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第一次拜年(记忆中的拜年)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春节的一天上午,一对父子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刚下过雨,他们的头、肩、脚不时被路两旁挂着雨滴的树枝、湿漉漉的草丛“碰瓷”,在依然瑟瑟的冷风里,更让人增添了几分寒意。看得出走在后面的少年心情忒好,他干脆折了一根山竹梢,往比他高不了太多的油茶树上“啪”的一下,同时“嗖”地往前一窜,雨滴在身后纷纷落下,他笑着蹦跳几下追上了父亲。
是的,那少年就是我,这天是正月初一,我随父亲去外婆家拜年。本来按旧俗正月初一是“拜大年”(给头年逝世的长者的灵屋拜年)的主要日子,初三是“穷鬼年”,都是不作兴走亲戚的,无奈这几年上头号召“过革命化”的春节,规定过了初三社员全部要上工,因此这个禁忌也就不得不破了。这个“革命化”到后来更加“革命”了,命令初二就要出勤,那些所谓“四类分子”的地富反坏,初一就被勒令去修路。但初一拜“大年”的习俗却顽强地延续下来,在路上碰到了几起篮子上、袋子里有意露出油烛、线香的,有的是熟人,我们照例不喊“拜年”,只是互相微笑着点点头而已。
本来在几里外的锦河下游过渡到一个叫“白沙洲”的村子后,那里有一条宽阔平整的也通向外婆家的路,但要比现在穿山道远四五里,因此我平时跟母亲去外婆家也是首选这条山路。平常去家后头的山里都是砍柴,现在则像玩耍一样轻松,我很喜欢这种惬意的感觉。下得山去,快到外婆家时先要穿过320国道,再经过一个叫“龙身上”的大屋场,屋场边有一油榨坊。拉碾压油茶桃的是两匹马,天气好时能看到马儿在草坪上悠闲地吃草,我虽看过多次,但每次见了都会有新奇的感觉。要说最好看的风景还是在国道上。以前母亲趁农活忙过之后,有时会带我去看外公外婆,过国道时看到那些不时呼啸而来的汽车,每次都被惊讶得一愣一愣的,我想不通是什么魔鬼驱使它们如此疯跑呢?最震撼的一次还数去年秋后的一天,下得山来远远望见国道上一条滚滚而去的绿色长龙,走到近处看到了陆续驶来的军车,偶尔会闪过一辆吉普,多数是卡车且大都拉着高射炮。步行的解放军叔叔们个个都是绿军装、红领章、红帽徽,背着枪和绿背包,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前进。我停下来看了很久、很久,直看得眼睛直直的、人呆呆的,后来知道那是解放军的野营拉练队伍……
跟着父亲一路举步生风,快三十里的路程仿佛一下子就到了。虽然已经破“四旧”了,但见着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不但要喊声“XX给您拜年啦”,同时还要作个不太规范的“揖”。外婆亦如往次见面那样要抚着我的头说:“宝宝长这么高了”,因为过年还会加上句“百岁呃”。说话间,外公已点着了一截鞭炮(春节时来客人了,主人家都会以“打爆竹“的礼遇表示欢迎。只是为了省点钱,会将一挂鞭炮剪成几截用)。外婆接下来会将早已煮好的麻糍(糍粑)、卢粟(高梁)米粑加热后让我们先吃着,接着又去加热那些熟菜(在大铁锅里放水,上面放一用木条镶成井字的圆形木架,放上菜碗后合上锅盖,灶洞烧柴火)。麻糍、米粑是水煮放盐的,那时糖很金贵。有不少人说客人一进门先上麻糍、米粑是行“计”,因为吃饱了就不能多吃菜了。从客观的效果看的确如此,因为如让长途跋涉的客人一开始就吃席,那几乎没有“库存”的几碗荤菜,接待不了两三拨客人便将“告罄”哩。于家庭主妇那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何况客人进门上一“清碗”也是惯例呀。当然外婆家以前条件稍好时的“清碗”也是能吃到面条的,那面条上撒些姜丝、葱花,再舀上一小勺骨头汤,味道好极了。生活苦了,很多人家不但买不起面条,连麻糍、米粑也吃不上,只好用苦槠豆腐代替。说到以前吃面条“清碗”的规矩还真是有趣,若有客人不懂“潜规则”冒冒失失地乱吃一通,事可大了。那面条上面往往会卧三个蛋,那蛋多般是剥壳蛋,能经得起“折腾”,因为那是用来“做看相”的。当然也不用急着夹出来,你吃完面甭去管它们就是。有的主人会用筷子将其中一个夹成两片,那才是叫你吃的。如嘴里叫着“吃呀、吃呀”但没有实际行动,你最好别吃。有的地方不仅会卧蛋,甚至还会铺上几块鸡、猪大肉,那同样是不能吃的。如你傻傻地吃掉三两块,大概会被列入“不受欢迎客人”名单的。当然也有例外,来的若是“尊贵的”客人,你不吃的话那肉块会强塞到你嘴里,经几个回合“较量”,客人如不象征性吃上一块两块的,那也是不好过“关”的。关于正月做客吃菜,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有人“不懂事”吃了一块肉后,还将筷子第二次伸向肉碗,主人则立即启动“应急响应机制”,口里说着“吃呀,吃呀,莫要客气”,手里的筷子却牢牢地将对方的筷子压住……联想到当时农家普遍的窘况,我以为那是真实的故事,故事的背后是满满的辛酸。我和父亲在外婆家则是随意的,虽然表面上我们似乎没有受到高规格的礼遇,但得到的实惠却比那些遭遇到“热情”套路的客人多。外公外婆是真心实意地叫我们多吃,吃好的。比如流行的“外孙吃鸡腿”的惯例,好多家庭因外孙多而陷入“僧多粥少”的尴尬。外公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只有俩兄弟,兄当兵走后,那俩鸡腿自然成了我一人的独享之物。但我不会真的全吃了,那时我已懂事了。我知道自从外婆村子的大多数水稻田因修水库被淹后,日子越发艰难了,纵使春节也得吃薯丝饭。菜虽也勉强凑上十来个碗,但小山笋、黄豆、腌菜、白菜什么的都上桌了。不过鱼肉是有吃的,因为总能捉到些水库里的“漏网之鱼”,不像其它地方上一个木雕鱼碗,以图讨个“年年有余”的吉利。
父亲吃了中饭就回家了,但我不能走,我在俩舅舅家每家起码得吃上一餐饭,否则就“不像话”了。这年我留下来也只住一晚,为啥要急着走呢?这里还真有个“难言之隐”。我是从头年春节起一人独自继续“做客”的,晚上被安排和大舅的俩儿子、我的小表弟们睡,结果半夜被冷醒,一床小小的薄被早被他俩“霸占”了。还好我“急中生智”,赶忙摸索着将所有的衣服套上,总算熬过了一个晚上。这次我已有“经验”,压根没脱衣服。第二天见我执意要走,大表哥就带着表姐、大表弟陪我一同回家,说他们也想早点去给姑拜年,其实外婆、舅舅他们还是不太放心让我一个人走。临走前外公和舅母们都分别给了我五毛压岁钱,在那时他们都可谓“攒劲”了。
关于亲戚关系的亲疏程度,农村流传着“一代亲,二代表,三代了”的说法。在这种表述中“表”介于亲与不亲之间,它有一个因“血表”而亲,随着各自后代的繁衍而渐渐地转至“不亲”的过程。但我家与舅家共同的表亲中,有两家却“一表再表”还是亲,一直延续至今,堪称为奇迹。其中一家是母亲的外婆家,另一家则是外婆的外婆家,并且两家的距离分别在25和40里外。仅在这一年后至七十年代前期,我从外婆家出发,随“队”前往两亲戚家拜年就有三次。有朋友可能要问了,你带足了这么多礼物了吗?您大可放心,这个问题前人已从“顶层设计”上解决了,那就是礼物是摆样子的。比如我去外婆家拜年送给外公外婆和俩舅的礼物均是一包雪枣、两封糖片(用机制爆米花或自家把稻谷放置烧热的大锅内爆出的小米花,倒在熬制好的蔗糖里搅拌好,再倒入一长方形木框里压紧,随后用刀切成一片一片的。因有时会掺点芝麻进去,故有的地方叫“麻糖”),如我直接回去,在我再三强烈请求下,外婆他们会将雪枣收下,回或换一封糖片。如我要接着走别处亲戚,则一点都不会收,但会交换一封糖片表示已收礼了。我再去别处拜年,这家亲戚同样会“如法炮制”。
最难忘的是1974年春节,我同表哥一道,给母亲的外婆家拜年的经历。那时舅公、舅婆都还在,表舅已有4个孩子。他们家在田心公社的株村大队,本来就比较远,离表哥家不少于40里地。舅公解放前当过保长,成份又划为富农。文革中期,该公社领导别出心裁地想出将“四类分子”对调搬迁的馊主意,舅公家随同该大队的“敌对势力”一起,被强迁到了快20里外的江南大队。正月初二我和表哥赶到那里时,起码是下午二点了,又饥又渴的我们将一大碗苦槠豆腐“呼啦”两下倒进了肚子,平时挑剔的我随后还吃下了一满碗的薯丝饭。吃完饭我们得马不停蹄地往回赶了。舅公一家虽再三真心挽留,但看着他们一大家子偪仄地蜗居在两个小房间里,我们毫不犹豫地走了。农村人虽说都是吃苦耐劳的“高手”,但成天都在一个狭小天地里干活,对长途“旅行”那是弱项。好在渴了有山泉,饿了开封糖片吃几块,但脚再胀痛也不敢多歇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不能在山里过夜吧?大约晚上七点过后吧,我终于看到外婆家的小屋了,尽管小屋内只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但足以让我倍感温暖。我们太累了,晚饭也不想吃,爬到床上倒头便睡。
您问我们自己的村子会相互拜年啵?当然拜的呀,动身去外婆家前就拜过了哩。那时没电视,更谈不上春晚,所以小孩还是能早起的。起床后见着大人包括婆婆(奶奶)是不好意思喊拜年的,要拜的是那些左邻右舍。我家老屋在最左侧,往右是连体的一长溜房子,那都是尚在五服以内的同宗。三进的大长厅约三分之二处是一个长巷子,我们管它叫“龙巷”。龙巷后头是“锅口”(厨房),连同我家的共有七个。这时大人都在锅口,里面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样子。我一路过去,站在这家的锅口门前喊声“X公公X婆婆跟你们拜年了”,接着小跑几步停下喊声“X叔叔X婶婶跟你们拜年了”……早饭后,和着几个堂兄弟跟相隔百十来米的那些人家拜年,也就二十多户,简单的礼仪很快就结束了。主家一般都会热情相邀喝酒吃菜,当然也是客套,我们有时会随便拿几只花生、两块红薯片,表示领情了。大人之间也会趁着过年联络感情。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里,在滚龙灯的锣鼓声、吆喝声里,在浓浓的年味里,久违的笑容终于浮在了农人们的脸上,每个人无例外地,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新的一年能碰上个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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