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冷梦言(夏若冬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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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冷梦言(夏若冬暖)

叫我冷梦言

“啊——”栗子忍不住地惨叫出声。

痛,钻心地痛,毒蛇一样的集中在子宫口。胎心仪发出“嗡嗡”地噪声,手被母亲握着,可是太痛了,一阵又一阵,全身都在抖,似乎连被母亲握着的肌肤都在刺痛。

“别碰我......啊!”栗子把手挣脱出来,子宫突然猛地收缩,剧痛袭上大脑,烟花一样炸开。“妈妈我忍不了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给我剖腹产吧求你了!”

“再忍一忍,宫口已经开一指间了,加油挺过去就好了”母亲轻声安慰着,用手帕擦去栗子的眼泪。

三个小时了。距离栗子羊水破了开始宫缩已经三个小时了。这三个小时内,每宫缩一次,都是难以忍受的剧痛,一阵又一阵的来,每一次都把栗子弄得筋疲力尽,可是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汗早已把栗子的衣服打湿了,手脚冰凉,可是身上热,像是掉入冰窟,又像绑上火炉,难受,粘稠,痛。

“挺好的,宫缩现在逐渐稳定了。”这一阵的痛渐渐弱下去,栗子努力睁开眼,医生来了。“子宫开口只要开三指节后面生孩子就会很快了,你已经开了一指节了,忍一忍,挺一挺,生完孩子就不痛了。”

“可是太痛了”,栗子喘着粗气:“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生孩子都会痛的,而且其实顺产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你现在状态很好,我们继续坚持,好吗?”医生柔声安慰着,“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

“中午。”

医生看了看钟,晚上八点了。“先吃点东西补充点儿能量吧。”

栗子摇摇头,胎儿抵住了她的胃,现在呼吸都不顺畅了,更遑论吃东西,“胸闷,我吃不下。”

医生调了调输液速度,将吸氧器给栗子带上,氧气瓶咕噜噜地开始冒泡。

“现在好点儿了吗?”

气顺了,但阵痛又一次袭来,栗子无力地点了点头。

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没有力气了,真的没有力气了,宫缩的频率虽然渐缓,持续的时间却逐渐变长,宝宝,宝宝,不要再这么折磨妈妈了好不好?

朦朦胧胧间,栗子听见母亲带着哭腔在和医生说话:

“我当初生她的时候就特别难,痛了两天才生出来,宫口卡在两指半就不动了,医生你说,这生孩子难会不会遗传啊?我家栗子体质本来就弱,她肯定撑不住啊!”

“每个人的宫缩状况都是不一样的,这个我们也不能确定,但是她目前的状态是好的,宫缩稳定,胎心也稳定,唯一的问题就是能不能把这个痛挺过去是关键。”

“她受不住的医生”母亲抹着眼泪:“她从小就怕痛,受不住的医生”

“那也要忍住啊”医生叹了口气,“你们现在住着的是单人病房,你看隔壁六个人住的,哪个生孩子不痛?就隔壁刚生的那个,痛了四十几个小时呢!”

“可是她现在精神状况已经非常差了,给她剖腹产吧医生!”母亲哀求道。

医生摇了摇头,“跟你们说过的呀,现在这么晚了,第一没有手术指南,第二没有主任,第三不能保证麻醉会不会伤害到宝宝,而且她的状态还没有差到需要剖腹产,家人帮忙鼓励鼓励她好吗?”

医生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母亲回到病床边,看着栗子痛苦地抽搐着,用手巾擦了擦她眼角的泪,默默地站着,别无他法。

窗外是漆黑如墨的夜空,刚下过雨的空气中弥漫着清香,夏蝉在鸣叫,一浪接着一浪。

栗子出生在没有山的砀山,那儿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果园,春日梨花,夏日荷塘,秋日果树飘香,冬日剪水作花飞。

生在这样的地方,栗子简直没有理由不皮。

两岁跟着哥哥去偷梨。将将能碰到小梨树最下面的枝杈,碰见那里也结着梨,便抱着不松手,生拉硬拽,再带上脚,一颗香梨到手。

四岁便能上树。那时政府还没就地规划,一群小孩趁着大人不注意就喜欢往那“梨树王”上爬。栗子趴在上面,隔着重重枝杈,其实树矮的家里的房顶都看不见。

六岁开始下水捉虾。从果园里逮到又白又肥的果虫,用钩子钩了,往那水塘里一甩,等上一会儿便能钓上来一串儿的虾。

所以七岁那年栗子在麦田里滑了一跤,捂着背嗷嗷叫唤,一瘸一拐回家的时候,母亲简直已经见怪不怪了。照例训斥了一顿,烧好饭叫她好好在家待着,便下地去了。

傍晚回来的时候母亲发现中午的饭菜一点没动,拉开卧房的门刚准备开口骂,突然发现栗子还在睡,脸色惨白,呼吸粗重。

母亲慌了神,用额头去贴栗子的额头,好像热,又好像没那么热。摸摸栗子的脸,烫的吓人,摸摸手,又是冰凉凉的。

发烧了。母亲的心思镇定了一些,烧了开水热了毛巾给她敷着,削了两个梨子加了冰糖开始熬雪梨汤。热气裹着香味弥散在空气里。母亲拿了体温计塞进栗子的腋下。一会儿滚水翻起阵阵雪浪,母亲将体温计拿出,就着光仔细地看。

37.5°,还好还好,只是低烧。

母亲安心了,栗子的身体一向好的没话讲。哥哥从外面回来,看见栗子歪在床上简直稀奇:

“平地摔也能摔这么严重啊!”

“我生病了!发烧了!”栗子喘着粗气声明。

“谁让你下雨天不穿雨衣就在外面跑的?该!”

“我都生病了你还训我!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吗!”

“不能。赌五毛钱要不要?明早你就活蹦乱跳跟蚂蚱一样了!”

然而第二天栗子并不能起来,她还在烧,低烧磨人,这一烧便烧了一个星期,愣是把栗子的一张脸烧瘦了一圈,神志还是清楚的,四肢却像被偷走了力气,动弹不得。

去了村卫生站,医生说这病奇怪,小地方检查不出来,要进城。去了县城,医生说左右检查不出来,去大城市吧。在合肥打工的父亲便把栗子接到了合肥,去完市医去省医,终于有医生给出了解决方案:准备做手术吧。

做手术前要抽血吊水,栗子没经历过扎针,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眼泪“唰——”地流下来。

“好疼!”

“你就当做是被蚂蚁咬了一口,忍忍便不痛了。”母亲抚摸着栗子的头安慰道。

“那这一定是几百只蚂蚁一起咬我,太疼了!”

“你要学会坚强,这点痛便哭鼻子,以后生宝宝那么痛你怎么半?”母亲失笑。

“生宝宝很痛吗?”

“很痛很痛,大概是几百万只蚂蚁不停地咬你那么痛。”

“我不要生宝宝了,坚决不要生宝宝了!”

“一开始医生就怀疑是巨大婴,我自己生不下来的真的,给我剖啊......”

五个小时了。平均两分钟一次的宫缩,让栗子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晕着,眼前已经花了,大脑一片空白,疼的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不停地喃喃。

单人病房最大的好处就在这里,喊多久都没人嫌吵。

父亲蹲在病房门口,看着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外如墨的夜色。地面上光河涌动,天上却无光,刚下过雨的天空还能见到大片的云朵,分不清黑白,只道明天也不是个晴天。

脚步声响起,父亲抬头,刚和医生聊完的女婿提子走过来,蹲在了父亲对面:

“还是那一套,说医院有紧急措施,她现在的状态还没到紧急时刻不能剖腹产。”

提子也望向窗外,语气愤愤:“真想抽支烟。”

父亲笑着摇摇头。

良久的沉默。能听见病房里栗子断断续续的呻吟,能听见楼下由远及近的车鸣,能听见隔壁病房婴儿的哭啼,能听见夏蝉不知疲倦的叫声......

“我刚来合肥的时候,进的中铁四局,跟着建五里墩,”父亲看着楼下横亘在城市上方的立交桥,“那是合肥第一座立交桥。”

“对,听栗子提起过。”

“其实当时环境不好,住的地方旁边就是合裕路,当时有名的‘龙须沟’,臭的熏人。”父亲笑。

“ 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车在水中游,人从垃圾过。”提子也笑了,“当时我们家旁边也有一个‘龙须沟’,后来变成了小喷泉。”

“原本从蒙城路大桥下面过,都是一块一块的黑泥,现在到是有鱼有虾了。”

“这几年合肥抓环境抓的挺严的,不过怎么抓都不如砀山环境好。”

“这哪儿能比”父亲笑着摇头,“我们那儿现在就在搞旅游业,梨子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财产,到处都是田,没有车没有工厂,环境就是本钱了。”

“但那儿人住的舒服”提子说,“砀山女婿喜欢砀山,合肥媳妇喜欢合肥,这事当初栗子就笑过。”

“你两倒是互补。”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提子蹲累了,站起来捶捶腿,抬脚往病房走,“爸,我进去陪会。”

父亲没动,依然望着窗外,突然想起九六年带栗子来合肥看病,也是这家医院,只是当时就一栋楼,也不在这里,门诊和急诊挂在一起,没有候诊大厅,好多病人就在医院前面的小广场等着。

就跟那个时候在老火车站门口等火车一样,父亲想。

站起来沿着走廊一步步走。父亲不敢进房,他听不得栗子痛苦地叫声,揪心,自责,嫌自己没用。

父亲想起妻子难产的时候,痛了整整两天,在乡卫生所,护士把他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去,但隔着一扇门都能听见妻子痛苦的叫声。同乡的人都说他宠女儿,太宠了,比儿子还宠。只是当他在卫生所门口抽掉了不知道多少根香烟,两天没洗澡的等生产,四十多个小时没合眼,突然门开了,他听见婴儿的啼哭,护士抱着一个小肉团子笑着跟他说恭喜你得了个大胖女儿的时候,就觉得这是自己得宝贝一生的孩子。

得了儿子的时候他以为他有点儿重男轻女,可得了女儿以后才发现原来他是重女轻男。一岁抱她下地,三岁给她当马骑,四岁他进了城,回乡必给闺女带玩具......所以那一年,1997,香港回归,万人齐唱《东方明珠》,合肥万人接力跑,火车站改造,举城欢庆,他在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门口蹲着差点儿哭成了泪人。

1997年,栗子七岁,辗转了砀山三所医院,合肥两所医院,求病无果。

民工宿舍条件太差,他带着妻子和女儿住进了医院旁的小旅馆。栗子缩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仍然觉得冷,医生查不出病因就只能给她开退烧药,可这烧不知怎的,退下去又烧,退下去又烧,绵延不绝。

上一家医院的医生怀疑栗子得了绝症。他裹了棉衣坐在省立医院门口的空地上等着挂号,寒风吹得他流了鼻涕也不知道要擦,他忍不住地想,如果栗子这么小,这么小真的去了怎么办?他该怎么活?妻子怎么活?他摸着手上的柳树环,是他去年清明回家的时候栗子做给他的,咋咋呼呼地说这是保命符,幸运符,爸爸带着就能长生不老!如今那叶子已经萎了,枝条都开始发黑,缠结在一起。他一直揣在身上,放手里摸着,看着雾蒙蒙的天空,觉得自己真没用。

这一夜都没睡,睡不着,也合不上眼,烟抽了一地,他想了想忍住了再去买一包的冲动。

其实栗子刚出生的时候他就决定戒烟了,可是瘾太大真的控制不住。原来在家抽烟一被两个孩子发现,他们必然会跑过来,一个抱住他的腰,一个义正言辞地说:把烟灭掉!为了躲他往往忍到半夜才爬起来偷偷抽一支,就这样还常常被正好夜起的栗子撞见,迷瞪着眼,揪着他的衣服摆子,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不能抽香烟!你快灭掉,我马上就去跟哥哥告状。

他半哄着说好好好,陪着她上了厕所再把她送回房间,她哈欠连天却还记得:“爸爸你先进房!我要看着你进去我才睡,马上你又偷偷抽香烟!”

不会的不会的,他连连保证。然后退回自己房,进了房间等了一会再打开门,正好对上女儿瞪大了迷蒙的眼睛望着他,一脸气鼓鼓的模样。

那眼睛真像家养的小猪仔,不喂奶的时候就迷瞪瞪的望着你。

他摇摇头失笑,最后吸了一口手中已经到烟屁股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捻灭。愣了一会儿,才突然感觉到冷,蹲下来的时候眼泪也一起砸了下来,猝不及防。

真要命。他吸吸鼻子,看着远处那个坏掉的路灯,一闪一闪,明明暗暗。就会瞎说话的医生真要命。

早上八点,医院开门,排着队给人挂号,他拿着号,一咕噜跑回旅馆把妻子喊醒,让她赶紧把栗子穿戴好来看病。挂号,门诊,验尿,抽血......医生左查右查说了一连串的话,他听不懂。就在他晕头转向快要揪着医生衣服领子发狂的时候,医生终于说了一句让他一下子从地狱窜上天堂的话:做手术就能治。

那一刹那他觉得他和这个城市的欢乐情绪都接上了轨。1997年真是幸福的一年,街上有人高歌,他也想高歌,音像店都在放《东方明珠》,他反而想唱《义勇军进行曲》。走在街上每个人都是那么可爱,那么和善。他路过合裕路“龙须沟”,觉得也不是那么恶臭难忍,据说这里还是“昔日宋斗湾”之一,挺有名气。

栗子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他和妻子等在门外,看着窗外日光从高头西落,末进彩云,红霞漫天,东边已有银钩升起。夕阳余晖下的城市显得安静又祥和。

“多好看啊”他喃喃。

“嗯,这是吉兆”妻子接腔。

真是吉兆。那红日彻底隐去光辉的时候手术室开了,栗子被推了出来,麻醉还没过,小脸红润润的,像家里种的红苹果。

窗外夕阳落满天,隔壁小卖部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行人骑着大轱辘的自行车,风吹进白衬衫,鼓起一块,又鼓起一块,像是在给那歌打节奏:

月儿弯弯的海港

夜色深深灯火闪亮

东方之珠

整夜未眠

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守着沧海

桑田变幻的诺言

.......

凌晨一点,宫缩的第八个小时。

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只能冒着冷汗哼哼唧唧的栗子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把已经昏昏欲睡的父亲母亲提子全都惊醒。

“怎么了?怎么了宝宝?”提子一个箭步冲到了病床前,焦急地握住了栗子的手。

“你快去......”栗子痛的话都说不全:“你快去找医生......我......真的感觉要生了......”

父亲转身冲了出去。

医生很快到来,开始逐步检查。

“宫口已经开了三指节半,”医生按了一下病床边的呼叫铃,“准备进产房。”

护士们很快赶来,将栗子连带着病床一起往产房推,到了手术室门口,护士把紧跟上来的提子等人拦了下来:“家属请在外面等候。”

栗子在冰冷的产房等着,医生去做手术准备,等待室只有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有些害怕。肚子没有那么痛了,栗子转了转脑袋,突然感觉枕头边有凸起。她伸手摸了摸,发现手机也被带了进来。

手颤巍巍的把手机拿起来,按了快捷键开始通话,贴在耳朵边。

“喂宝宝。”提子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还能打电话呢?痛好点儿了吗?医生呢?”

“医生在做准备......”栗子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一个人在产房......有点儿害怕。”

“不怕宝宝,我陪着你昂。”手术室外提子握着手机蹲在产房门口,“你别说话了节省体力,我说你听着就行了。”

“你是最棒的宝宝,真的,我没见过哪个女人有你这么棒的。”

栗子扯了扯嘴角忍不住想笑,哪儿有这样讲话的。

“早知道生孩子会让你这么受罪当初就不让你怀上了......最好出来是个闺女,我估计舍不得打,要是出来是个小子,以后要是敢跟你皮,看我不把他腿打断!”

“宝宝,这一次你受苦了,我们不生了,以后再也不生了。”

“宝宝我听妈说,你现在相当于万里长征走到最困难的时候,一定要坚持住啊,怎么说的来着,撸起袖子加油干!”

“哦对,我怎么忘了,你穿的是无袖睡衣......”

“不管怎么样,宝宝,尽力就好,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知道吗?不管怎样......”

那边沉默了一会。

栗子忍不住歪头去看手机,屏幕上是提子有些傻的笑脸,散发着柔和的光。

“我只要你,宝宝,你是最重要的。”

栗子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这一晚她已经哭了太多次,分不清此时的眼泪是因为又一次开始的宫缩,还是突然就柔软的心。

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传来,手术室的门打开又关上,医生来了。

“好了,电话挂掉吧,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医生在口罩后面朦朦胧胧地说话,栗子关了手机,调整好姿势,看看正在调试仪器的医生,忍不住问:“医生,我能顺产吗?”

“相信自己,当然可以,你现在的状态特别好,胎心也稳定,产道也开了,子宫开口过了三指节的大关,就只剩.......”医生垂眸看了看她,声音带上笑意“什么也不剩了,看来你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一定可以顺顺利利生下小宝宝的。”

提子蹲在手术室外面,还保持着和栗子打电话的姿势,有些发僵。

过了一会儿,腿麻的刺痛提醒了他,站起身来,移坐到门口等候的椅子上,望着窗外黑蒙蒙的一片发呆。

从谈恋爱的时候开始,他就等过栗子很多次。每一次过了约定的时间,他就开始焦躁,每一次打通电话就喊:“你再不来我就走了!”

每一次栗子都是“来了来了来了”然后继续让他等个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真是火冒三丈。每一次提子都在心里暗暗决定,这一次一定要给她个教训!冷战!老虎不发威当他吃素吗!

可是每一次栗子终于出现活蹦乱跳蹦到他面前笑得无比灿烂的时候,他简直控制不住地柔声:“怎么来这么晚?出什么事了吗?”

早知后来会让她经历这样的痛苦,他等的那几十分钟的焦灼,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哪一次的等待像这一次这样,漫长,揪心,疲惫,无法睡去,不知消息,只能干等。

他坐的口腔发干,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已经是凌晨三点。

他望着窗外,夜色从如墨到深蓝,树的光影在一点一点泛亮的背景下越发清晰。终于一片浅蓝色的世界,可以听见鸟鸣和人行。早上五点了。

远处似乎有洒水车,放着耳熟能详的调调:“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他麻木的内心简直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唱。“咚——咚——咚——”传来钟声,有金灿灿的光爬上窗檐。

早上六点。

手术室的门依然禁闭。

2006年提子高一,对一切都懵懵懂懂,未知新奇。少年时的躁动异常的简单,或者是篮球场上没有进的三分球,或者是前面女孩总是落在自己桌子上的马尾辫。

那毛茸茸的辫子简直像神了一样,总是在提子上课最无聊的时候刚刚好的落在他的桌子上,让他忍不住地伸手揪住一根发丝系在文具袋的拉链上。下课女生起身,头发猝不及防地被向后一拽,文具袋被吊起,很快那根头发就不堪重负地断开,文具袋掉在了地上。

“你干嘛?!”栗子回头怒视。

“你干嘛?”提子慢悠悠地回答,“诶,你能不能小心点,起个身都能把我文具盒弄掉。”

“你能不能小心点,放个文具盒都能夹到我头发!”

“那我文具盒就放在这都没动过,”提子义正言辞,“能不能让你头发小心点。”

栗子翻了个白眼走了,简直懒得理。

提子呵呵呵地笑着看女孩背后晃动的马尾辫,心情舒畅。

日子一天天过,座位换了几轮,栗子跟提子挨得近过也离得远过,近时提子就今天揪根头发,明天钩把椅子。远时提子就望着那根马尾辫发呆,碰着栗子一抬头又迅速把头转开。

以此,文理分班后,栗子在新班级看到提子的时候,简直怒目:“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了。”提子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实在太想你就跟过来了啊!好久不见啊栗子同学。”

“见你大爷!”栗子骂了一句,拖着书包找到班里离提子最远的一个位置坐下。

“提子!”一个矮胖的身影栖过来,勾住提子的肩膀“发现没有?咱班女生颜值挺高的啊!”

“哦。”提子抬眸瞄了一圈。

“第一组第二排的女生,看那个腿,细的,啧啧啧。”胖子凑在提子耳边坏笑,“第四组第三排,长得真清秀。她后面那个不行,跟蔫芽菜样儿的。你往左看,诶,偷偷往左看,那女的怎么那么胖感觉比我还胖。”胖子勾着提子的脖子暗暗地左右环顾评价,突然眼前一亮:“诶诶诶,那不是你家栗子吗?”

“什么我家的。”提子把胖子推开。

“你小子以前就喜欢欺负人小姑娘”胖子斜眼瞥了他一眼,突然兴奋:“诶别说你小子眼光还挺好,你看栗子的胸......”

“砰!”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愣愣地看着居高临下的提子。

“找打吗?”提子嘴角一勾。

胖子还有点儿发愣,提子翻了个白眼递出手,使劲把胖子拉了起来:“别作死啊。”

“我靠”胖子反应过来拍拍身上的灰,“你行啊,重色轻友一个顶两。”

转头胖子又回来勾住了提子的脖子:“说真的,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动什么手?”

“别装了行吗?!我就说了一句栗子的......”

提子一个眼风撇过来。

胖子咽了咽口水,“诶,反正你都护成这样了准备什么时候拿下她?”

提子面无表情地说:“不准备。”

“搞笑呢?”胖子瞪眼。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提子收拾好桌子,直接背包走人。

提子走在回寝室的路上,脸色有点儿沉寂。他想过心里那根马尾辫,一甩一甩,扫地他心痒痒。不是没有女生追过他,打个篮球联赛收了好几瓶许愿瓶,装得慢慢当当的小纸卷。一开始他还好奇,把塞在里面的小纸卷一张一张打开,里面全是席慕蓉的诗。他知道什么意思,姐姐在家也念过,还买了个漂亮本子用钢笔端端正正抄在上面。

只是开了两张他就没心思了,眼前总是晃过那条马尾辫,还有坐的近时夕阳余晖撒在上面一片温柔地脖颈,回头时瞪得溜圆地亮晶晶的眼睛。

高一结束班级聚餐,吃完了就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栗子抽到了真心话,提问的女生不怀好意地笑着问:“如果有不喜欢的男生跟你告白,你会怎么拒绝他?”

栗子也笑,嘴角弯弯睫毛弯弯,眼睛发亮:“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真烦!提子加快了脚步。

合肥似乎没有秋天。九月“秋老虎”高高发威,热的人坐在教室里也在蒸腾热气,电风扇呼呼转只能徒添噪音。过了一两个星期秋雨过后,气温便像是做了滑滑梯,急转而下,叶子掉的飞快,转眼呼出一口气,弥漫在空气中都能看清白雾。

这一年,2007,很多熟悉的老店关门,以淮上酒家为代表,这个曾开创了餐饮、沐浴、洗染一条龙服务的“合肥国字第一号餐饮”,于1956年的冬天诞生,在2007年的冬天谢幕,51年辗转,令全城唏嘘。

这一年,全国进入北京奥运会倒计时,福娃形象开始出现在沿街的各个角落。

这一年,提子第一次把栗子带回了家。

团日活动的活动总结要在今天下午放学前交到团组织书记处。栗子是他们班的负责人,PPT和活动总结都是她做的,明明万事具备,栗子却忘了带U盘。

“我也没带U盘啊”提子望着来找他的栗子。

“你的U盘里又没有文件,”栗子咬了咬嘴唇,“我当时总结做好发给你看了吧?”

提子是他们班班长。

“昂,给我看了,报告写的不错,奖励你一朵小红花。”提子笑得一脸不正经。

“别闹,今天下午就要交了,我没带”栗子低下头,“你家不是离学校将近吗,能不能你中午回家用U盘考一下我上次发给你的文件。”

“你发给了我好多,我不一定能找到诶”提子皱了皱眉,“不如你跟我一起去我家吧!”

“啊?”栗子抬头愣住。

“啊什么啊,就这么说定了!”提子忍住猛烈跳动地心,回答地一本正经。

那天提子的心就没安静下来过,路上忍着不去看后面黑黑圆圆的眼睛,到家忍着不去碰就坐在自己凳子上的马尾辫,开机的时候和那个看着就柔润的脸庞距离不过一寸,点鼠标的时候还擦过了那只手......

啊!这个手怎么这么白?

提子迅速站直,“电脑打开了,U盘在这你自己考吧。”

起风了,吹得窗外的树叶飒飒作响,收破烂的叫卖声远远传来,楼下修自行车的把铁钉敲得“当当”响。分明入冬了,提子却感觉周身生出一股燥热。

“好了。”栗子把U盘从电脑上拔下。

“嗯。”提子弯腰把电脑关了。在等待那蓝色页面倒计时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动,像是有什么气氛飘然而起。

“哔。”屏幕黑屏。

“走吧。”栗子把U盘装进书包,抬头对提子说。

提子不说话,就这么对她望着。

栗子的脸慢慢红起来,想移开视线,可又移不开,心底像是小鹿擂鼓,“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钟声从远方传来,映了心底的声音像是大合奏。栗子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完了一点了,我们要迟到了。”

“怕什么我骑车带你。”提子也不看他了,转身去拿车。

“你车技行吗?”栗子拿着安全帽,很是迟疑。

“上来吧!”提子一拽栗子的手腕把她拉上车。栗子拽着提子的衣角,背挺得笔直,可坐垫是斜坡的,一个刹车栗子还是扑到了提子的背上。

挨了一下,栗子迅速坐直,伸出一根手指抵着提子的背。直到下车脸都是红的,把安全帽塞进提子怀里就背着书包往前跑。提子看着栗子的背影,笑了。

回想了一下刚刚落在背上的柔软。嗯。很软。

又起风,把叶子刮过来又刮过去,一年就这么的在礼花声中结束,翘首期盼的新年又在鞭炮声中开始。

合肥2008年,奥运冠军李娜从安徽国际会展中心出发,开始了合肥传递火炬的第一棒。5月12日14点28分,汶川8.0级大地震,举国痛悼。8月8日北京奥运会拉开序幕,欢庆与悲痛一同弥散。这一年,南方特大冰雪灾害,各大车站人员滞留,合肥也不能幸免。这一年,提子栗子升任高三,教育局告急放假,学校却拉起课外补习班。这一年外界的欢喜与悲痛,似乎都被高三这个罩子,罩在了考生的外围。

合肥2009年,庐州共济报纸义卖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百盛、鼓楼、合家福、国购、元一广场、火车站广场和百大CBD,都挤满了汹涌的人潮,哪怕是一块钱一张的报纸,奉献的都是庐州人对汶川的心意。这一年,新中国60华诞的国庆节,宝业大厦的墙上挂起百米国旗,各家各户纷纷前去合影留恋。虽身不在天安门,但一张张照片也是爱国的明证。这一年,提子发挥失常,在上学与复读间摇摆了一个暑假,最终咬咬牙,提了行李箱在家门口上了大学。聚会那天没去,把头埋在被子里埋了整整一天。门铃响了又响,他也没理,最后受不了,给胖子打了电话怒吼别来烦他,胖子愣住,他也愣住,挂了电话就去开门,可是除了门口一树绿叶摇摇,什么也没有。

这一年,提子把栗子弄丢了。

合肥2010年,安徽卫视《男生女生向前冲》燃爆了整个夏天,络绎不绝地素人朋友参与到赛道上,中国首档全民健身榜样节目就这样形成。提子跑去参赛,几次差点儿落水后最终成功登顶,主持人让他发表获奖感言,他想了想问,“这个能全国都看到吗?”主持人说能!他就笑了,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地说,“栗子,我好想你。”

合肥2011年,首入金融竞争力十强,中国企业发布会也在这里召开,巢湖成为合肥内湖,奠定霸都大湖名城的地位。这一年,53岁的四牌楼新华书店就地改头换面,改迁成联合大厦,一座新地标的形成。

合肥2012年,世界末日没有如期到来,合肥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城市和中国最安全城市。

合肥2013年,2013年,提子什么都记不起,只记得这一年,栗子回来了。

栗子觉得自己快要死过去了,眼珠充血,全身都在抽搐,两个护士使劲按着她的胃,两个医生把她的腿张开,还在喊,“用劲啊!”

宫口已经开了十指,可是胎儿还是出不来,“巨大婴”,她听见医生这样形容。

“医生,医生......”汗水迷蒙了栗子的眼睛,她的精神已经快痛的涣散,“给我打无痛吧医生,我真的快死了医生.......”

“羊水浑浊了,”医生的声音依然冷静,“你现在打不了无痛,无痛不仅对你危害很大,对宝宝的神经伤害也很高的,羊水浑浊胎儿很有可能感染,你还要让它受到的伤害加倍吗?”

栗子迷迷瞪瞪,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思考了。

“用劲!”医生似乎拽住了胎儿。

“啊!!”剧痛,撕心肺裂的痛,从早已哭得不成样子的眼睛到被尽力张开的子宫口,全都在痛。

“婴儿头已经出来了!再加把劲!”

护士在她耳边喊。

可是眼前是一片白光,像是在哔哩哔哩的放烟花,我死了吗?

心里很难过很难过,身上不痛了,可是心里痛,痛的发慌,让她想起高三毕业那天她去敲提子的家门,越敲越绝望,越敲越无奈。她还没来得及问高考之前提子送她一板北京的书签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问安慰他考差了千万别放弃希望,就被隔壁的开门声隔断了思绪:

“大中午的敲个鬼啊?!能不能滚?!”她想她跟提子错过了三年,若不是她申请免费师范生回校留档,会不会他们将错过更久?

高中的提子总喜欢拽他头发,他知不知道其实每一次的回头怒视都是为了掩饰羞涩?他知不知道分班开学其实她很惊喜,但是追他的女孩不少,她的惊喜又让她恐慌。他知不知道自己站在台上全身湿透喊她名字很傻,而且若不是以前同学告知她又怎么会看那个节目?大学没有电视,她就天天中午跑到宿管阿姨的小屋子里蹭,他知不知道,要不是那个节目重播了好多次才让她看见,她也没有信心回来找他。

有清凉浸入大脑,白光逐渐破碎,剧痛又一次席卷而来。

“你刚刚晕过去了,”护士放下手中的凉毛巾“关键时刻怎么能晕呢?你这是在拿你和孩子两个命开玩笑知不知道?!”

医生的语气很严肃,“不行了,只能用催产钳了,会痛,忍住,过了这一关一切都好了!”

不给她反应,撕裂的感觉直接爆发,“啊!!”栗子的眼前都是红色一片。

“病人眼球毛细血管破裂!”护士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栗子已经看不见了。

“好了!!”医生终于将婴儿从栗子体内拔出,婴啼声响起,栗子没有太多荣耀的感觉,只觉得解放了,结束了,痛,终于减轻了。

医生小心翼翼地把婴儿包起,放在称上,看了看数字,笑了,“2017年7月30日早上六点三十分,八斤二两的宝贝女儿,你真了不起!”

栗子勉强咧嘴笑笑。

护士把婴儿抱到栗子跟前,“快,看看你女儿。”

“我看不见,”栗子努力睁眼,“就一片红色。”

护士检查了她的眼眶:“毛细血管破裂,用力过猛导致的,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放心不会瞎。”

医生将仪器收拾好,对栗子说:“打个电话出去报平安吧,等会要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现在还不能出去。”

栗子颤抖着手打通了电话:

“喂。”

“宝宝?!你怎么样?!”提子焦急地问。

“八斤二两,是女儿。”栗子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

“......”一片沉默

“喂?”栗子歪歪头。

“喂?宝,辛苦了辛苦了太不容易了,干的漂亮!”是母亲的声音。

“提子呢?”

“他刚刚听见就蹦起来了,一个大男人在那哭,不好意思讲话了。”母亲语气带笑。

栗子也笑了,“妈,等会我还要做手术修复伤口,你们别担心。”

“宝,受苦了。”母亲也哽咽了。

“外面出太阳了吗?”

“出了出了。”母亲看着窗外,金色的阳光洒满了大地,宛若新生。

栗子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突然想起一首诗:

愿你三冬暖,愿你春不寒

愿你天黑有灯,下雨有伞

愿你路上有良人相伴

愿你所有快乐无需假装,愿你此生尽兴、赤诚善良

愿时光能缓,故人不散

愿你人间走一遭,圆满了三界六道,看透了是非善恶

从此福来心至,皆是逍遥。

“妈,给宝宝起个名字,叫冬暖怎么样?”

姚 艺 安庆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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