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尾楼20年后的生活(住在24年烂尾楼里的人)
从山清水秀的养老胜地到变为烂尾楼盘,二十多年间,澳洲山庄的名字总被人一再提及。上世纪90年代,很多人看中其自然风光和美好的配套规划,选择买下这里,谁知却成为“没有房产证”的业主。
历经风风雨雨,有些购房者不再想与澳洲山庄发生任何关联,有些却选择居住在烂尾楼里。留守的业主长期保持在30户左右,即使面临诸多不便,也不能阻止他们于房前屋后开辟出自己的生活。
时光荏苒,如今,他们都老了。从签下购房合同那刻起,2000多名业主的人生彻底改变。山庄烂尾至今,业主的年龄普遍偏高,目前最年轻的也有50多岁,最年长的超过90岁。在过去的时间里,有人坚守,有人离开,有人逝去,在希望和失望间,消磨了二十余载。
重建之路依然漫漫。业主们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拿到自己所购房子的房产证。
澳洲山庄航拍图,可以看到其附近是金坑水库,依山傍水。
被“烂尾”击碎的养老梦
在地图导航软件上,澳洲山庄坐落在广州市黄埔区九龙镇金坑村,被标注为“农家乐”。在它的附近,有一个“澳洲山庄”公交站点,有3条公交线路途经,其中一条停运。有一个以“澳洲山庄”为名的汽车美容店,还有一个山庄大排档、一个山庄超市。但大多数周边的居民,一提起这个建在深山的楼盘,往往称呼它——“那个烂尾楼”。
澳洲山庄小区内的楼栋,不少外墙已经长出青苔。
那个烂尾楼的入口,没有富丽堂皇的廊柱式结构,甚至没有一个铁门,只有一块已经褪色泛黄的牌子,写着“澳洲山庄”。入口附近,有块半埋入土中的奠基石,显示当初奠基时间是“1992年12月15日”。
远远望去,澳洲山庄依山而建,楼栋点缀在一片苍翠之间。爬坡而上,一排排楼房映入眼帘。上世纪90年代的建筑格局,楼高以6层左右为主,外立面砖墙的马赛克逐渐剥落,印上了青苔。山庄四处空荡荡的,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棕榈树高得足可蔽日,耳边只有蛙声与鸟鸣齐响,夏蝉与蟋蟀聒噪。
地处半山腰的住宅区已大半成了空房子,有的连玻璃都没有安装,楼梯间完全发了霉。有的阳台上不知什么缘故长了一小株树,蹿得老高,也没有人去管。
无人打理的住宅楼。
下午两点半,89岁的马敏庄倚在一张藤木靠椅上,房子里的墙仅刷了一层石灰,没有上漆。近山湿气重,早已现出斑斑霉迹。龙舟水时期,广州的雨在一天之中变幻莫测,老人下午只好待在屋里,看看电视。
马敏庄住在澳洲山庄C区,位于半山坡。从C区到山庄正门口,连续下坡,陡得让人心惊。老人身体尚算康健,但毕竟年龄太大,自己一个人进出山庄已不再现实。儿子每个礼拜会带她到几公里外的市场买菜,或者干脆在看望老人时直接开车送过来。
假如从开发商资金链断裂的1998年算起,澳洲山庄目前已烂尾24年。山庄由6个区域组成,分别是A、B、C、D、EA和别墅区,先后共建房屋约292栋,其中封顶(包括建成)共225栋,其余为在建和烂尾工程。一份官方资料统计,山庄总共售出2386套,其中解除合同865套,停供139套。
马敏庄就生活在这里,倏忽已20余年。
89岁的马敏庄老人,在这个烂尾小区内已经住了二十余年。
6月的雨总是下个不停。休息充足,马敏庄在身边摸出一本书法字帖,飘逸的方块字蕴藏着宋代词人的精神世界。菩萨蛮,鹧鸪天。马敏庄左手举着字帖,双眼全神贯注,右手手指开始在空中临摹,每个字的一笔一划吸引了她的全部兴趣。
山庄熟识的人都称呼她为“马老师”。当1998年她买下这个位于C区第一排的房子时,才刚退休不久。此前马敏庄在大学教化学,劳碌了大半辈子,想找个房子颐养天年,“等老到不能自理了再去养老院”。
“首期3万8,月供488元”,这是广州澳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开发澳洲山庄时打出的响亮广告。时隔多年,很多业主都能回忆起这则售楼广告,马敏庄也不例外。当时,商品房还是新鲜玩意,国内住房按揭才刚刚起步。澳洲山庄采取“全免息分期付款”、购房者向开发商支付月供款的策略。“免息分期、环境优美、配套齐全”,澳洲山庄的广告铺天盖地,商场里有、报纸上见,一下子吸引了大批购房者。至1997年11月,澳洲山庄售出约1800个单位;至1998年,卖出的数字达到2000多户。
马敏庄记得,在别人的一番撺掇下,她上了一辆看楼的大巴。来时颠簸,但下了车,登高望远,能见有山有水。她听说,开发建设中的澳洲山庄坐拥3000亩天然水库,规划的设施包括豪华业主会所、老人院、泳池、网球场、健身房、卡拉OK、超市、食街……
她一下子就相中了。50多平,两房一厅,一楼还带小花园,均价3000元左右。马敏庄盘算自己多年的积蓄,咬咬牙签了认购书。“首付的钱,自己攒的还不够,好在刚工作的儿子那里凑出万把块钱。”她说,这才勉强补了缺口。
曾经的澳洲山庄,楼栋崭新,小区环境优美。
实际上,那一年起,开发商资金就已经出现断裂。2000年前后,盼着盼着,山庄终于陆续交楼。虽然水电不太完善,但包括马敏庄在内的许多业主还是住了进来。
最初,山庄到市区有楼巴,内部有穿梭巴士,也有不少吃喝玩乐的地方,像水上餐厅、西餐厅,还能坐汽艇游水库……许多人来此走亲访友,颇热闹过一段时间。
然而,历经澄清、拉锯、安抚,多番挣扎过后,项目终告烂尾。慢慢地,楼巴停了,穿梭巴士没了,花园里的喷水池再无人打理,好看的盆景盆栽被陆续挪走,山庄最终归于冷清。
马敏庄在山庄内的小道上行走。
住在烂尾楼的日常
住在烂尾楼,最大的不便是缺乏现代化的物业维护管理。目前,山庄的正门还有些保安人员,对进入山庄的人车进行盘查登记。山庄方圆几公里很难叫到外卖,快递也只能送到大门口,多年来好似时光在此停滞。
来自北方的杨国锋同样买了一楼单位,60多平方。“还没收楼,就有小道坏消息传开了。”因开发商资金链出现断裂,杨国锋的收楼计划被迫从1998年推迟到2000年。虽然收了楼,杨国锋感到半喜半忧,因为收楼标准没有达到:“收楼时很多问题,渗水漏水啊,墙不平啊,还有门窗问题,都没法解决了。”
在山庄住下,需要处理的麻烦事真不少。由于缺乏维护打理,小区杂草疯长,免不了有蚊虫鼠蚁。杨国锋夫妇俩住进来以后,有次清理房前的杂草时,发现了两条蛇。“绿色的,盘着一圈,跟玩具蛇一样。”
因缺乏物业维护,澳洲山庄内杂草处处。
马敏庄老人则经历了更多。比方说,以前的水电经常不正常,“一停水停电,我就只能跑掉”。又比如,楼盘烂尾后,后期的挡土防水工程就没人做了。大雨后形成水浸,雨水就顺着一股脑儿进了家,无法及时排走。为了杜绝隐患,马敏庄只能自己掏钱,将厨房、卫生间的防水全面重新装修。还有一次,她外出一个月,回来发现白蚁侵入,把家里的东西蛀坏了。她只好请人把洞口补住,播撒白蚁药消灭掉这些“讨厌鬼”。
山庄的夜来得早。不到晚上8点,万籁俱寂,只有零零散散的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曾经,夜晚是最让业主们担惊受怕的时候。“黑不溜秋的,有时候晚上有人拿手电筒照向你的屋子。”住在A区的业主周姨说,她始终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不敢贸然出去查看情况。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每到晚上,家里就提前把窗帘拉得紧紧的。
有一段时间,山庄常有小偷光顾,此外还有“大偷”。马敏庄笑了笑:“大偷就是用车,把整个房间给搬光了。”住在A区的业主刘永广则记得,有些空房子窗户的铝合金,甚至都被人敲掉拿去卖了。
既然生活如此不便,为什么还要住进来?面对这个问题,不少业主直言如果不住进来,房子可能就真的打水漂了,“好歹是自己的房子”。“人的适应性很强,你在什么环境,就按这个环境来生活就行。我们老人什么都经历过,所以什么都能看开。”马敏庄说道。
业主刘永广,从1999年就搬进山庄居住。
悲情下的坚强与期待
2019年,广州21号线后半段开通,与澳洲山庄只有一马路之隔的金坑地铁站投入使用。通了地铁后,山庄也不是一个那么偏僻的地方了。
差不多那个时候起,杨国锋夫妇俩就搬进山庄C区的小两房,“好坏先不说,这是我的房子。现在年龄大了,这也算是养老的地方吧。”杨国锋说。他们把屋里一番拾掇,又在门前搭了一个小院,桌椅齐备,得闲可以从容饮茶。
有不少人在山庄里辟了自己的一小块地,有种土豆的、种番薯的、种辣椒的……山庄的荒地成了种植试验基地。“不为自足,就是种着玩。”对于种菜,住在A区的周姨说,她和老伴退休后住进这里,两人种菜种树,锄草打理,乐此不疲。
不少业主在山庄里种植为乐,这是业主何先生和他自己打理的一块地。
住在C区4楼的老强今年85岁,属于老人中年龄较大的一批。山庄的坡很陡,外出交通也不便,他对山庄的管理有一肚子怨气,但对邻里关系还是心存感激:“很多邻居看到我是老同志,照顾我,送菜给我,很感动,很不好意思。”
老业主们还发现,这两年来,住进来的人慢慢多了,这个之前一成不变的山庄也在发生着点滴变化——原来处理垃圾的方式是烧垃圾,现在已经使用垃圾车,定期运走;原来水电很不稳定,现在已经不太会影响正常生活了。由此,山庄也吸引了附近的人前来租住,业主和租户共同在这里居住,也慢慢互相熟络起来。
对于大家来说,能够相聚山庄就是不一样的缘分。业主刘永广还能想起以前的日子:“早期活动很多,打扑克,唱老歌。”有时地点选在刘永广的花园,有时在路旁的树下;一群人聚在一起,把歌词抄起来,有人指挥,大家一起唱。业主还曾将A区一间空房开辟成“业主之家”,人多的时候搞些集体活动。
刘永广现在还保存着以前业主活动的照片,时间跨度十几年。大家垂钓、游玩、摘果实、爬山、散步、观水库,留下了一个个快意的瞬间。今年端午时节,他们还在一起包了粽子。
“烂尾是悲情的事情,但这里生活着一群快乐的、期望美好的人。”有业主总结。
澳洲山庄内,相互打招呼的业主们。
有生之年的愿望
在澳洲山庄烂尾后,几经腾挪,山庄所在地块的辖地从增城划到萝岗,再归黄埔。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后,这群买下澳洲山庄所编织养老梦的人,在各种文件中的称呼也在发生着变化:有时是“业主”,有时是“小业主”,有时成了“购房人”。
这么多年下来,有业主步履不停,甚至登报建立了业主群,派出代表去与开发商斡旋。也有一些人不再抱有希望,年深岁久之后,他们更多把购买澳洲山庄房子当作人生中一次失败的抉择,尽力遗忘。在他们看来,代价当然是惨痛的,但就像一个溃痈,久了总会慢慢结痂。
可就算如此,澳洲山庄却总在某个时刻跳脱出来,跟他们的人生发生躲不了、避不开的牵连。比如,一位女士多年前在澳洲山庄买了一套房子,缴纳了一半的房款后楼盘烂尾,就一直没管。当她近年来打算在黄埔买房时,却发现澳洲山庄地块的所辖地已由增城划归黄埔,导致她的购房名额被占,经多番奔走才得以解决。
24年,足以让一个满怀壮志的中年人走向退休,开始变为满头银发,对世事变得淡然和健忘。24年,也意味着分布在每年每月乃至每一天的,关于有些人逝去的消息。比如去年,爱种菜的业主周姨的老伴突发疾病去世,从此只剩下周姨一人在山庄居住,与猫为伴。
有生之年,大多数澳洲山庄的业主都明白重建之路漫漫。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取得一张房产证,作为过往岁月的一纸证明。
澳洲山庄内一角。
采写:南都记者马辉 陈杰生
摄影:南都记者张志韬
视频:南都记者刘威 林耀华
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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