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社会及其后果 故事工业社会8.0
每日下班回家,路上总会惦记着那种饼的味道,仿佛鼻孔里乃至耳朵里都布满了面粉被蒸熟的香味。画面充满了烟雾,烟雾散去后那些身形苗条的饼逐渐在锅里现了出来,它们紧紧地贴在铁锅里,围成一圈,等待她用锅铲麻溜地将它们铲出来。
上班下班我都会经过一座桥,桥下是一条高速公路,站在桥上可以听到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早上七点上班,骑着最快速度达到两百码的电动车,骑到最快的速度,大约七点五分就能到这座桥上。我把车停在了一边,站在桥的右侧,掏出一根万宝路香烟,望向这条高速公路通往的东方。朝阳正在升起,这座城市的高楼被一座座地点燃,所有的贫民和富民都正在准备在这新的一天卖命地讨好这座城市。
直到傍晚七点下班,我又以两百码的速度骑了五分钟来到这座桥上,站在桥的左侧,掏出一根万宝路香烟,望向桥下高速公路通往的西方。夕阳西下,晚霞打在我的脸上,一辆辆汽车在耳边呼啸而过。
周而复始,这座桥成了我每天观赏夕阳和朝阳的地方,每天停留两次,每次都是一根万宝路香烟的时间。
下班回到了家里,正如我想象中的一样,她已经把饼铲了出来叠放在一个塑料筐里,上面还冒着热气,大概刚出锅两分钟左右。每天我都会按时到家,她知道我的习惯,因而算出我和饼刚好能遇见的时刻。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大概是在一个冬天,因为我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我们站在外国人的小区里面。她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我没想过她会长什么样。之后她把我带到了她家里,让我坐在沙发上等等,她去做饭。我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随便翻看着桌上的报纸和杂志,没个正经地瞎读一通。窗外的雪漫天飞舞着,仿佛有人从天上往下扔棉花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闻到一股久违的味道,那味道直达神经的某个部位,引领我去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我闭上眼睛思索的良久,努力搜寻着那个地方的具体位置,一个个画面在我脑海里闪过。最终我找到了那个地方,是童年,是童年的味道,我十分欣喜地站了起来。
她把饼叠放在我面前,那一刻我就认定了她,她会成为我的妻子。
正如多年之后的今天,她正在尽一个妻子的义务,为我蒸了一锅我爱吃的饼。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工业社会里,日子总归会成为机械式的,没有什么人能够摆脱这种模式。
“回来了啊,吃饼吧。”她说,面带着妻子对丈夫应该有的微笑。
“吃饱了吗,我去洗碗了。”她说,语气中透露着贤妻的口吻,让人心情舒缓。
我们躲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过着平淡的日子,上班、下班、吃饭、走路、做爱。所有的这些都是正常人类的模式,似乎并没什么不妥的。有些时候,我甚至爱上了这种生活,不至于让人的情绪波动到哪去,一成不变的节奏利总是大于弊的。
我的工作是在一家汽车配件厂里面做配件,操控着四百吨的冲压机,在模具上把钢板压制成汽车配件。尽管机器有四百吨,但还是很安全的,有红外线保护措施。只要工人的手或身体的某个部位越过了红外线,机器自然就不再工作了,因而这么多年来,这个工厂里竟没有出现过一起事故。工人们从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各自相安无事地操控着自己的机器。因为机器下落时的噪音很大,所有人都塞着耳塞干活,工作的时候没有人聊天。
我的工友金操控的是两百吨的机器,木操控的是六百多的机器,水操控的是八百吨的机器,土操控的是一千吨的机器。我们几个是在一条生产线上工作的,刚开始配件的原材料只是一块钢板,经过土操控的一千吨机器压制成初型,直到最后一道工序,也就是金操控的两百吨机器压制成完成品。平日里除了工作,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们会聊聊天,都是男人的话题,很单一,除了女人之外甚至就没有别的了。工作是绝不会谈的,本身就枯燥无比,再谈起来只会让人更加难以忍受了。
中间十分钟的休息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岗位,操控着自己的机器。动作早已固定化了,双手配合,甚至都不需要用眼睛盯着就能把零件精确地放到模具上,按下启动按钮,几百吨的的机器迅速下落压在钢板上,之后重复着前面的动作,我们像机器一样控制着机器。看起来也许真的分不清哪个是机器,哪个是人。工业社会里,机器和人有着同种的生命价值,人有时反而显得脆弱不堪,而机器不会。
一车车的配件生产出来被运往全国各地,我仿佛看到它们正在组成一辆辆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声音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时而清脆,时而沉闷,时而尖声如刀……
突然间我像是真的听到了尖叫声,哪怕我塞着耳塞,旁边有个巨大的机器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那个声音却带着惨状,只有人类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对此我深信不疑。果然我摘掉耳塞,看到所有人都跑向金那边。
我也跑了过去,看到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右手攥着左手的手腕,左手的四根手指完全被压扁了,血肉模糊的,让人不敢直视。众人把他围在中间,其中两个人蹲下努力地把他拉了起来。很快120来了把他带去了医院。
“怎么会呢?”水站在金的1000吨机器旁边说。
“什么怎么会呢?”我问道。
“这么多年都没出现过事故,为什么今天会出现,所有的机器都是有安全措施的,红外线不允许人体靠近机器,否则机器就会自动关闭,而且这些机器每年都会定期检查的。”他说,仰望着面前这台庞大的机器。
木向这台机器靠近,把手伸进红外线之内,然后让我启动按钮。我照他说的双手同时按下了两边的按钮,机器果真没有反应,这说明红外线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问题看来不是一时能够得出来的。
第二天我去医院看金,他躺在床上,左手四根手指完全被纱布包裹了起来。看上去他精神不错,但若有心事的样子,不说话的时候就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
“怎么会压到手呢?”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他仍然面朝上望着天花板。
“你认为会出现什么问题呢。”他说,语气不像是在问我。
“我不知道,昨天我们把所有的保护措施都检查遍了,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他突然坐了起来,脸上有一丝难以言表的情绪,时有时无,阴晴不定。
“你能相信我吗?”他严肃地问我,脸向我凑的很近。
“能,当然能。”
“就像你刚才说的,保护措施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自然也不是这个问题,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什么呢?”他一脸正经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可怕。
“我想不到了,真的难以想象了。”我说,他又躺在了床上,望着天花板。
“是机器出了问题,不是故障。”他把声音压的很低。
“那是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他似乎颤抖了一下,叹了口气。
“我会选择相信你的,说吧。”我毫无把握地劝着他。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像是要休息了,我准备离开。
“它跟我说话了,我惹怒了它。”他突然睁开眼睛,语气很沉稳。
“什么?”
“那个1000吨的机器跟我说话了,我惹怒了它,它不再受操控,什么安全措施对它都不起作用了。”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几分钟之后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我依然像往常一样骑着时速200的电动车上班下班,经过那座桥的时候必然会停下来,清晨看日出,傍晚看夕阳,一根万宝路香烟抽完就会离开。每天在路上都会惦记着妻子做的饼,童年吃的饭食可以影响人以后的味觉,我是这么认为的,并不惜一切代价娶她为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是那么的爱她。
不久之后金又回来工作了,由于没伤到骨头,现在恢复的跟往常一样。我们依旧每天塞着耳塞,面对着庞大的机器,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动作,生产出来的汽车配件被送往全国各地。
只是在休息期间我们聊天的时候金的话越来越少,刚出院那几天他显得精神很好,每天跟我们聊很多有趣的女人,逗得大家笑声不止。没过几天,他开始越来越沉默,直到最后一句话都不说了。我们跟他说话他像完全听不到一样,面无表情,整个人处于游离的状态。他开始每天都不停地工作,从不间断,休息的时候也不再休息,用单一重复的动作操控着他面前1000吨的机器。机器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问题。
没过多久,木也不再跟我们聊天,在机器面前拼命地工作,动作和金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连表情都毫无二致。
接着是水和土,他们俩也没有任何征兆地加入了金的队伍。
休息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了,远远地望着他们四个,让我分辨不清机器和他们的区别。轰轰隆隆,轰轰隆隆,那声音仿佛是从他们嘴里发出来的一样。他们的肺被吹鼓成面前巨大的机器,后而爆炸,在这个工厂里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们自己本身已经听不到了,四个人的全部意识都转嫁到了我身上,让我目睹,让我见证。
下班后的路上我依然期待着妻子做的饼,一路上像是闻着味儿到家的。
“回来了啊,吃饼吧。”她说,脸上的笑容一成未变。
“吃完了吧,我去洗碗。”动作连贯,无法插足。
我站在桥上,抽着万宝路香烟,下面的高速公路上汽车呼啸而过。前方正是朝阳,阳光正要燃烧着这座城市,所有人白天都将粉身碎骨,晚上才会化作精灵。城市的尽头依然是城市,尽头的尽头是没有尽头。工业社会里我受用着极大的文明,正如我此刻手中燃烧的香烟。
我一转身,后方已是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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