膝盖;嘴巴边长起蓬乱的连鬓胡、愈发像他的父亲了;只是眼睛没多变,仍然闪着星星童稚的光。

“哈呀!老天保佑,我的宝贝崽到底是平平安安转来啦!” 大脚婆拉着儿子又哭又笑,“长这么屋高八高罗,要不是在家里,娘纵见到你也不敢相认了。”

她仔仔细细地端祥着自己的儿子,像一位军械师在检查机器是否因过速运转而丢失了某一部件,担心儿子也如丈夫甩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转来。她终于放心地笑了:“衣破鞋烂的,但没缺脚少腿的,到底是归复归 一地转来啦。”

陈青树甩着一只袖子出来了。他的眉宇间欣喜地跳动了一下,但儿子的狼狈相有点使他扫兴。他总是爱把同自己 相比较,怀念着自己当年衣锦还乡时的威风排场。

儿子乱蓬蓬的头上,没有红色的宝石顶子,没有花翎。

他的话冷冷的,一点热力也没有了:“你在军营里混了那么久,还是吃的马粮么? ”

儿子没有作声目光羞愧地躲闪着

“那军功.你的军功记录呢?”父亲狠狠地拂了一下那只空袖子。

儿子仍没作声。粗而黑的脚拇指不安地在地上概一个小小的洞。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长进?”父亲向儿子投去惊讶的目光。他倒背着一只手,狼一样在堂屋里车着圈,然后猛一回身 冲到云泉跟前,一把扳起儿子的右手 。 那手板倒是白白的, 同他的年纪一样光滑细嫩,没有厚厚的铜钱茧。陈青树的眼里流溢出一种惊疑的、大惑不解的神色。

他的肥厚的嘴巴皮抖擞着,声音十分严厉:“这么说.你杂种连枪把子也没摸过?连火药骚气也没闻到过?你就是这付样子以我的儿子的名义去当兵的?你晓不晓得,打你走后,你 的娘,你的爹,一屋里上上下下,全竿城的人都天天等着你们打胜仗的消息,等着你们立功报喜。马匹煞贴得漂漂亮亮的,新换了鞍蹬,连大红披纱都给你们扯好了。只等着我们的五竿健儿、卫国英雄打马游街哩!你...就是这么付样子,两手空 空堂而皇之地回来了。你还让不让我在竿城父老乡亲面前作 人?”

对父亲连珠炮般的轰炸,云泉一声不响,只用沉默作答。

“畜牲!我问你哩...你哑巴啦!”父亲简直是在怒吼了,“你们这仗是怎么打的?如今把敌人赶到哪儿去啦?前士 在流血拚命,你杂种的倒贪生怕死跑回来啦。是不是做了有愧 祖宗的事?你快些跟老子归归一一讲清楚!”

云泉的嘴巴稍稍蠕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似乎在咀嚼着什么,也像是用唾液润湿一下自己千裂的嘴唇。他垂着双手.单瘦的身子尤如一株直立的小树。他并没有因内疚或胆怯而勾下头,眼睛直直地望着像发疯的狼一般在嗥叫的父亲。

“啪 ”父亲抡起右臂,有力地打过来。他空着的另一只袖管撕扯得空气震颤哨叫。

“悖时的老家伙,你疯啦!”张氏没想到丈夫竟然会如此大打出手。她不顾一切地扯住他,“你这只疯狗,要咬就先把我咬死吧!你有本事,也没见你当了皇帝抱坛金子转来。只晓得拿伢崽出气,算什么卵的本事?”

“你莫管,你跟我走开!”老头子也发起横来。

云泉又挨了重重一下,脸上火辣辣的。为日头晒黑的脸瞬时变得雪白,五个秃秃的指头印清晰可见。他的身子本来就有些单簿,未设防地挨了重重两下,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一只手扶着身边的镀着铁绣般的木板壁把身子支起来,重新站立起来。

斥骂声、打击声、号泣声惊动了整个院坝。苏玉仙、张纪敏 以及家院仆人都赶来相劝。张纪敏好不容易才架走了面色铁青,牙关紧咬,似乎是有些中风症状的陈大老爷。

从前方独自归来的陈云泉简直完全变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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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不只是看长相身架,而是说性格。他那少年时代的童贞和野性似乎 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一切荡然无存,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忧 郁型的男子汉了。

关于自己的经历,关于前方的战事.他守口如瓶。干是竿城九街十八巷里刮起了一股猜测和臆断的狂风 。

“陈家的二少爷真不是个东西,那杂种开溜当了逃兵啦 !”

“真丢我们竿城人的丑唉,一代不如一代,‘竿城的兵’ 那一句古话只怕再也出不得口了。”

“是啊,二回我们出外头还怎么样作人?往天出门一讲竿城人,见人高三寸哩!都晓得竿城入舍得死,有武艺,就是跑外头闯口岸,强盗红钱客晓得都远走三十里的。”

“我们去拦住他,问问清楚:到底为哪样要丢我们祖宗十八代丑?”

“去捶他一餐,叫他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走,我刚才还看见他在那边城墙口子上赏景哩。”

街坊上几个年轻气盛的兵家子弟因激忿而相邀,各人操了根齐眉棍 便去找那玷污众人名声的败家子算账。

是时,正当早春。天气阴沉,竿城断黑似乎断得比冬日还早。薄暮时分,从河坝上看古城墙就有些黑糊糊的了。冷风溲溲,北门城楼子四角的跑马风铃发出不规则的响。一杆绣着“竿城左营游击司” 的锯齿长条旗在颤抖发响。城垛上有几蓬匍伏的狗尾巴草。

两年前,一场暴雨使得百年前由著名平苗刽子手傅鼐请命重修的厚厚城墙,塌了一处缺,那缺口就一直保留着风雨剥蚀留下的缺憾呆在那儿了。

一个长且瘦的身影正在那缺口达 的城墙上发呆 。 陈云泉已经换上了家里给他新缝制的对襟衣和四块裤,脸色也白净了许多,只是胡子仍旧没刮。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已经在这里独自一人呆了两三个时辰。显得有此呆滞的目光,一直盯着蜿蜓向北的官路。举目北望,

尽管这里因方位和地势之故.是一处最佳的位置,但如同锅底的小城被四围度桶般的群山紧紧箍着,其实也看不出去多远,不过可以清晰地看到跨河的三眼虹桥,江西佬万寿官的八角楼,以及作为竿城门户象征的接官亭而已,再往前就是望不断的沉默群山了。但他还是固执地倚在那儿,以至连时光的飞逝也似乎忘却了。

几个寻衅者提了齐眉棒打河边沙坝坪上过来了。为首的姓罗名少武,是边街一带有名的少年领袖,年纪过正月适满十五,三江四海口诀已倒背如流,被城中人称为“小老幺”。他父亲是竿城有名的“武霸强人”罗槌子。儿子自幼受其熏陶,玩刀弄棍也属高手。在竿城孩提王国的戏剧界,小老幺也是个玩票迷。因委身小小戏班,在那里守大门,往日素与陈云泉有隙,今日寻到了把柄,借着由头便来闹事。

“陈云泉,野猫崽!”

以罗少武为首的一行五个小弟兄来到城墙脚下,一字儿排开在暮色里。

陈云泉只顾着想心事,没有听见似的。

“狗杂种,你下来!跟老子过两手!”罗少武直冲着倚在二丈多高的城墙缺口处的对手喊。

他于是发现了下面的几个寻衅者,一听声气就晓得是哪一个。他淡淡地笑了笑,道:“算了,小老幺,你走,你们走。”

他扬一扬手,似乎有些不屑一顾。

小老幺哪受得这番蹊落,跳起脚就骂娘:“杂种,丢我们竿城人丑的家伙,有胆子就下来!老子北门洞子等你。城里没好廊场,我们到沙湾沱田去砍两马叶子……”

他只顾着破口火骂,一泻义忿,说哭还往北城门那边挥了挥手,意思县去那里等他。哪晓得,尚未挪步,便见一团黑影“咚”地落在他跟前了

一一云泉没从城门那边绕,而是为气愤所激,就势一纵身从两丈高的城墙缺口跳了下来,且奇迹般稳稳站定了。

没想到如今他竟有这样的胆识和功夫了?!

那几个跟着来打吆喝的一见,都吓得屁滚尿流“丢盔弃甲”扯脚飞走,其速连狗都撵不上。

小老幺也着实吓了一跳,但即刻便镇定了。他退了两步站定:“好家伙,有两手。”极快地从腰间抽出把黄鳞尾小刀扑去.“你来得好,等老子今天阉了你。”

陈云泉见有刀光一闪,忙侧身躲过,往后退两步,“嗬,兴动家伙?好,你一一看枪!”他弓身拾起逃遁者弃下的一根棒,“是好种丢了家伙来真的。”

小老幺没假思索,手一扬把刀子丢了。小刀在空中划出个亮弧落地,弹进水里发出“嗤”地一响。云泉也甩了棍子一两人都握紧了拳。这时,忽听得乱嗡嗡从城门洞边传来了嘈杂声,似乎是小老幺的同行带来了些赶热闹的人。

“好汉做事好汉当,莫误伤了别人。”小老幺道。

云泉平静地回答:“要得!我们找个僻静处干去。”

两人沿河下,风快过了跳岩桥,来到一个叫“五辆车”的地方。那里靠河立着连续五辆大小不一的母子水车。四野里一片寂静,古老的简车发出艰难的转动声,更显峡谷寂寥一两人在一块草坪上相对站定了。

“来吧!让你先动手。”陈云泉道。

“你来吧!”小老幺不肯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莫客气,你比我小此。”

“那....是这样吧!”云泉提议,“谁也奠让谁,听凭天断↵。”

“沙场无辈份,有本事才算大哥。”

“好,我们来‘板三’。”小老幺松了拳,从荷包里取出三杜

铜币,“两归一麻算赢家,来吧!”

他把小铜元捧在两手间摇了摇,搅乱其秩序。这是一种边地赌徒们特殊的度量衡;以小铜钱三枚跌地,看反复数目定胜负。“麻”是铸有较复杂花的一面,反之为“归”。

“慢点!”云泉道,“有个规矩:三十拳不准还手,倒地算败赢家先打。”

“这.

”小老幺看着云泉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块头”有些儿怯。

“怎么?屙软屎啦?”

“怕你?怕的是崽。”小老幺被激怒了,“行!就这样。”但又补充道,“不准打脑壳啊!”

“那是当然的。”陈云泉道,“伤了自认倒楣,药费自理,不准投官告衙门。”

“来吧!买得起马还配不起鞍。”

“板三”开始了。轮番抛掷,各人三回,算“二归一麻”的次数多少。前头两回不相上下,各得一次,到后来还是罗少武手气好,他又掷了个“二归一麻”,陈云泉却打了破。

“哈,老子赢了!”小老幺只差要跳起来。

陈云泉没说话,他倒退两步站定了“打吧!我帮你数数儿。”

小老幺狼一样扑上去了,左右开弓一阵猛打。

”陈云泉数着数,只是微微挪动着一只脚保持平衡。小把久被他的镇定惊作了.随整的下变用有此\抖。

“来吧.还有最后三拳哩。”陈云泉催保十八

"小老幺重新运足了气,自己声嘶力禺巩着扑上去。

陈云泉摇见了一下,罗少武到底个头小,被同力一豫,自己没站稳.反倒仰面倒下了。陈云泉被他的脚绊往,也胡即倒在草坪上。

两人躺在草坪上半天爬不起来,也没有气力说话。

罗少武好不容易文起半边身子,见陈云泉也在努力反撑着把上身支了起来。

小老幺道:“泉哥果然厉害,我..服输,”

陈云泉勉力笑了笑:“都差不多。”

“轮到你动手了。我,我躺在这儿,你打吧!”

陈云泉坐了起来:“算了!我们总算认识了。”

“真英雄,够朋友!”小老幺一把爬起来,“走,上我家喝酒吃干牛鞭去。那可是壮体的好东西。”

“多谢了。牛鸡巴再补我也吃不出味。”陈云泉也站了起来,很认真地问,“罗老弟,我只问你一句,是哪个差了你来找我皮绊的?”

小老幺却笑了:“不干别人的事。是我把哥哥你看左了。有你刚才这两下子,哪个还肯信你是打军营里逃跑转来的呢。”

“哦,原来是这样。”陈云泉一下子陷入了苦涩的沉思,慢慢地说:“好兄弟,你相信我就行,到时候,你什么都会晓得的。”

陈云泉回到家里,谁也不理,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就躲进灯。就着那略带红色的光,他从枕头脚下取出个油蚀蚀的格被自己房里,和衣睡TMMN起来,敲火镰点燃桐洲来,伸手取出个小布包。小布包里有一个迭作方块的箭袋那是用五色丝线绣就,周遭有极纤细美丽的图案的箭袋。中旬本来是空着的,如今却为殷红的血染出一朵红色的小花,他仔细端祥了一会儿,重新急急折好,包好,揣进怀里,他悄出了门。外头已经断黑,春夜静悄悄。隔墙的马厩里有老卫咀嚼夜草的细碎声响。远远地后山林子里送来春波萝鸟康梦的夜啼。他踱步良久,最后还是退了回来。就这样,他一整夜都望着天花板发呆。小小年纪竟染上了失眠的毛病,真不可思

议。明天.无论如何得去找秀秀。他在心里反复叨念着。因为要“节俭用度”,秀秀被精简回家了。操起她娘留下的祖业.去正正经经当绣花女了。秀秀家没有木楼,只有一间宽大的草棚子,左首隔出间小厢房,母女同住,堂屋和右首的灶屋是连通着的。堂屋空落落的,摆着一架土织布机,一个打花架的椅架。

阿娘老了,老眼昏花不能再工刺绣,一切就都靠着秀秀了。腊月正月接亲送女的乡下人多,工夫很忙了一阵子。春来各处忙碌备耕,丝线花带生意进了淡季。但今年雨水调匀,可以想象得到农忙过后各个乡场上涨的需求,故而秀秀并不能闲下来,而是没日没夜地干。旁边立着一盏马桑树作成的灯台。这灯台很有些年岁了,从灯盏碗里流下来的桐油脚子把座子镀了一层又一层,像一坨巨大的琥珀了。

天晴了,阳光斜斜地穿过紫门在黑黑的堂屋里铺一片斜形的金毡。秀秀把椅架挪了挪,就着日光忙碌。椅架上绾着一束色彩各异的丝线,每根丝线下坠着一个通眼铜钱。她极娴熟地把铜钱抛过来掷过来。各各独立的丝线便由上而下渐渐绞结起来。抛掷的手法不同,编出的花样则各异,看似全然无心,实则一丝不紊。指挥调度,秀秀心里一本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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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云絮飘来,一团大大的黑影移进柴门,落在花架上。秀秀拾起头、有些诧异.转照变得欣喜:“二少爷,是你呀”她急忙去泡茶:“哪天转来的?怎的都没透过信儿?”

云泉在一张枞树常凳上坐下来,没有作出相应的回荅。

“谭子良呢?他没同你邀伴转来?"秀秀很直裁了当问,毫不隐晦对未婚夫的关注。

“没有。秀秀,未必他...没跟你写信么?”

“那个悖时的,一出门眼睛就花了。大口岸,花花绿绿的世界.他哪里还记得我。”她口里骂着,眼中却闪灼着隐藏不住的蜜意,“听讲是那当官的缺德,把你们几个都拆散分开了。”

这话否定了她的谎言。要在平素,云泉准会直言相向,再开句玩笑,但如今他没这分心思,而只是淡淡地说:“是的,分开了。他真是好角色,上了前线。”

“听讲是打的东洋鬼子。如今你都撤转来了?我们一定是赢家了。这么快就赢了,竿城的兵到底是角色。”她本想直接问问谭子良的情况,但想着云泉既已回来,又没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那不过只是打先打后的事了,尚未结亲,她不愿表示过分的关切,想转着弯子探水,于是接着道,”二少爷,快吃口水,给摆摆龙门阵,你砍死了儿多长毛贼?杀人砍脑壳你怕不怕?”

云泉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是勾着头,两手指尖相互顶着,食指交相环绕。后来,他绕开秀秀的问话道:“秀秀,你日子过得还好吗?我是转到屋才晓得的,把你支走了,我娘她真狠心。”

答着,且奇怪地看了看勾着脑壳的云泉。她觉得自己刚才的问

“没什么。我娘老了。她也巴望有个人接她的脚。”秀秀回话似乎并没什么错,为何他竟如此为难呢。

两人便都沉默了。

无事找事,秀秀又坐到椅架前去慢慢抛掷那系丝线的铜钱了。

“秀秀.你..这是打的哪样花呢?”云泉抬起头,用这样的话打破僵局。

“这叫金钱板。你们男伢不懂的。谭子良也跟你一样.喜欢问这问那。我告诉他说:莫看就是几个铜钱打转转,论花样不比你们男伢玩枪弄棍路数少。我给他讲了好多名字,比如龙盘龙花、磨盘花、绣球花、猫脚迹、蛇皮花、满天星、太阳花、双八钩、十二钩,指着样子给他看,过后一打混喊他认,他连一个也喊不出名字来,还说什么“男儿学了女儿工,一辈子倒霉不英雄”。悖时鬼,不懂就不懂,还白口红牙查根找据。好吧!既这样,我也故意逗耍他一回。临走时我给他绣了个箭袋,只留着中间的花没绣。他问我想绣什么花,我就让他猜。他猜山猜水,东猜日头西猜雨,我也没打实告诉他。他那着急的样子,真像个小伢崽。想起都有味。直到临分手时,我送他到河边才告诉他,我要绣的是白果花。”

云泉自然而然地想起那一个难忘的夜晚来,想起自己孤独徘徊的情状,想起那从竹林中小路上摇过来的马铃,想起那哗哗涉过小溪的马和秀秀关于白果花的歌,也想起老祖母在月光下讲过的故事。于是,忍不住问:

“我听讲那白果花是梦花,凡人俗眼是无缘看到的啊。”

“哪有那样的事。古班人龙门阵里虽是这样摆的,但我们绣花人晓得:白果是会开花的只不过这花儿所得稀罕,它选树选时节哩。要选那长在悬岩尖尖上的大树,选月光最明最亮的夜晚。实话告诉你,白果花....我已经亲眼看见过啦!去年八月十五中秋大节夜晚,在天星山上,我一个人上的山,等啊等啊.下半夜山崖上并排的五棵大白果全开花了。你猜它是什么样儿...…”

秀秀绘声绘色讲述着,眼里有异样的光泽。讲到关键时候,还像说书人般卖一个关子。但她有些诧异:自己那般喜悦,云泉反倒像在不时拭泪,后来竟索性把脸偏到屋角云边去了。

秀秀站起身,走近他去问:“二少爷,你这是怎么啦?”她急了,忘形地一把扳过他那捂着眼睛的手,见他眼睛红泡泡的,又追着问,“你..发什么癫?到底为哪样呀?”

云泉车过脸,正碰到秀秀那残留着甜梦的目光。他忍不住落泪,且几乎变成号淘起来,他的指节硕长的手伸进衣荷包里;,终于抖抖地摸出那一样东西来。是一个为鲜血染就一朵小花的丝绣箭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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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什么都明白了。她失神地一屁股落在花椅架上。其实,战争意味着什么,她是明白的。当初她就有预感,只不过尚没有足够估计到那种严酷的程度。关于生离死别的痛苦,她也是清楚的,但没有想到那就是转瞬即至的现实。她坐在椅架上,目光呆滞,焦点散乱。外媒.商下云泉有些发急,但他晓得隐瞒终究是不能持久的。他只不过是个早来的信使,纵不说,恶耗的打击也是要尾随即至的。让一个官吏冷冰冰的面孔作无情的宣判,倒不如自己来慰藉一下那受伤的灵魂。

他想:事到如今,一切空洞的宽慰话都是讲清楚。于是他慢慢毫无价值的,不如索性把事情的原委一一地开始叙说,也不管秀秀到底能听进去多少。

“真想不到,这一回我们输得太惨啦!去年九月间,东洋日本佬进攻驻守在高丽的淮军,淮军抵挡不住,节节败退退到边关九连城里十月间鬼子强行渡过了鸭绿江,把战火烧进了我们的国门之内,不出两个月就占了我们的海城和旅顺。这些事都是我们竿城的兵开到长沙后不久接连连发生的。我们的湘军是奉皇上的命令去救援淮军的。到长沙府后,部队作了整编,把我们竿城去的人全打了,各个队里乱插。子良大哥被选作尖兵部队打先锋。听讲是去守山海关的,那里有湘军的九十个营,几万兵守着。因当官的嫌我年纪小,把我编在学兵队里作补充兵,不知怎的,害得我们在长沙干等了个把月。后来还是开拔了,也只开到离山海关还有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寨子里等命令。总以为前方的战事恐怕是已经平下去了。哪晓得打得正吃紧。好像是二月初四吧,那时节北方天气很冷,我只晓得我们这些南方兵都有点熬不住。那真是冻死人的日子。听讲那天天麻麻亮,敌人分成几路进攻。满军一一是一个叫依克唐阿这么个古怪名字的人当头头一一败阵了,湘军也被迫退到一个叫牛庄的廊场,脚未站稳,日本佬就分三路包围了这座城。这里的兵是由李光久统领的,将士们都请他发令出战迎敌,那狗日的胆小怕死,硬是不发攻击令,结果把敌人放进了城里。他老先生却弃军开了溜,恐怕跑也是跑不脱的,必定要军法处置这狗日的。倒是湘军十一营的兵士个个是好角色,他们爬在屋顶上,守在巷子里跟敌人拚命。战火打得紧,一下子死了三千多弟兄,败得好惨!军火库里的枪枝弹药、马匹衣粮统统被日本佬掳去了,后来连守营口的大炮、兵船小火轮也都被抢走了...…子良大哥就是在那里死去的。一个突围出来的兄弟带出了子良大哥的这个箭袋。他亲服看着子良大哥死去的。他死得很冤枉,也死得很壮烈。真是好角色、他是在和敌人肉搏时死去的,被一发冷炮从背心穿过打倒的。死的时候嘴巴里还咬着一块敌人的耳朵.....要是所有的将土都能像子良大哥那样舍得死,这场仗是不会这样冤里冤杆输掉的,我这一回算是白白去了,整训呀待命呀,狗日的连火药骚气也没闻到。你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湘军里有个大头头的儿子跟我同年,原本想吃几天兵粮好找个由头升官戴红顶子,哪晓得汶一回仗打得这么不顺手,那官儿怕死崽绝后断烟火,便使着法儿编个什么学兵队。那头头的崽脸白白的,像个粉冬瓜,什么都不会,骂人倒是挺凶。有一回只差一颗米我就要捶他一餐的,这一仗实在败得莫明其妙。笼共只有六天,湘军百把个营一败涂地,还丢了好多地盘子,连总统领吴大帅也被撒职揭了顶子....听讲皇上正派人跟日本佬讲和。我们的学兵队也撒了,那个小粉冬瓜倒是升了,其余的都遣散了,生死没人过问,我是当叫化子讨米转来的。”

云泉只顾勾着脑壳讲,只顾一吐为快,把深埋在心底的屈辱和怨恨全倾吐出来,没管秀秀能听懂多少,也没管她有没有心思听他这般噜嗦。等到想要说的都说完了,才慢慢抬起眼皮来。

秀秀并没有哭。

她在编织着。机械地抛掷着坠铜钱的长丝线。动作越来越快。云泉的目光被那风快盘缠交织的五色线弄迷了,觉得无数璀灿耀眼的花在织架上盛开着,盛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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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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