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没干过的野湖抓鱼(当年东北老家西河套的水泡子里)
屯子西八里地,有一条河流过,它急匆匆地从南而来,走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迷路了一样,转来转去,拖拖拉拉地留下一大片草甸子和水泡子,最后才寻到出路,一路向北,流进了松花江。此河无名,因地处屯子西,屯里人又不会咬文嚼字,故只能以西河套称之。
草甸子十分广阔,芦苇、茅草、蒲草、小叶章连成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风吹过,翻起层层碧浪,从高处望去,犹如一匹铺展开来的绿缎子,在太阳底下颤颤巍巍,闪着盈盈的光。水泡子大大小小上百个,似天宫中不经意撒落人间的珍珠,滚在绿缎子上,有聚有散,自在散漫,大的有三五亩地,两三人深,小的大不过炕面,深不及膝。
水泡子是鱼的家园,鱼有许多种:鲫鱼瓜子、鲤拐子、草根、泥鳅、黑鱼棒子、狗鱼、鲶鱼、老头鱼。草甸子是鸟的天堂,鸟有绿头野鸭、鸳鸯、长脖老等、灰鹤、白鹳、大雁,有人甚至还看见过天鹅和丹顶鹤。
挂锄后,屯里闲人多了起来,于是便携了渔网,灌壶烧酒,三三两两地来到水泡子里捞鱼。孩子不甘落后,成群结队,也跟着来凑热闹。大人捞鱼,有抬网、扒网、挂子、旋网、抄罗子。小孩没有网,就用罐头瓶子闷鱼、用草籽钓蛤蟆、去浅泡子里徒手抓老头鱼,或在水边摸蛤蜊。
水里鱼多,随便在哪下网都有收获。年轻人喜欢用抬网和挂子,专挑水面大的泡子下手。抬网一般四五米长,一米半宽,下纲坠上铅块,上纲系着浮漂,网两端各有一根两米长木棍。捞鱼时,两名壮汉分立于两端,手持木棍,拽着渔网从泡子一侧开拉,到另一侧起网。如果泡子太大,就一人站定,另一人以他为圆心,划一大圈,再回到此岸起网。抬网出水,再用力拉到岸上。每次起网,都不落空,鱼多则三五十斤,再少也有一脸盘。抬网出水,各种鱼如从梦中惊醒,惊慌失措。鲫瓜子、鲤拐子上下蹦跳,闪着银光,十分刺目;鲶鱼,泥鳅,聚在一堆,扭动着粘滑的身子,左转右钻。孩子们守在岸边,网一出水,就蜂拥而上,先撅着屁股,手忙脚乱地帮大人抓鱼,放进网兜,最后再捡网里四处乱爬的黑盖虫装进自己的小桶里,留着回家油炸或火烧。
挂子最长,有一二十米,下挂子时,可以一字拉开,也可以根据地形水势转弯抹角布置,每隔数米插一木棍,用以固定。下完挂子,大人们就半躺在岸边,吸烟闲扯,一两钟头后,再下水起网。一般每起一次网,都收获颇丰,而且多是大鱼,以鲤拐子、草根和鲫瓜子居多。
老头们不愿下水,但经验丰富,肩上搭着一副旋网,口里衔着旱烟,沿着岸边悠闲地慢走。遇到理想的水域,他们便立定,将主纲绳头绕在左掌,再将有铅坠的网底一层层交到左臂,右手持网一角,背对水池,用尽全力将网斜上甩出。旋网在空中展开,如一朵绽放的烟花,再落入水中,滴溜溜正好一个圆,激起一小圈细小的水浪,好像水中撑开的一朵莲叶。
屯里还有一个老头,专爱用草鱼做杀生鱼片下酒。他从不下水,只肩扛一支扒网,找水草密集的水边,眯着眼睛细看,忽然水草一动,便见他迅速地用扒网猛地向回一扒,常常就会有一条胖得溜圆的草鱼被他提上岸来。这老头怪,扒到别的鱼,无论大小都会将网一抖,重新放回水中,而且他每次只要捞够两条草鱼就会收网,从无例外。用柳条穿上鱼,拎在手里,他便笑眯眯地咂着嘴走上了回家的路,他那神情似乎看见鱼已上桌,酒也烫好了一般。我见过他吃的杀生鱼片,生鱼剔刺,切成薄片,放入盐、白醋、香菜、红辣椒段拌匀即可食用。
孩子多会水,能扎猛子,搂狗刨,打飘洋,但却苦于没有趁手的渔具,只能另辟蹊径,用别的方法捕鱼。但孩子从来不去钓鱼,他们耐不住性子,坐不住屁股,鱼钩刚入水十几秒,就忍不住提杆查看,结果一两个时辰也难钓到一条小鱼。
孩子们常用的方法是罐头瓶子闷鱼,求爷爷告奶奶,找来十几只罐头瓶子,里面放一把麸皮或苞米糠,再用塑料布把瓶口扎紧,开一个小洞,用细绳系在瓶口,抛于水中,然后就可以去别处尽情玩耍,过一阵子,想起来了,就回来拽出罐头瓶子,里面早挤满了小鱼。
更小的孩子,找来一支水稗草的穗子,撸去大部分草籽,只剩梢尖的几粒,寻一处浅水处,手持草杆,尖梢冲着水面,几粒草籽晃晃悠悠,像一只悬停在空中的小飞虫。不一会,就见一只碧绿的蛤蟆,如利箭一般,破水而出,一口吞住草籽,一只蛤蟆就被钓上来了。
水浅的小泡子里生着数不清的老头鱼,密密麻麻,都一捺多长,大脑袋肥腰身,背部有黄褐色的条纹。虽然传说老头鱼脑袋里有虫子不能吃,但鱼肉却细嫩鲜香,用大酱一炖,配着小米饭吃,是犒劳肠胃的美味。老头鱼性子慢如老头,不喜活动,常头挨头聚在一堆,大嘴一张一合,似在拉家常。孩子们光着腚,猫着腰,双手伸进水里摸索前进,总能在贴近泥底的某处抓住老头鱼,而且一抓就不是一条,而是十几条。有时,老头鱼被抓在手里,会一挺肚子,脱手而出,于是孩子们猛地一扑,趴进水中,溅起无数的水花,糊了满身的稀泥,又反手一抹,涂黑了小脸。你瞅我笑弯了腰,我以掌击水溅了他一身,彼此笑闹着,水面上荡起欢乐的音符,飘来飘去,经久不消。
河水里蛤蜊奇多,有的竟大如小盔,都躲在水下的淤泥中。孩子们摸蛤蜊很有办法,脱净衣服,在水中慢走,边走边用足心到处试探,每当脚下踩到一圆形光滑硬物时,就俯身、闭嘴眼、一头扎进水中,出水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碗大的蛤蜊。但孩子们平时都不愿意摸蛤蜊,一是蛤蜊体沉又少肉,辛辛苦苦背回家,用热水把碗大的蛤蜊煮开,只得拇指大的一块肉,而且做熟后孩子们也不愿意吃,一咬咯吱咯吱地响,有时还会吃出一粒沙子。
临近中午,大人们收了网,选出四五条大鱼,去鳞开膛,里外抹盐,用粗柳枝串上。孩子们则去柳树趟子里捡来枯干的柳枝和干草交给大人。火呼呼地燃起来,火舌舔着几条肥鱼,孩子们舔着嘴唇。鱼肉烤熟了,金黄的香气袅袅飘升,如雾似纱,笼住欢笑的人们。大人三条肥鱼,四五人围坐,掏出酒壶,你喝一口,他喝一口,谈笑风生,直至微醺,仰面躺下,眯着眼睛小憩起来。
孩子们不会喝酒,却也分得两条大鱼,鱼肉金黄,挂着油珠。十几只沾着泥水的小手一起伸过来,你撕一条,他拽一块,两条大鱼转眼只余骨架。孩子们意犹未尽,舔着手指,又纷纷取出黑盖虫,扒开灰堆,用余火烧熟,咯嘣嘣丢进嘴里,吃得兴奋异常。
西河套周围,方圆几十里皆是草甸子。每当春末,草已长高,便有无数的水禽从南而来,它们的翅膀丈量了几千里的天空,却没有一处值得它们留恋,一路风尘,只为重返这生养它们的家园。五月,天空的鸟影渐多,多成群结队,更有大雁排成雁阵,鸟鸣高亢,直入云霄,飞到草甸子上空,它们就徐徐而落,进入草甸子深处,蓄草为巢,产卵孵化,直到深秋。
甸子里草多,鸟也多,是屯里人的宝库。草可以苫房、引火、编席、喂牲口。鸟多,自然有人就会捕鸟食肉,捡蛋下酒。
屯里有一老头,每当入夏就领着儿子,肩一根扁担,两边挂着洋铁水筲去草甸子捡野鸭蛋。他有一妙法,用一根长数十米的麻绳,绳上每隔数米拴一短棍,父子俩各持麻绳一端,横着在草甸子里缓缓向前,短棍在草丛中拖拖拉拉地前行,每临近野鸭窝,野鸭便受惊飞起,嘎嘎叫着扑向天空。爷俩就走到野鸭飞起之处,定有一野鸭窝,窝中必有蛋数枚。爷俩并不悉数全收,只捡取一半。老头常对儿子说,要给野鸭留些后,要不以后想吃鸭蛋,门都没有。
野鸭蛋比家鸭蛋略小,青色,可水煮,可油炒,更适合腌渍。那老头每年只捡两次鸭蛋,每次都能担回两水筲,回来后用盐腌在两个小缸里,一直吃到过年,有时还会给左邻右舍送去几个。
草甸子里鸟多,有人就做了洋炮火枪,专门打鸟食肉。屯子里有一酒徒,平日好吃懒做,经常去草甸子打鸟下酒。他不分啥鸟,见到就打,有时打野鸭子,有时打大雁,有几回甚至拎了两只灰鹤回来。但后来他却瞎了一只眼,他说是喝多了,在草甸子里摔倒被柳树茬戳瞎的,但屯里人却另有说法,都说他的眼睛是被一种鸥鸟啄瞎的。可能因为瞎眼的缘故,反正他后来再也没有打过鸟,只用别人给的一些臭鱼烂虾勉强下酒。
屯里还有一个年轻人,听说有一种粘网,立在半空中,专门能捉各种鸟类,他于是偷偷托人弄了一副,布置在草甸子上。果不其然,第一天就有六七只大雁挂在了网上,但后来他的网半夜放在家里却丢了,有人说是被他爹烧掉了,也有人说是被黄皮子拖走了,他大骂了一整天,网也没回来,反又被他爹大骂了一顿。
西河套静静地横卧在屯子西,不知道已经有了几百年或几千年的历史,然而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冬天,它却彻底地消失了。那年号召大搞农田水利工程,水面还没冻实,就有十几台大型挖掘机轰隆隆地开进了西河套。这些挖掘机不分昼夜,不断地挖土掘渠,把西河套自南向北挖出了一条笔直的深沟。周围大小泡子里的水没用上几天就都流进了深沟里,又一泻千里,流向北方,直入了松花江。紧接着,又有数台大马力链轨拖拉机拽着大犁,把方圆几十里的草甸子翻个底朝上,草被压在下面,露出一片黑土,第二年开春,就在这黑土之上起垄播种,从此草甸子变成了玉米地。
第二年春天,无数只水禽又从南方飞来,可它们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西河套了,它们在天空中盘旋了两天,哀鸣不已,然后就飞往了别处。从此之后,屯子里的人再也没看不见过它们的身影。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子早已经长大成人,但总有一个晚上,他们会在睡梦中重回曾经的那个西河套,那时,他们于睡梦中,脸上也会挂上一抹纯真的微笑。
作者简介:王善常,男,黑龙江人,农民,作品见于《北方文学》《远东文学》《辽河》《黑龙江日报》等报刊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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