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忠告（村上春树东京奇谭集）

《东京奇谭集》是村上春树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入5篇：《偶然的旅人》、《哈纳莱伊湾》、《在所有可能找见的场所》、《天天移动的肾形石》、《品川猴》。这部小说集不能说是村上最出名的一本书，之所以想聊聊它，就是因为“奇谭”两字。

所谓“奇谭”， 自然会联想到超现实、灵异之类的事情。但是，《东京奇谭集》不是一个当代人在读古代的鬼怪故事，村上也没有太多的猎奇趣味。这部短篇集通过对出现在个体生命中偶然元素的关注和演绎，把偶然性同自己产生于对生活、生命的体察和直觉之中的灵感联系起来，追寻探究人类在城市生活中的灵魂信息和人性机微。每个故事都很精彩，读起来感觉轻盈、温暖，也有小小的悲凉和通明。

01、偶然的巧遇是生活和幸福之间的粘合剂

《东京奇谭集》的开篇是一个叫作《偶然的旅人》的小说，它是用三个看似没有实际关联的故事来组成，但都传达同一感受：偶然巧合这东西是十分常见的现象，可是大半都没有引起我们注意，如果我们有强烈求取的心情，它大概会作为一种信息在我们的视野中浮现出来，鲜明地读取其图形和含义，并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

①为微不足道的人生足迹增添色彩

《偶然的旅人》开篇先跳出一个“作者”讲话来，而且这个作者也叫“村上”，他是叙事人。当然，此“村上”非彼村上。小说里的“村上”开始讲一个在美国遇到的巧合故事，他在欣赏一位钢琴手弹奏爵士乐的时候，内心想的是如果能选曲子就好了，如果能选的话最好是《巴巴多斯》和《灾星下出生的恋人们》。小说里他只是这么想，没有说出来，而这个著名的演奏家，就恰好演奏了这两首曲子，“村上”说“在多如繁星的爵士乐曲中恰好选中这两支连续演凑的可能性完全是天文学上的概率”，而当这一概率发生，内心的欢喜不言而喻。

第二故事，一天“村上”在唱片店里淘唱片，找打一张名叫《10 to 4 at the 5 Spot》的河岸版旧密纹唱片，他很开心。这时有个人过来问他时间，他看着手表机械地回答，差十分四点。答完，“村上”屏住呼吸：真是巧合！

两个小故事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人生的轨迹绝不至于因此而发生变化。但是给我们心灵上带去的震动和抚慰或许很多，这些不经意的偶然被我们发现，可能是我们喜欢的或是在意的人与事，否则极有可能被忽略。也正因为这些离奇事情发生打动到我们的心坎，余波荡漾，在今后人生中每每想起，也会让我们出神地想很久。我们的生命需要奇遇。

艾灵顿公爵：《The Star-Crossed Lovers》

②让我们与过去和解

第三个故事换了讲述人，这不是“村上”亲身经历的故事，而是他听来的。更准确地说，是他用前面两个故事交换来的。与他交换故事的是一个钢琴调音师，四十一岁同性恋患者。此时，我们发现这三个不同的故事都和音乐有关，不得不佩服村上这个巧妙的安排。

调音师在读大学时，发现自己是同性恋，并且决定正视自己这一特性，向身边人宣布自己出柜，他的这一举动差点让自己最亲的姐姐结不成婚，两人的关系也因此闹掰，十年不曾联系。一个星期二上午，调音师在书店里遇到一位女士，两人恰好都在看狄更斯的《荒凉山庄》。因为这个调音师很有风度，长得也好看，女士主动接近他。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女士又主动提出找一个安静地方，于是调音师用一种礼貌而不失温存的态度承认自己是同性恋。在这一过程中，调音师无意中发现女士耳朵右面有痣，而他的姐姐在同样的位置也有。这个巧合，让调音师感到窒息。接着女士说自己查出可能患有乳腺癌，马上要住院。两人又聊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人生哲理后告别。

痣的这个巧合缺乏意义，但勾起人的念想，调音师主动打给10年未联系的姐姐，并且两人见了面。就在这里，村上又给出了一个的巧合，姐姐也患上了乳腺癌。小说做了很关键的一个跳跃，时间和人心开始逐渐产生意义，姐弟之间的关系和解变得非常微妙。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小小的倔强，和那些过往，自己并不想和解，抚不平的伤口，解不开的死结，支离破碎的心，深陷泥潭，看似坚强，却根本不想去触碰过去的伤痕，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但不经意的巧合，却轻轻叩开心门，让我们去拥抱曾经失去的幸福。

左：林少华 右：村上春树

02.生执着的永远不是死，而是生时错过的彼此

本书第二个故事《哈纳莱伊湾》描写的是一个来自东京的单身母亲，她的儿子在最好的年纪死于无可怨怼的意外以及母亲幸面对儿子意外死亡的心理历程。

① 最漫长的告白

十九岁的儿子在夏威夷的哈纳莱伊湾被鲨鱼咬断右腿致死，之后幸每年都会来此静默看海，以一种沉默无声的方式记录母亲对儿子最漫长的告白。或许正如幸在警署确认儿子尸体时，一位警察所说“战争死亡都是由各方的愤怒和憎恨造成的。但大自然不同，大自然没有哪一方”。

村上的作品喜欢分别将主人公同几个不相识的人物发生的事件陈列在一起，然后再通过一些微妙的细节在无形中拉近它们的距离，这种若即若离的位置感使情节朦胧而耐人寻味。幸的人生也是在这样的设定中向读者展示开来。

一次，她偶遇并帮助两个与儿子同龄的日本冲浪手，幸与儿子的故事轮廓开始逐渐清晰，丈夫吸毒死后独自养育儿子，凭借钢琴天赋经营一家钢琴酒吧，忙于谋生对儿子身心发展一无所知。

“幸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儿子，喜欢不来。当然爱还是爱的，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珍惜他”。这是儿子生前，幸对他的真实感情。可能因为儿子身上有丈夫的影子，丈夫是爵士乐吉他手，出轨、吸毒，最后吸毒吸死了。儿子贪玩，敷衍、撒谎，上高中就处于退学状态，一天天只顾冲浪。幸又想到了自己。自己高中时也没有好好念书，时间都花费在弹钢琴上。可是自己又不肯下苦功夫，只愿意模仿弹奏。所以高中毕业后又去美国学烹饪，学了一半又觉得苦，就到酒吧弹琴赚钱。儿子这样，想想也不愧是自己亲生的。但她已经无法去弥补母子之间感情的空隙。

哈纳莱伊湾

②“奇谭”成为母亲内心的一丝微光

故事接近结尾处，出现了奇幻内容，这是故事一个很大的跳跃。两个年轻日本冲浪手告诉幸说曾见过一个单腿日本冲浪手徘徊在海岸边。幸就在海边寻找着单腿的日本冲浪手，当然她没有找到，也没有看到。回到旅馆，哭了，为什么那两个年轻人可以看到，而自己看不到。这是幸唯一一次哭泣。

从那以后，幸在东京，就天天弹琴，不弹琴的时候就想着每年三个星期在秋后的夏威夷的日子，浪涛声、云、海鸥，还有在那等待着她的东西。这是一个伤感的结尾，她确实错失了一种正常可靠的母子关系，那个幻想的单腿冲浪手似乎可以弥补这种遗憾。尽管那已经变成一个单向的关系，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仍然显得那么重要。

《哈纳莱伊湾》实在是一篇奇谭元素不多的小说，在处理生者与死者的关系时，恰恰是一篇具有现实感的小说。对于已经远离我们的人，我们常说“ta活在心里”。活在心里，除了想念，更多的在脑海中会出现关于ta的幻想，这种幻想可以弥补内心一种空洞的缺失。好的小说能让人更深刻理解人世，理解人世这件事在文学上很重要。

同名电影《哈纳莱伊湾》

03.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洞，你敢吗？

去年，胡歌接受ELLE杂志邀请，出演村上春树同名小说改编的文学微电影《品川猴》。《品川猴》是这部小说集最后一篇小说，讲述了日本一位青年女子（大泽瑞纪）出现不时忘记自己姓名的情况，在区政府“心之烦恼咨询室”咨询员的帮助下，抓住偷走自己“名牌”的“品川猴”，最终恢复关于自己姓名的记忆的故事。故事具有很深寓意，这只潜伏在东京品川区下水道的猴子，喜欢偷别人的名字，偷的时候，连同那个人内心隐藏的黑洞也一并偷走。村上春树的作品有几个非常关键的意象，比如“洞”，而且他擅长深挖这样的洞，将深挖的过程、辛劳、感受和思索通过小说创作倾诉出来。

①内心深处隐藏的黑洞

故事里猴子偷走了两个女子的名牌（挂在宿舍门上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大泽瑞纪和松中优子，两人曾经就读同一所高中并住在同一幢宿舍楼。松中优子，一个样貌、家庭、成绩乃至人品都无可挑剔的女孩；大泽瑞纪纪，一个各方面都平庸得不起眼的女孩。

松中优子在自杀前，将自己名牌交给大泽瑞纪保管，告诉大泽瑞纪自己内心深处有着无法排遣的嫉妒，并问大泽有没有过产生嫉妒的情绪。大泽瑞纪很惊讶，如此优秀的女孩为什么还会嫉妒别人，而自己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情绪。品川猴说如果能在松中优子自杀前偷走她的名牌，也许她就不会自杀，因为它会把她内心的黑洞连同她的名字一起偷走。

品川猴把名牌还给大泽瑞纪时，说出了大泽瑞纪隐藏的黑洞，就是母亲和姐姐对自己的讨厌以及由于懦弱而无法保护自己的父亲。她说：“实际情况确是那样，确如猴君所说。这点我也早就知道，但我装聋作哑的活到现在，捂住眼睛，塞住耳朵。猴君只是如实讲述罢了。”

村上用一如既往淡然的口吻，游走于现实与非现实中的笔调，娓娓审视着现代都市人所面临的“困境”。即一方面生长于物质充盈的环境，一方面又怀抱各式各样的“心底黑洞”。孤独、不被爱与关心，自我认同感的丧失等等。也许，在现实生活里我们每个人都会像小说主人公一样遇到一个或几个“心里的黑洞”，但重要的是如何面对它。

胡歌接受ELLE杂志邀请，出演村上春树同名小说改编的文学微电影《品川猴》

②直面内心的黑洞

这是一个关于生活和成长的故事。每个人在生活中，在成为大人的过程中，都要面对自己的一切，好的也好，坏的也好。面对负面情绪，正像小说中的两人，有的人无限放大，最终无法承受，如同松中优子；有的人极力回避，成为生活的旁观者，如同大泽瑞纪。如何面对那些“黑洞”，小说中，村上并没有给出答案，他的小说结尾一般都是开放式的，让读者去思考、体会、遐想。我觉得这两者可能都不可取的，直接面对或许会很痛苦，但这就是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这就是成长，实实在在的成长。当然，每个人心中自有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应对答案。不能说哪个好哪个不好，这就是人生嘛。

村上面对自己内心的黑洞也用了很长时间。去年，他发表的一篇名叫《弃猫，提起父亲时我要讲述的往事》的新作，震惊了整个日本社会。在这篇随笔文章里，70岁的村上春树第一次对外公布了其父亲曾是“侵华日军”，杀害中国俘虏的残忍往事。他在文章里表示：这段往事“沉重印刻在了自己幼小的心上”，并再次公开呼吁“继承历史”“不能忘掉过去”。他开始和自己身上的历史和解。他接纳继承父亲的姓氏带来的不好的一面，同时也接纳了身为作家“村上春树”名字需要承担的人性尊严。

2019年5月10日发行的《文艺春秋》，村上春树发表《弃猫，提起父亲时我要讲述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