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马庆升吻戏(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母亲
谢明正
我父亲行四,名梦堂。父亲三岁时祖母就故去了,十八岁时祖父也过世了。我们那里有个习俗,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把祖宗牌位请出来,安放在堂屋正中,神案上摆放香炉,烛台,供品。初一,天不亮一家人跪在牌位前祭拜,上香,烧纸钱,然后,在院中旺火旁燃放爆竹,依次进行年事活动。我记得祖父是有遗像的,镶在一个黑色木框里,相片泛黄,脸部轮廓依然清晰,眉目慈善,跟我父亲很像。祖母没有遗像,后辈人没记清她的相貌,所以连一张画像也没能留下。
父亲出生于一九二四年,正赶上军阀混战,生活十分动荡,只读了两年“国民小学”就辍学了。不过,父亲自幼跟祖父诵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增广贤文》、《童蒙须知》、《幼学琼林》,识字也不算少。少年开始出门熬相公(学徒)、做生意,曾在甘肃平凉,陕西宜川、韩城、延安各停留过一个时期,接触过许多人和事,能在柜上单独记账和拟合约之类的东西。父亲解放初入党,互助组、高级社那会儿当过管理区副主任、村总支委员,人民公社成立后做过副大队长、生产队长、农场场长,看文件、读报纸都不成问题。我参军之后,与家人两地传信,家书也多是父亲亲笔,行文格式、标点符号用得都很考究。
听父亲说,民国时期山西是较早推行国民教育的省份,发行了一本《人民须知》的小册子,用无比通俗的语言描述教育的重要性:“国民学校的功课,就是修身、国文、算术、体操、图画、手工等事,有四年功夫就毕业,学下算盘、写信、记账的本事。稍有钱的,再上高等小学校;实在穷的,也可自谋生活”。祖父(名:观海)是民初商人,早年间在外地经商,常年与西域的皮货商、茶商、盐商、布商打交道,日积月累,他除过擅长营商以外,还对治国、管家、修身之道颇有研究。据族中长者回忆,他老人家在外经商时,有几箱子墨卷和书籍,后来在连年的动乱和战火中遗失了。祖父先后在甘肃平凉、陕西宜川开了几家商铺,买卖做得很大,家庭还算殷实。所以,我的三位伯父从小受教育的机会比较多。大伯(名:梦祥),从“山西国民师范”毕业后,先在家乡的“国民学校”当先生(教师),后经姚以价先生(祖父同村发小,辛亥革命将领,陆军上将)介绍,加入冯玉祥部,一九三○年五月(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爆发(俗称“阎冯倒蒋”),亲率骑兵部队参战(时任团长),阵亡于河南开封;二伯(名:梦瑞)自幼聪慧好学,擅长经商,一直跟随祖父在外做生意,先后做过管事(主管)、掌柜(经理),我家解放前的一些场院、田产,多是经他手购置;三伯(名:梦生)抗战初期在村中小学任教,因战端四起,逼迫放弃教书生涯,逃到陕西宜川,由于国民党在该地区制造“摩擦”,生活难以为继,不能安生,逐投身抗战,后正式加入八路军。所以,我们家原先也是商贾传世,文武兼并。
谢姓年来久矣。谢家最早见于记载的家谱,是南朝人刘孝标注释《世说新语》时引用的《谢氏谱》,其中又分为《陈郡阳夏谢氏谱》和《会稽山阴谢氏谱》两种。都称炎帝为太始祖,申伯为一始祖,至今已有四千余年。何年迁来河东,已无从考证。从毋庄谢户始祖算起,传至我辈,已是二十九代。不知从何时起,祠堂里的牌位多得摆不下了,族人逐请专师绘制了一幅巨大的“祖位图谱”(小时候我还在祖位图谱前磕过头,上过香。上世纪八十年代,不知何人把它当作文物偷窃去,卖到了香港),挂在墙上,大年初一,男性族人在院子里排着长龙,依次跪拜。毋庄谢家古代(清朝以前)功名似都不过举人,所做的官也只是“翊麾校尉”、“中镇副”、“教谕”、“训导”之类的“武官”和“学官”,因此,在河东不算望族。我的曾祖(名:家福)专营匠事,擅长木工(是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大木匠),祖父虽然没有传承曾祖的手艺,却在营商上造诣颇丰。听我父亲说,我们后来的家业都是祖父几乎赤手空拳地创出来的。
受祖辈影响,父亲十六、七岁开始独立行走于山西老家与陕西韩城、宜川之间,运送货物,传报家信。祖父去世时,正赶上日本人对山西实行“囚笼”政策,道路阻断,灵柩在宜川停放了一个时期,后来勉强可以通行,父亲雇“高脚”(长途运输的骡子)一路翻山越岭,护送回老家安葬。日本人投降后,二伯生意上有了起色,指派父亲将所赚银两陆续转运回老家,在村里购置了几处场院和一些田产。小时候,我跟随父亲在田里干活,常常听到他说这块地原先是咱家的,那面坡是从谁手里购置的。但好田不多。一部分靠沟,田瘦,缺水,遇到干旱年景就颗粒无收,谓之“荒田”。阎锡山统治山西时,土地税、费和“纳粮”较重,在《土地公有办法及质疑》中明文规定:“耕农有左列情事之一者,村公所即应将所领之田地收回:1,死亡 2,改业 3,放弃耕作 4,迁移 5,犯罪之判决。”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我家男劳力都在陕西,家中无人耕作,只好请乡邻代管,田地上的事就不再过问。所以,解放初划成分,土改组核实到我家的实际情况(既无雇工,又无收租行为),逐被评定为“下中农”。
父亲这一时期,经常穿越日本人在黄河东岸设置的关卡,往返于老家与宜川之间。日占时期,禹门口是我们那里距离陕西最近的河口。龙门古渡周边炮楼林立,形成了多道“封锁线”。黄河流经此地,破山峦而径出,泻千里而东流,据《名山记》载:黄河到此,直下千仞,水浪起伏,如山如沸。两岸均悬崖断壁,唯“神农”可越,故名“龙门”。大诗人李白用他那妙笔生花的笔,写出了这里的雄险:“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这里也是人们常说的“鲤鱼跳龙门”的地方。
龙门古渡位于秦晋相交的下峪口镇,黄河天堑将陕西和山西自然分隔开来,登船逆行西上,瞬间寒风料峭,故有“无风三级浪,平地一声雷”的说法。为了躲避日本人和皇协兵的纠缠,父亲多次绕行至禹门口下游的西滩和上游的井子滩渡河,但这两处土匪和反动武装众多,父亲绞尽脑汁将银元、金条缝进鞋底或藏于雨伞把和行李箱的夹层,才侥幸通过。一九七四年深秋,我临近高中毕业,与同学专程骑行至禹门口看了看。黄河水流经这里时,奔腾的河水勃然大怒,横冲直撞,水势汹汹,声震山野,雷霆万钧,被约束在高山峡谷之间,飞出一层层凌空雪浪。一个急转弯,回撞河床中的巨大礁屿,再一次疯狂地咆哮起来,从空中颤抖着落入谷底,跳出龙门。我站在那里眺望着河水,果然是一幅“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景观,联想到当年的情景,可以想象渡河是多么的不易。
父亲一生多灾多难。他在宜川期间,曾三次到延安运送物资。有一次,父亲在送完货物之后,国民党军已把延安通往宜川的道路封锁住了,无法按原定日期返回,只好滞留在延长八路军后方兵工厂做了三个月临时工。当他离开时,兵工厂给了他几张“边区票”。几个月后,父亲东渡黄河,“边区票”被把守渡口的皇协军搜了出来,把他当作抗日分子关进了炮楼。后来他想法逃脱了,但由于汉奸告密,又被日本鬼子抓住扔进村里的池塘。当时,正值春季,池塘没有蓄水,干涸着,裸露着池底。四个鬼子揪着他,扔进去,又抬上来,往返十余次,直到浑身血肉模糊,以为他已死去,才乐哈哈地离开了。所幸被村中几位老奶奶及时发现,藏进地窖,侥幸捡回来一条命!
解放战争时期,父亲参加支前民工,从前线向后方转运伤员,被一辆慌忙逃跑的国军汽车压断了左腿。整个脚面都朝后了,昏倒在路旁。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北山一位老人的家中。后来,他的腿伤痊愈了,但也落下了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煎熬。一九六三年,我们村子兴修水利,搞“农田基本建设”会战,他连续几个昼夜没能休息,劳动强度加大,原来受伤的左腿脚踝处起了一个大包,伤口化脓,疼得不能走道。这时候村中一位老中医,与父亲相交甚好,精心配制了一副膏药,才将他的腿疾治愈。
父亲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正骨高手。我祖上似没有从医的,他说,他的正骨技法,是从“北山老人”家里养伤时学来的。他有一副竹帘,外形和构造与竹门帘相似。该竹帘是父亲用普通竹板裁制的。父亲对四肢骨折者经手法整复后,患部先以布帛缠裹之,母亲在旁协助,将竹帘围裹四周,用绳扎紧固定。并嘱咐病人注意事项。他这副竹帘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救治的病人也无计其数,据说这些病人后来恢复都很好。父亲有一套自创的摸、接、端、提、按、摩、推、拿的手法,不借助任何医疗器械。村子里的人都对他信任有加,有一点小毛病也喜欢让父亲瞧瞧,小孩胳膊脱臼和老人下巴滑脱了,父亲在与患者闲聊之间双手合力,“咔吧”一声,随着关节的震动和弹响就把脱臼的胳膊和滑脱的下巴复位了,像变魔术似的,非常神奇。父亲为人正骨是不收钱也不受礼的。
我父亲手很灵巧,而且做什么都很投入。他会做各种农具。我们家原先用的平板车、犁、耧、耙、锄头、箩筐、筛子、木掀、铁揪,都是父亲做的。我五岁时掉进一口井里,在里面呆了一天一夜,被人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所幸的是身体并无大碍。父亲找来一个小木凳,改制了一个二十公分左右高的匣子,上面固定了一个螺栓和木板,让我平躺里面矫正胸部肋骨的高度。一个月后,竟然恢复得与正常孩子一样。父亲不仅对农事很在行,而且还对打井、夯墙、盖房样样精通。村子里有人家盖新房、夯院墙,都叫父亲去当“博士”(这个词不知用得对不对),他当年当“博士”用的器具有几样:线垂、皮尺、罗盘仪(指南针)、水平仪,平时放在一个袋子里,用的时候提着。我参军前还见过,现在不知下落。
父亲的生活极俭朴。他喜欢吸烟,但从不在外面买烟。有一阵子,他自种旱烟,秋季将烟叶采回,挂在绳子上晒干,揉碎,放在木盒子里,下地前摄一撮装进烟包,劳动间隙,坐在地头一边看着天上的白云,一边悠然自得地抽着旱烟。后来,他的烟锅嘴与烟杆之间有了缝隙,露气,不能吸了,索性就用水帘纸卷起来抽。我小学用过的作业本,大都被他撕成小纸条卷旱烟抽掉了。
我母亲中年以后身体羸弱,常常头昏,有时候不能做家务。父亲下地回家,放下农具就洗手做饭,用不了一会儿功夫就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到母亲面前。我父亲很会做饭,而且能够双手擀面皮,双手使筷子,动作很麻利。我吃过很多人调的饺子馅,但都比不上父亲烹调的好吃。
我父亲为人随和,没架子。他当村干部,处处为社员着想,事事起带着作用。因此在村子里人缘很好。一九七0年村里决定成立农场,将几条荒沟和部分坡地开发成良田,父亲受命去当场长。他这段时间特别忙,好几天才能回家一次。我初中时也常常利用假期跟随父亲到农场参加劳动。我在记事散文《假日农场》里,对这段生活有过较为详细地描述,曾用一首小诗表达我对农场生活的怀恋:“沟深绿弥漫,树影秋色含。层层梯田美,丘壑换新颜。”村中农场曾经对粮食增产、农田建设、种子实验以及农民收入有过突出贡献,这些成绩应该都与父亲当年的汗水付出分不开。
我父亲很喜欢我。我到高中上学时,是他送我去的。学校十几个学生住一个大通铺,臭虫很多。他从家里拿来艾蒿,拧成麻花状,把席子揭开点火用烟熏。有一阵子我睡在通铺上,总能闻到一股子艾草味,但再没有被臭虫叮咬过。一九七六年底,我报名参军父亲其实是不同意的。但看到我态度很坚决,他也只好默许了。在我穿上军装临上车的时候,父亲从村子里骑行三十多里路赶来了,他把东西递给我,向我挥了挥手,并没有说一句话。我很想念我的父亲。现在还常常做梦梦见他。奇怪的是梦境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把父亲送上了一列火车,然后跟在火车后面拼命地奔跑……
我母亲姓李,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外祖父在她十二岁时就去世了,外祖母多病,患腿疾,是遗传下来的。听说外祖母娘家原先居住在峨嵋岭台地一条沟畔,距离汾河不远,但地势陡峭,取水困难,村民们常年从一口苦井里取水,这种水里有一种物质,长期饮用易患髋关节缺血性坏死病。母亲娘家许多亲戚都患了这种疾病(这种遗传病有个特点,幼年时无征兆,中年以后发病,概率约为百分之四十)。母亲年老以后也深受其害,行动十分不便。
外祖母活了八十多岁,她最后的愿望是能够到女儿家看一看缝纫机长什么样子(一九六四年我家购买了一台),但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遗憾地离开了人世。母亲上面有一哥一姐,下面有两个弟弟。我小时候,大舅已经不在了,三舅远在绥远(解放前参军,先在第一野战军学医,后调东北边防军赴朝参战,一九五五年授少校军衔,回国后在内蒙古军区医院当军医),姨姨和二舅是我时常能够见到的亲人。我家炕头有一个墙柜,墙柜里有一个小木盒,三舅的来信和相片就被母亲收在里面,她想三舅时,时常拿出来看一看,从她的眼神里能够感觉到,她对这个最小的弟弟感情是很深的。
母亲是个很勤劳的人,一年四季从不闲着。腌菜。我们家一年四季饭桌上的各种咸菜都是母亲亲手腌制的。春季,腌香椿芽;夏季,腌黄瓜、腌韭菜;秋季,腌萝卜条、腌酸菜。霜降过后,白萝卜缨子长得正壮,青油油的。父亲把白生生的萝卜装入筐,也把萝卜缨子放筐上面,担回家。母亲摘去缨子上的黄叶,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层码实,注入凉白开水,上面压一块光溜溜的河卵石。到了下雪的天气,酸菜已经发酸。萝卜缨子腌的酸菜是嫩黄色的,从缸里捞出来,过水清洗,嫩黄里透着亮色,看着就能引起人的食欲。酸菜在我们老家是冬季里的一道家常菜,几乎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有酸菜,或炒,或油泼,都是下饭的好菜。把酸菜从缸里捞出来,挤去水,切碎,放盐,辣椒面,用热油浇,口感绝佳,酸、细、嫩、脆、有嚼头,很好吃。待到叶子由青变黄,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春天。一九七三年我考上高中,每周都要背馍馍上学校。酸菜是我那时候常吃的菜。母亲给我装瓶时,总把酸菜切的很碎,放盐,加入少量油泼辣子,压实,封口。在学校,馍馍溜热了,夹入中间,很好吃。自离家乡,我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酸菜。这种来自母亲的味道,也就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酿醋。深秋,生产队把下下来的柿子分给各家各户,母亲挑出一些破损、不适合做柿饼的柿子,清洗干净,晾去水分,放入一口大缸,封实,等待发酵。待来年春季,阴历二月初五前后,往缸内注入凉白开,漫过柿子。随着天气逐渐转暖,缸里的柿子开始发酵,冒出气泡,过几天用细竹棍搅拌一下,往复几次,然后重新封缸,清明前后柿醋就酿好了。揭开缸,看到一层乳白色半透明的醋衣(现在工厂酿醋看不到这个东西),把醋衣拨开,醋液的颜色像白葡萄酒一样透明。随着存放时间延长,醋的颜色就会变深,味道也会变得浓郁。食用前,用漏勺和笊篱将残渣捞出,清亮、透明的柿子醋就可以食用了。柿醋没有米醋和老陈醋刺鼻,酸味绵甜,有淡淡的香气,伴食小菜,其味独特。
织布。小时候放学归家,总能听到宅院里传来织布机“嘎吱嘎吱”的声音。母亲小脚,是裹了又放的那种。她出生于一九二五年,中国社会当时还处在半封建状态,从四、五岁开始缠脚,不到一年,疼得不能走道,就私自放开了。民间谚语说:“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所以,母亲的小脚不像三寸金莲那么小,但也不像正常女人那么大,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她就是以这样一双半大的小脚,踩动织布机的机柕,织出了一摞又一摞棉布,抚养了七个儿女。唐朝诗人孟郊《游子吟》中:“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句,形象地描绘了母亲养育儿女的不易。有人统计过,每一朵棉花从播种到纺成线、织成布要经过大大小小72道工序,需要一年漫长的过程。在《古诗十九首》中,有“札札弄机柕”之说,而白居易在《缭绫──念女工之劳也》中写道:丝细缲多女手疼,札札千声不盈尺。一个妇女一天最多织三丈布,一个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一年需要消耗多少匹棉布,恐怕已经无法计算了。我记得,母亲炕头的箱子里,总是摞着满满一箱各种花色的棉布。在冬季到来的时候,母亲会用它做成一件件漂亮的新衣服,过年时给儿女穿在身上。每当儿女们光鲜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那是母亲用双手织出来的生活图画,是全家人的喜悦,也是一幅幅美好生活的远景。
母亲的针线很好。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我上面有一哥三姐,下面有两个弟弟),小时候的衣服、鞋袜、帽子、围巾,都是母亲自己亲手缝制(织)的。母亲善手工、女红。她在炕头有一只用得很旧的荆条笸篮,里面有剪刀、顶针、针线和一些碎布头。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从学校上完晚自习回家,总能看到母亲在一盏灰暗的煤油灯下,纺线、做针线活。每天如此。按照习惯,女孩子从十一、二岁起就要跟母亲学纺线、浆线、抻绳、胶辊、纺织。我三个姐姐在母亲的精心教授下,长大后都成了村子里闻名的纺织、绣花能手。八十岁后,母亲没有精力再将技艺传授给孙辈们,于是她做了个决定,给每个孙女、外孙女各织一匹棉布,作为礼物送给她们。如今我女儿衣柜里还珍藏着母亲八十三岁时,用她那台老式的织布机纺织的棉布,颜色依然那么鲜艳!织布机“嘎吱嘎吱”的声音,在我心里是亲切、熟悉、富有感染力的,它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伴随我长大,又伴随我去了远方。母亲的那台织布机现在还静静地躺在老家新宅的楼上,我每次回家看到它,仿佛还能看见随着织布机的摆动,煤油灯的摇晃,母亲印在地板上瘦弱的身影……
母亲贤淑,会理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还很艰苦,经常缺吃少穿,如何解决好一家人的生活,成了母亲每天清早起来后都要操心的事情。母亲是个“野菜主义”者,每年春季,家里的饭桌上总有一段日子离不开野菜。白蒿(茵陈)、灰灰菜、荠菜、蒲公英、甜苣菜、马齿苋、油菜苗、香椿芽、苜蓿草、洋槐花都是我小时候春季常能吃到的野菜。麦子收割完后,母亲会做个合理安排,全年有多少年节,那个孩子将要升学、出门、订亲、结婚,她都会事先做好打算。平常过日子,子女多,需要粗细搭配、精打细算,母亲总是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半个世纪前,我家人口最多时有十二口之多(哥哥结婚后,侄子侄女也陆续出生了),这样一个大家庭,在那个生活还不富足的年代,我们都没有受过冻,挨过饿,实属不易。
母亲明事理,识礼数,与街坊邻居的关系融洽。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北方农村乡风纯朴,村庄里街坊四邻和睦相处,相互帮助。记得每到走亲戚回来,母亲总要让我们给街坊四邻“打散”(分送的意思)花馍、大油饼之类的吃食。谁家老人病了、孩子没人看了,母亲都乐于帮忙。谁家婆媳、妯娌闹了矛盾,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母亲也乐于评判。母亲会剪花样、做纸扎,每逢乡邻家里有红白喜事,她会被人请去帮忙,什么喜鹊、鸳鸯、花草、童男、童女、马、狗、猫、鸡等都剪得惟妙惟肖。
母亲聪慧,有头脑。她没有上过学,解放后参加过妇女识字班,认得子女的名字。母亲会算账,脑子清楚,我们小时候,父亲带母亲去集市卖她绣制的小孩衣服、帽子或出售自家园子里产的杏、梨、枣儿,她都会把账算得清清楚楚。我们在生活道路上遇到困难、挫折,母亲从不给我们泄气,而是给我们鼓劲加油。她对生活的理念很明确,经常给我说:每个人一生都会有坎坷,但只要脚踏实地、本本分分,就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的父亲母亲结婚很早,从十八九岁有了第一个孩子开始,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他们之间感情很好,相互之间不称呼对方名字,而用大哥和大姐名字作代称。我不知道别处夫妻之间有没有这样呼法,但我们那里上一辈人这样互称对方倒是很常见。每天晚上,父亲没回家之前母亲会一直守在煤油灯下做活等候父亲。父亲腿疾犯的时候,她在院子里摆香案,祈祷上天保佑。春夏秋冬该换什么样的衣服、鞋袜,母亲都会清洗得干干净净,早早地给父亲放置在炕头。父亲五十岁的时候,母亲给他缝制了一件“小大氅”,——黑卡其面料,内衬浅灰涤纶薄里,栽绒翻毛领子。这种半截大衣农村并不常见,父亲穿上,高兴得跟孩子似的。
如今我的父亲母亲都已故去,但他们对待人生的态度和生活理念,以及倡导和培育出的“诚、孝、礼、勤、实”的家风,仍在激励着我们的生活。在他们不在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回忆起他们的音容相貌,仿佛他们还没走远,还在天上某个地方注视着我们。我常常想起小时候住过的院落,村中的老宅、村北的菜园以及后来新建的楼房。但每次一踏进这些地方,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父亲母亲的笑容。每年清明时节,当我像候鸟一样从遥远的地方归来时,仿佛还能听见父母亲唤儿的声音……
我很欣赏鲁迅先生的一段话:父母存在的意义,不是给予孩子舒适和富裕的生活,而是当你想起父母的时,你的内心会充满力量,会感受到温暖,从而拥有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因此获得人生真正的乐趣和自由!
我想,我的父亲母亲给予我的,大概就是这些吧!
二○二二年六月十日于北京
编辑/董应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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