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走马是世界文化遗产么 大历史大地理大文明
【读书者说】
作者:陈答才(陕西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0世纪90年代前半期,高建群先生以其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成为“陕军东征”现象的代表人物之一。自那以后,他的创作热情越发高涨,硕果累累,相继出版了长篇小说《我的菩提树》《大平原》《统万城》《大刈镰》。近期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出版的精装本长篇小说《我的黑走马》是他的最新力作,我一口气将它读完,感慨良多:对作品欣赏不已,对作者敬佩有加。我认为高建群先生是当今文坛在文学创作上把艺术性、思想性、学术性统一得最好的作家之一。
高建群绘画作品资料图片
《我的黑走马》高建群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书名所以定为《我的黑走马》,是因为作者作为中国最后一代骑兵,胯下曾长久地骑过一匹黑走马,又接受责编的建议,鉴于他先前的重要著作《我的菩提树》可以视作他个人化视角的农耕文明史诗,而《我的黑走马》可以视作他个人化视角的游牧文明史诗,这样两本书互相对照互为补充,成为姊妹篇。而我个人又认为,这部新作恰巧精细描绘了中华民族的融合史、文明进化史。
1.统领全书写作的大历史观
该著提出“第三种历史观”并以之统领全书写作,是这部新作主题鲜明的关键。
该著在《楔子,人类文明的种子》就开宗明义提出了“第三种历史观”。作者首先强调:“我把最重要的话放在最前面来说”,接着他说“这句话就是:一部中国历史,除了二十四史的正史观点以外,除了阶段斗争的学说观点之外,它也许还应当有第三种历史观”。那么何为“第三种历史观”?作者提出:“这第三种历史观就是一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也许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相互冲突,相互交融,从而推动中华文明向前发展的历史”。作者特别强调这个观点,也许距离真实更近,距离真理更近。其实,“第三种历史观”也不仅是该著的创作动力、原则、方法,而且还是全书的鲜明主题和中心意思所在。尽管作者把这一观点提出的功劳记在蒙古族大学者孟池北的名下,但他重申这个观点,鲜明强调这个观点已经是十分可贵的,特别是他用这一观点统领了全书主体内容的八章:“你看那高贵的马”“梦幻楼兰”“大刺客傅介子”“冒顿大帝猜想”“在鄂尔多斯台地上”“披着神秘面纱的西夏王朝”“成吉思汗和他的帝国”“沧海桑田”“罗布泊”等等。应该说作者在全书的各章、各节虽有各帝国之间的互相征战和血腥屠杀的客观叙述和描写,但无论从历史进程还是以最终的结局上看,都促进了多民族的互相借鉴,从而推动了中华民族的大融合,进而推动了中华文明乃至人类文明史的大发展。问题还在于“第三种历史观”的阐释和对作品的统领是符合实际的,令人信服的,这是当我读完了楔子的第一节,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一下就抓住了我,促我不忍释卷也释不了卷,能一字不落的读完该著的根本原因。其实,这个“第三种历史观”也是一种大历史观、是一种更加宏阔的历史再现。
2.提出和描绘了大地理概念
大历史观的运用促进了大地理概念的提出和描绘。
该著在强调和运用大历史观理念的同时又提出了大地理理念。具体展开论述了“中亚大地理概念”和“世界大地理概念”。在作者的笔下、在作者心目中的“中亚大地理”不仅是中国地图上三分之一面积焦黄颜色的沙漠、戈壁、大碱滩、干草原、黄土地、凝固了的海和干涸了的河,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亿五千万年前至三亿五千万年前的侏罗纪时代对我们这个小小的星球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年代”,因为,“我们这个星球的基本地貌特征就是在那个时代形成的”,那个时候这个蓝色的星球上洪水滔天,一片汪洋;洪水后来褪去了,于是陆地浮现了出来,海洋里的生物有的永远地留在了岩石上成为化石标本;有的则爬上岸开始在陆地上横行。而在陆地上,树木和青草开始茂盛的生长起来。作者认为中国大西北的地理格局,或者说中亚细亚地面的大地理格局亦是在那个时代形成的,而作者的“世界大地理概念”又认为,在人类历史上西域地面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交汇的一个地方,是曾经在人类进程中闪现过匆匆身影的许多游牧民族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人类的“人种博物馆”,是世界上各类文明板块曾经大碰撞的地方,是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交汇的地方。因为伟大的丝绸之路,基本上都是在各个封闭的空间里孕育和发展起来的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才有了交汇和往来。丝绸之路给东方的中国,曾经带来极度的政治繁荣、经济繁荣和文化繁荣。而在世界历史中,曾经存在过三大游牧民族,它们是欧罗巴游牧民族、雅利安游牧民族、阿尔泰游牧民族。其中后两个游牧民族,都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像潜流一样消失,茫茫然而不知其所终。只有欧罗巴游牧民族生存了下来,形成现在的欧美人种。因此,欧美人种是游牧民族的后裔,中华民族则是农耕文化的后裔。作者提出“尽管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中华文明是以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相互冲突,相互交融,从而推动了文明向前发展,任何地域所产生的文明成果,都是人类共有的财富”。
正是基于这样的大历史观,文化观,作者的世界大地理概念也是宏阔而非狭隘的,用作者思考出的心得来说就是:“太阳将从西部升起。”这就是高建群先生的大地理观。而“黄河重源说”“众水来汇”更是大地理概念的生动体现。也就是说一部《我的黑走马》不只是从简单的版图意义上读中亚地理、世界地理,而是从地球这个星球的大视野论古说今的。就书中描写的内容从历史的大跨度,大穿越而言,作者笔下的历史岂止是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而是“一亿五千万年到三亿五千万年前”,这种大穿越的恢宏气势,是极其令人鼓舞和奋进的。
3.生动鲜活的中华民族融合史
该著是一部文学化而又非常翔实的少数民族发展史,换言之,该著是一部非常生动鲜活的中华民族融合史,乃至世界人民的融合史。
除了从历史教科书学到的一鳞半爪,我没有读过专门的中国少数民族发展史之类的专著,导致我对少数民族发展史的知识太过贫乏。但读了《我的黑走马》,让我眼前一亮,眼界大开,学到了许多过去没有学过的知识。也就是说,通过读《我的黑走马》,把大月氏、楼兰人、匈奴人、蒙古族、大夏国、古羌族、西夏、辽国等等这些少数民族是“从哪里来”,它们的发展历程怎样,最终又“到了哪里去”,都搞清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把这部文学史诗,当作历史专著来读的。事实上,这部史诗巨著的确起到了这样的作用。然而,作品毕竟是小说,不是纯粹的史学著作,必须有它的想象空间、创作成分、文学价值,如第一章之“南柯一梦”“汗血马战争”,第二章之“人类跃上马背那一幕”“遥远年代的迁徙者”“英雄美人”“李陵碑”,第三章之“脱脱女发髻里的秘密”“八百里流沙”,第四章之“换一个视角说话”“猎猎狼旗”,第五章之“白城子凭吊”“历史的命运之手”,第六章之“无言的冢疙瘩”,第七章之“天似穹庐,地似枕蕈”,第八章之“千棺之山”“不周山上的一声惊叹”等等都充满了想象空间。
这些想象、这些创作又都是围绕着重大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而铺垫、展开、渲染,从而达到历史事件与人物的真实性、故事结构和情节的合理性,以及体现着一般的叙述语言和诗性表达的完美结合和高度统一。生动实践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关于重大历史题材的创作,必须遵循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要真实的创作原则和要求。我想这恐怕是该著可读性强、可信度高的根本原因吧。
4.敬重过往的英雄人物和普通先民
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哪怕是历史上的过客亦应给予尊重是该著的一个鲜明的思想观点。
如前提及,在漫长的民族融合历史中,在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碰撞中,抑或在游牧民族的迁徙中也确实充满了残酷的双方交战,惨烈的血腥杀戮,然而,通读全书给我一个十分清晰的印象,作者的笔下,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如大汉武帝刘彻、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天之骄子匈奴首领冒顿等充满敬意,同样对身份地位不高但在汗血马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李广利、对开辟丝绸之路的张骞、对后来统一西域三十六国的班超、对千里刺杀楼兰王的大刺客傅介子,作者把他们也视为“大英雄”,他在相关叙述中曾感叹“这种英雄美人熙熙攘攘的年代后世基本上再没有出现过。这情形就像开河之后的桃花汛一样,这一波汛期到了,鱼群接踵而至,而下一波汛期不知要到什么时间。”由此,作者引发出自己的观点:“我常常笨想,这也许正是两种文化——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在大冲突,大交融期间所发出的精神火花,人在那一刻变得多么张扬啊,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其实,不只是对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即便对芸芸众生中的小人物,历史长河中的过客,作者亦充满着敬畏,这在小说几近结尾有一段话,很能表达他的思想。他说:“我是一个世界主义者。当某一年的夏天,我沿着中亚地面的额尔齐斯河前行的时候,流域两侧有着许多的各民族的坟墓。我脱帽向每一座坟墓致敬,我觉得他们是我的共同祖先,而我,是他们打发到二十一世纪阳光下的一个代表。”作者探寻完颜金国皇族的归宿时,曾为当今任职一县之长的完颜族后裔留言题字:“在人类艰难的生存斗争中,每一个民族中为争得生存空间而努力过的人们,他们都值得尊敬。”
我认为,从理念到实践,既表现了作者对历史的敬畏,也表达了对历史长河中过往的英雄和普通先民的敬重,这当然是他的历史观统领所然,正好也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生动体现,正如毛泽东所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毛泽东还说过,“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因此,该著敬畏历史,敬畏历史上的一切人们的这个观点我是非常赞赏的。
5.诗性的表达,严谨的考辨
《我的黑走马》把文学创作的浪漫同学术考辨的严谨高度统一起来了。
《我的黑走马》首先是小说,小说就有其结构的技巧,故事的浪漫,文字的凝练和诗性等特点,这些都是作者的强项。然而,这部小说的内容是重大历史题材,至少是中国民族发展史或民族融合史的史学题材。既然是重大历史题材,那么在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历史人物上就要真实,而不能虚构,要论之有据,言之有物。应该说,该著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而且极其严谨,每一个观点的提出,每一个结论的赋予,都令人心悦诚服。也许因为如此,我把这部著作不只是当小说消遣,更多的是当学术专著来读,当作民族融合史知识的一次补课。
这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历史研究论据的充分运用,而且古今中外涉猎的极其广泛。中国史书《史记》《后汉书》如何记载,英国民族学家汤比因、中国民族学家孟驰北等知名学者的研究结论是什么,并用文学作品的相关描写,如法国小说家格鲁塞及唐诗宋词相关内容予以佐证。二是典籍和史志的运用。典籍既有唐代玄奘从西域取回的经文,又有许多大佛寺院的宝藏,史志作者曾翻阅过《新疆志》《宁夏志》《青海志》《甘肃志》和《山西志》。三是作者亲自勘察踏访。为此,他至少在罗布泊驻留了13天,从20世纪最后一个10年到21世纪第一个10年,他不止一次穿越帕米尔高原乃至整个中亚地带。他到过贝尔加湖畔,到过莫斯科城下。每次勘察,都有新的收获、新的发现。这与其说体现在小说的叙述中,毋宁说是体现在历史的考辨中。正因为作者在全书中有着如此严谨的考据和辩证,从而使我对书中“黄河重源说”“众水来汇”“六道轮回图与成吉思汗秘葬之地”所得出的结论是五体投地的接受。而对匈奴后裔和汉族后裔脚的小拇指的区分,在读完小说,我也做了有限的验证,此论不虚。关于游牧民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诸如“北魏皇族最后的流落地是终南山下蓝田地界”“浅山沟的兀家庄、兀家堡、兀家崖、兀家寨,它们当是北魏皇族最后的落脚处”。关于完颜金国皇族的归宿,经作者考订,现在泾川县,“泾河的北面是一个有五千人口的大村庄,这个村庄的人全都姓‘完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为作者的严肃、严谨而惊叹,而叫绝。从《我的黑走马》这部小说中我们也看出了作者的学术功力,这一点是一般的历史题材作家鲜能做到的。
总之,高建群先生坚持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就能写出气势恢宏的大历史,就能描绘出波澜壮阔的大地理,从而展现出绚丽灿烂的中华文明史;“我们这个民族正在迈着她的左右脚行进,行走了五千年了。她的一条腿是农耕文明,一条腿是游牧文明。它们交错着前进,尽管步履蹒跚,但还是幸运地走到了今天。我们为她祝福!”我在最后仍借用作者的这段话为这篇小文作结。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01日0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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