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红楼杂话(故事与风月宝鉴)

作者 卜喜逢

关于红楼杂话(故事与风月宝鉴)(1)

甲戌本第一回有眉批云:“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我们通过这段脂批就可了解到曾经有一本名叫《风月宝鉴》的书。裕瑞在《枣窗闲笔》中也曾记载:“诸家所藏抄本八十回书,及八十回后之回目,率大同小异者,盖因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抄家各于其所改前后第几次者,分得不同,故今所藏诸稿未能画一耳……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书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时之人情谚语,夹写而润色之,借以抒其寄托。”[1]裕瑞之前辈姻亲有与曹雪芹交好者,其记载当有一定的可信程度,这也为《风月宝鉴》的存在提供了一条旁证。

在甲戌本“凡例”中写道:“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晴(睛)。”

我们来看贾瑞的故事。贾瑞因欲与凤姐欢好,被凤姐设计,因此而得病,有一跛足道人送给他一面镜子,并嘱他勿照正面。贾瑞不听,终因照镜子正面而死。贾瑞死后,贾代儒怒烧镜子,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将贾瑞的故事与《凡例》中“戒妄动风月之情”一语结合来看,《风月宝鉴》的故事大多应以风月文字为主,其中妄动“风月之情”者,必然没有好的下场,贾瑞就是一个例子。

如此看来,《风月宝鉴》故事多是风月之文,从创作目的来看,《风月宝鉴》与《金瓶梅》类似,是通过描写风月情事来劝诫世人不要“妄动风月之情”的,是“以淫止淫”的,具有“鉴世”的目的。

“红楼二尤”故事是《红楼梦》一书中风月文字比较集中的部分,其中既有贾珍、贾琏兄弟的“二马同槽”,也有贾珍与贾蓉的“父子聚麀”,这种种风月情事,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了贾府中主子们的淫乱生活。作为这些主子们玩物的二尤,最终一个横剑自刎,另一个吞金自逝,上演出一场人间悲剧。二尤的悲剧,可以看作是作者对贾府罪恶的揭露与批判。这与《风月宝鉴》的创作主旨“戒妄动风月之情”十分吻合。

历来学者都将“红楼二尤”故事列为《风月宝鉴》之一部分,对此没有太多争议。如俞平伯先生认为:“我以为本书是以《风月宝鉴》和《十二钗》两稿凑合的。《风月宝鉴》之文大都在前半,却也并非完全在前半部。若宝玉、秦氏,凤姐、贾瑞,秦钟、智能等事固皆《宝鉴》旧文,但下半部也是有的,如贾敬之死只尤氏理丧以及二尤的故事,疑皆《风月宝鉴》之文。”[2]

周绍良先生推测《红楼梦》中原属于《风月宝鉴》的部分有:“一、凤姐和贾瑞的故事……二、秦可卿的故事……三、贾琏的故事:包括尤二姐、鲍二家的和多姑娘儿的故事……四、秦钟的故事……五、薛蟠的故事……六、尤氏姊妹的故事……七、妙玉的故事……八、傻大姐与司棋的故事……”

另外在沈治均先生的《红楼梦成书研究》中,也将“红楼二尤”列为专章论述,在列举“红楼二尤”部分存在的五个矛盾后,认为:“二尤故事是旧稿《风月宝鉴》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进入今本时经过了大幅度删改。”

前人的论述,多是从“红楼二尤”的故事内容来直接作出判断的。笔者认为这种判断是非常有道理的,故而也不再展开论述。

“红楼二尤”故事是从《风月宝鉴》中转移进《红楼梦》里,这一观点大致已得到学界的共识,所不同者是这个故事是以何种方式进入《红楼梦》中的。既然如此,那么就必然会留下痕迹,来供我们进行研究。

首先是第六十四回与第六十七回的真伪问题。程伟元、高鹗在刊行百二十回本的引言当中写道:“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第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由此可知,在程、高刊刻《红楼梦》之时,情况就已经非常复杂,很多抄本已经没有第六十七回,并且该回也不只一种文字。作为红学研究中的一个难解之谜就此产生了。刘梦溪先生更将该问题与“红楼梦的版本系统”、“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评价问题”、“靖本迷失”、“甲戌本凡例出自谁手”以及“宝黛孰优孰劣”等诸多谜团并列为红学公案。[3]

关于红楼杂话(故事与风月宝鉴)(2)

其二,在“红楼二尤”故事里有着明显的时序错乱现象。沈治钧先生在《红楼梦成书研究》中写道:“一个突出的麻烦是,谁也说不清楚贾琏究竟是在六月还是八月与尤二姐成亲的……另一个矛盾是,六十九回明明写尤二姐死于腊月下旬,但七十二回却写次年八月上中旬凤姐虚情假意地说‘想着后日是尤二姐的周年’,她要去上坟烧纸”。

其三,尤老娘没有交代结局。自三姐自杀,二姐进大观园后,没有一笔文字涉及到这个人物。

沈治钧先生另将“贾蓉与二尤的年龄比例失调”以及“从情节结构上看二尤故事本来应紧接在十三回葬礼之后”等两问题并列为五个矛盾点,因前有沈先生详述,故不再谈。[4]

“红楼二尤”故事从《风月宝鉴》转至《红楼梦》中,自然不会是简单的挪移,而是经过细致修改了的,我们从现在所存的文本中亦能看出其中一些修改了的痕迹。

要想考辨“红楼二尤”在《风月宝鉴》故事里的原貌,自然需要先确定二尤的身份。

沈治钧先生在《红楼梦成书研究》中说道:“尤三姐说别人拿他们姐妹当‘粉头’,一语泄露天机。当然,贾珍等再荒唐也不会让妓女长住府上。既像‘粉头’一样供人‘取乐’,又能三三两两光明正大地长期在家里住下来的,只能是类似娼妓的女优。”对此,沈先生主要的证据有:

1、他们好歹也是堂堂国公府名义上的亲戚呀,怎么会遭受到那样无情的轻蔑与凌辱呢?父子“聚麀”已经格外过分了,兄弟还要“二马同槽”,甚至不明身份的“众人”也来趁火打劫。

2、明清两代流行家庭戏班,清初至中叶风气尤烈。《红楼梦》对此有形象的描写,且其有曹家当年的历史事实为根据。女优的习性显然是作者交游圈子里的人所熟知的……这是过来人的竟然之谈,合情合理。据此以观贾珍对待尤三姐的样子,不是更像养戏子的情形吗?

3、在二尤的口吻中,还残留着一些戏曲语言,这是他们曾为优伶的明显痕迹。如己卯本六十六回写尤三姐自刎之后在柳湘莲梦中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庚辰本同,馀本略同)……试看第六十八回二姐与凤姐初次会见时的对白……凤姐自然不是优伶,但与矫情作态的尤二姐对答,正不妨踵事增华,大加调侃。今本相沿未改,才使二尤露出了庐山真面目。[5]

沈先生找到了许多证据来证明“二尤”在《风月宝鉴》中为优伶,然则也有一些不得不提出的问题:

1、 尤三姐说别人拿他们“当”粉头,既然用到了“当”这一个字,那么是否可以理解成为还不是粉头。假如尤三姐是粉头,那就不应该用“当”,而应该直接说“是”了。尤三姐这句话,愤愤之意非常强烈,如果本来就是粉头,这股“愤愤”之意又从哪里来?那本来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2、 养戏班的是荣国府,在今本当中,宁国府并没有养戏班的文字。

3、 甲戌本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回中写道:“正说着,只见秦叶(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诸本略同)如果“二尤”为家伶,如何会有资格来参加秦可卿的葬礼。此一段文字当属于《风月宝鉴》旧文,在此文中,就已经将二尤称为尤氏的眷属。既然是尤氏的眷属,又怎么会是优伶?纵然宁国府中再不计较“门当户对”,可也不会容许出身优伶之家的尤氏,成为贾府的长孙媳妇吧。

4、 作为优伶的“二尤”,又如何能替贾珍、尤氏等照料宁国府。贾敬丧礼中,尤氏找尤老娘并二尤来料理家务,这应该是一个亲戚所能做的事情,作为优伶,估计是没有机会的。尤氏也不会荒唐到找两个优伶来主持家务。

既如此,我们只能重新考虑二尤在《风月宝鉴》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第六十四回中贾蓉有这样一段话:“这都无妨。我二姨儿三姨儿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儿许给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同回中还有这样一段文字:“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他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了。”从这两段话中,我们大约可以整理出这样的信息:

1、 二尤是贾珍的小姨子。

2、 二尤与尤氏并无血缘关系。

3、 尤二姐曾经指腹为婚。

在文本中,能证明二尤是宁国府穷亲戚的内证还有:

1、 二尤有资格为宁国府料理家务。此一点前边已经提到,不再详说。

2、 第六十四回中有:“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此文属二姐的内心描写,如二姐为优伶,自然不会为已和某某人不妥为牵绊。

3、 第六十五回写道:“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此一段话是尤三姐谈对贾宝玉的看法,但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尤三姐曾经参加了贾敬的葬礼。尤三姐说与宝玉见面“也不是一面两面的”,结合宝玉所说“和他们混了一个月”,就可以很明确地知道二尤曾经在宁国府待了很长的时间,如果是普通的亲朋好友,应不会存在这样的情况。这也正符合二尤作为尤氏妹妹的身份。

4、 第六十五回写道:“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此段写的尤三姐十分豪气,竟然将贾珍、贾琏两人一阵戏弄,让两人一点脾气都没有。然而,就是这没脾气让人感觉非常奇怪。如果没有这层亲戚关系在内,恐怕不能如此。

如此,已经可以知道,二尤其实是一个地位比较尴尬的贾府亲戚。之所以尴尬,是因为这份亲戚关系没有血缘关系的支撑,所以她们的地位无法与同是贾府亲戚的李纹、岫烟等相比。遭到贾珍、贾琏以及贾蓉的玩弄也就可以理解了。

关于红楼杂话(故事与风月宝鉴)(3)

解决了这一点,那么我们来探究《风月宝鉴》中“红楼二尤”的故事原文基本就比较清晰了。

再来看一下贾敬这个人物。我认为贾敬也是《风月宝鉴》旧文里的人物形象。贾敬为贾珍之父,在冷子兴演说宁国府时这样说道:“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下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放在心上。”在其余的章节中,贾敬戏份很少,就连在“元妃省亲”这样的大回目里,也只是在元春的赏赐名单露了一下脸。贾珍的贪淫与贾珍的好道正好是相对的。正是由于贾敬的好道,他才不理家事,也正是这种不理家事,贾珍才可以无所顾忌的宣淫。冷子兴在演说中讲的很明白,贾敬“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贾敬作为另一种起警世作用的人物形象属于《风月宝鉴》旧文,是很有可能的。

作为“红楼二尤”故事中的男主人公,贾珍、贾琏自然是《风月宝鉴》中的人物,虽然可能名字不同,但人物的情节应大致不变。这里又出现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在今本《红楼梦》中主人公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这本是毋庸证明的事实。可到了“红楼二尤”故事,也就是在第六十三回至六十九回中,主角发生了转移,成了二尤、贾琏、柳湘莲等人。整个“二尤”故事就是围绕着二尤的遭际展开的。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人反而成了配角。这种主角的转换也正可证明“红楼二尤”部分是作为素材由《风月宝鉴》中剪贴到今本《红楼梦》中来。《风月宝鉴》中的故事以“风月”文字居多,发生的故事自然是与林黛玉、薛宝钗等人无关。诸如大观园故事的情节,当是曹雪芹在另起炉灶时所进行的创作。“红楼二尤”故事的内容以风月笔墨居多,与大观园故事有着非常大的不同。如果说这些清纯故事与“二尤”故事同属于旧稿《风月宝鉴》,那这种情况是无法理解的。曹雪芹正是在写作《风月宝鉴》之后,重新写《红楼梦》,大段剪贴了《风月宝鉴》之中的“红楼二尤”故事,并加以增删与修改才形成了今本《红楼梦》中的“红楼二尤”故事。

今本《红楼梦》中,“红楼二尤”故事具有相对独立的篇章。自六十三回二尤出场到六十九回,“红楼二尤”故事有着一个完整的脉络。“红楼二尤”故事的悲剧性也正符合《风月宝鉴》的创作主旨,其中的主人公等又均属旧文中的人物形象,所以在《风月宝鉴》中的“红楼二尤”故事结构与今本《红楼梦》中的“红楼二尤”故事结构应没有多大的区别。而这也是证明“红楼二尤”故事是作为一个整体通过剪贴的方式进入到今本《红楼梦》之中的证据之一。

由上,我们至少可以得出这些结论:

1:《风月宝鉴》中的“红楼二尤”故事与今本《红楼梦》中的“红楼二尤”故事,在框架上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在身份上“二尤”是尤氏的妹妹,但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支撑,使得她们的身份非常尴尬。

2:从主角的转换与故事的整体性来看,“红楼二尤”部分是作为素材,在曹雪芹另起炉灶创作《红楼梦》的时候剪贴进来的。


[1]一粟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出版,第111-114页。.

[2]俞平伯著,《俞平伯全集》,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30页。.

[3]刘梦溪著,《红楼梦与百年中国》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396页。.

[4]沈治钧.红楼梦成书研究[M].北京:中国书店,2004:346-347.

[5]沈治均著,《红楼梦成书研究》,中国书店2004年出版,第348-3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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