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关于孤独的文章(村上春树且听风吟)
文|大翎
如书名《且听风吟》一样,村上春树的这部处女作能读出和风拂面之感。同时,译者林少华先生也非常原汁原味地呈现了村上的文字风格:简洁明快,爽净直白。
村上曾说:“关键不在于故事,而是说故事的方式。”这部作品也如此。阅读时,一直在翻页,翻着翻着,翻出了一股风意。书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白描、对话、回忆、广播、歌词……就像突然蹦出来似的,无头无脑,无前无后。
因此,村上直言:“就《且听风吟》这部小说来讲,我自己也有很多东西不明白。总之这里边写的大部分都是极为下意识地冒出来的。”
诚然,这是一部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一气呵成,自动记录似的作品。我认为,与其逐一解读书中的多个故事,倒不如用心感受村上想要传达的东西更为重要。
对于《且听风吟》,我感受到的是:孤独与距离。
- 只有九根手指的唱片店女孩:在酒吧喝醉,后独自堕胎,离开城市;
- “我”收留过的流浪女孩:跟“我”发生关系一周后,悄无声息地走掉,留下一张写有“讨厌的人”的纸条;
- “我”的第三个女友,吊死在球场边的树林一角,自杀原因不明;
- 鼠谈起一个想写的故事:海难中,他和她漂浮在大海上,却各自选择不同的自救方式,一个游向岛屿,一个停留在原处,几年后他们在酒吧相遇;
- 广播里,一个女生为“我”点歌,“我”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女生的名字,等“我”买了同样的唱片后,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书中这些看似隔断,实质完整的故事,无不让人感到一股淡淡的忧伤,但这种来自孤独的忧伤并非空前绝后,反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
如果你曾感受过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水的柠檬味儿,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那么你一定能感受到村上的这股忧伤而孤独的风。
不管夏日是否再次来临,即使来了,这一切的感受只不过宛如挪动过的复写纸,无不同原有位置有着少许然而无可挽回的差异。
一切都将一去杳然,任何人都无法将其捕获。我们便是这样活着。
村上笔下的孤独来自逝去、变更与无奈,它既实在又缥缈,无形地渗进了书中的所有琐碎故事,只要一翻页,就能嗅到孤独的味道。
这样说似乎有点抽象,但“感觉”这玩意从来就是捉摸不定。村上为了表达这种缥缈之感,甚至还在作品中杜撰了一名叫“哈特费尔德”的作家,而这也是让我感到最为惊喜的地方。
美国作家哈特费尔德,有名有姓,有爸妈有家庭,有生平著作有文学理论,甚至还有专门研究他的专家。若非阅读后翻查资料,我还信以为真。
村上在作品中大量引用“哈特费尔德”的文字与作品,其中一部叫《火星的井》的短篇小说被引用得最多。当然,这部短篇也是村上杜撰的,没有详细的内容,只有故事梗概。
火星地表上,除了无数个无底深的井,火星人什么也没留下。曾有好几个探险家和考察队员钻进井去。携带绳索者,由于井纵向过深和横洞过长而不得不返回地面;未带绳索者,则无一人返回。
某天,一个在宇宙中彷徨的青年人钻进井内,当他下坠到不知多深时,突然觉察到日光,原来是横洞和别的井连在了一起。他沿井壁攀登,重新返回了地面。
熟悉村上的读者,估计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火星的井》出自他本人之手,而非什么哈特费尔德。
比起书中的“我”,以及鼠(“我”的朋友)的故事,《火星的井》更有村上的味道,也更耐人寻味。它就像整部《且听风吟》的BGM,新奇的、颓废的、舒缓的,一直衬托着孤独的基调。
村上说,他写小说的初衷在于通过孤独来与人沟通。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也有点难以理解。
但细想一下,人终究是自己一个人进入世界,生来时孤独,死去时也孤独。如同火星上那些很深很深的井,每个人埋头一直挖,一直挖,直至挖到某一处时,才发现自己与别人连在一起,才发现自己与别人共同拥有一个世界。
在村上看来,这种孤独的挖井之举,也是人与人沟通的独特频道。
另外,村上借哈特费尔德之口,委婉地道出了自己的写作理论:“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
因此,在他的众多作品中,很难找到类似家庭关系等感性的描写,更鲜有他自己的人生经历或经验。可以说,村上把自己从作品中抽离了出来,作为一名作家,他不是用语言来表达自己,而是用语言来表达语言。
在《且听风吟》中,这种文字的距离感最为明显的地方是,“我”与唱片店女孩的一段对话:
“想听真实的?”她问。
“去年啊,解剖了一头牛。”
“是么?”
“划开肚子一看,胃里边只有一把草……牛何苦好多遍好多遍地反复咀嚼这么难吃又难看的东西呢?”
“明白了,什么也不说就是。”
村上笔下的这个唱片店女孩应该算最为应景,也最恰当地会了意——会了“我们之间有距离”的意。
而“我”在一个学期后,再也找不到这个女孩了,如同“我”交往过的三个女友,以及那个为“我”点歌的女生一样,悄然无声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对于这种消失,“我”内心的波澜,无非就是偶尔来到走过的路、坐过的地方、望过的大海时,有种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感觉。
回想一下,我们身边的一些人,不也是这样悄然无声地消失了吗?我们还没来得及记得他们的面容,与他们发生的回忆,甚至他们的名字时,他们已默默远离了我们的世界。这种人与人之间深不可量的距离其实一直都存在,只不过在村上的笔下,显得更为突兀罢了。
记得曾听过有个词叫“东京冷”,一个拥有千万级人口的城市,其地铁车厢里居然出奇的安静,没有人说话、交谈,人们无意、无欲跟别人交流,脸上尽是“请与我保持距离”的表情。
村上也是看破了生而为人的孤独,因此他从不浪费笔墨描写人与人之间的感性互动,而是把距离的尺度牢牢抓住。为了与世界、与人保持“尺度”,他用了15年,扔掉了很多东西,扔到身上几乎一无所有,最终收获的却是“心情变得痛快”。
正因村上的这种独特的文学理论和人生哲学,大众读者、文学评论家、以及其他作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非传统日式的卓越文字。他们发现,包裹在语言周围的赘物被冲洗干净,一丝不挂地被再次排列、组合,爽净得如风一般。
不管是《且听风吟》的琐碎小事,还是《火星的井》的怪诞风格,村上的文字永远是干净的,但意境却是深沉的。阅读时,我时常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在读哲学书籍一般,虽短小精悍,但不宜读得过快,否则会漏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我也从未想过,这种充满距离感的文字,能让人感到如此迷醉。
最后提一下,村上在书中杜撰的作家“哈特费尔德”还有一个墓,且有一段“我”专程去墓地拜谒的情节。
“我”躺在墓地旁的草丛上,听着云雀的吟唱,听了几个小时,在五月温存的阳光下,觉得生和死都同样闲适而平和。
这和风拂面的意境让我想起书页中那些因短句而留下的大量空白,这些空白并没有带来空寂或落寞感,反而残留着村上笔下暖暖宜人的和风。
一名好的作家,重要的不是他写出来的东西,而是他没写出来的东西。
我想,对于大多数热爱写作的人而言,也有着跟村上同样的初衷——为了救助自己而建造一个能使自己心怀释然的住起来舒服的房间。只不过,村上所建的房间恰好也能使别人心怀释然。因此,他成为了小说家。
而对于那些还在埋头独自建房的人来讲,写作依旧是孤独的,但我们并不是在流逝的时间中彷徨,而是在跟自己的一次次对话中,执笔往前走,如同风一般。
最后的最后,用村上的一句“自嘲”做结尾:
“至于半夜三点在悄无声息的厨房寻找电冰箱里的食品的人,只能写出这等模样的文章。”
“而那就是我。”
何必在意文章写得如何,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就是了。
何必纠结是否看懂《且听风吟》,尽管按照自己的感受且听风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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