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林兆华(林兆华复排的三姐妹)
话剧《三姐妹·等待戈多》剧照。
【编者按】
话剧《三姐妹·等待戈多》 12月中旬在上海保利大剧院全国首演。该剧首演于1998年,被认为是“大导”林兆华实验戏剧的巅峰之作。本次演出是林兆华在19年后的复排版本,当红小生张若昀离开校园近十年后首度登上话剧舞台。这部把契诃夫和贝克特的两大戏剧经典进行拼贴的实验戏剧,在当年曾引发了巨大争议,而这一次的复排版本,也依然有着不同的观众反响。
话剧《三姐妹·等待戈多》再度上演,大导林兆华19年前的尝试在今天看来实属伟大,一方面在于排演的难度;另一方面是,制作这样一部戏背后的勇气,因为它注定是难以被广泛接受和欣赏的。
19年过去了,这样一部戏对于观众而言究竟有多“难懂”?近二十年间的社会发展会否使得人们的接受水平得到提高?当我们尝试去理解这部戏的韵味之时,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什么?
《三姐妹》可以称得上契诃夫的剧作中最难以理解的一部,《等待戈多》作为荒诞派戏剧同样不太好理解,然而“理解”本身或许就是个伪命题。
“大导”在接受采访时坦言,今天演这个戏,怕观众静不下心来,当年排演也是不合时宜,票房不好。然而,他坚定地说道:“我有想去的莫斯科,有要等的戈多!”
林兆华
联系这部戏从19年前艰难的诞生和一路的命途多舛,再到今天重新得以与观众见面,笔者意识到:在很大程度上,《三姐妹·等待戈多》的排演已经成为一个自足的戏剧事件,它的诞生过程和接受史呼应了“等待”的主题,它也在等待能够欣赏它的观众。
而这个等待,同样漫长,同样前途未卜,唯一能做的,只有“不停地工作”。
为什么把《三姐妹》和《等待戈多》结合在一起?
如果仅仅因为二者各自的“等待”主题具有相似性,是不足以支撑这一拼接的合理性的。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在于,二者所呈现的情境具有强大的普适性,指向不同时代的人们都存在的内心焦虑和精神彷徨,这也是为什么如今重读文本仍心有戚戚。
而这两个文本对于生存困境的关注恰恰是互补的:一个追恋过去,一个眺望将来——最核心的相同点在于,无论面对过去还是将来,作为等待者的主人公是缺乏实际行动力的,因而除了无尽的空虚、无聊和苦闷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此外,二者着眼的是存在的这一状态、是等待的过程,却不给出确切的结果,更残忍的是,连绝望也不肯给,空余一份模棱两可的希望。
《三姐妹》与《等待戈多》,一静一动,相映成趣,却又有“殊途同归”之感。
其实,西方学界早已论述过契诃夫对现代戏剧(特别是对荒诞派戏剧)的影响。由此可见,这两份剧本具有内在的联通可能。问题在于,如何将两份文本裁剪、重组、拼接。
在《三姐妹·等待戈多》的剧本中,可以看到三个处理方向:
首先,是对《三姐妹》的去情节化处理,保留其情境的连贯并与《等待戈多》交融,由此奠定本剧大致的情感基调。
其次,是对文本的大量裁剪和筛选,尤其在人物方面(舞台中央)仅保留三位女性两位男性(共饰演七名角色),引入旁白与场外音。
最后,是两位男性演员来回切换的人物角色,在分饰二角的基础上又始终与三位女性演员处于隔离状态。
值得一提的是,舞台美术设计在本剧中的重要性已然超越了视觉层面的审美,而是和解读这两份文本的“破题”工作紧密结合、不可分割的。
《三姐妹·等待戈多》剧照。
事实上,当演出开始,所有演员和所有布景一亮相,本剧所传达的信息已经完成了一半。四方形的水池将三姐妹所处的孤岛般的可旋转甲板包围,水面上映在墙上的粼粼波光忽隐忽现;舞台前方铺设铁板,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的靴子踏上去噔噔地响,有如码头的工作区;低矮的“灌木”和一米高的“柳树”滑稽地长在前方;左侧,是旁白所处的高高的脚手架。
三姐妹坐在甲板上,一前一中一后、一左一中一右,如同斜放的三角形,相抵分布;等待戈多的两哥们儿时而在前方打闹,时而趟入水池中,化身维尔希宁上校和土旬巴赫男爵,同三姐妹对话。
舞台元素看似寻求一种简朴的、冷峻的视觉观感,实际上将剧本的内涵框定在了一个最为“正统”也最适于理解的解读中。心灵的孤岛原是看不见的——岛上的人出不来,岛外的人进不去,遥遥相望,从不对视,却互为镜像——无论是“无路可走”还是“无话可说”都在不言中。
如果说,《三姐妹》的去情节化是为了和《等待戈多》结合做的“牺牲”,那么这个更倾向《三姐妹》的舞台,算是《等待戈多》所做的“迁就”。
除此之外,《三姐妹》部分在场的五名角色,在经典解读中,正是被归为“精神层面”的一类人,与之相对的则是不在场的娜塔莎、库里根等“物质层面”的一类人。
这种选择,是对文本的简化,使情感主线居于更突出的地位。文本的简化还体现在取消分幕,即情节的推进被淡化,“无尽而无望的等待”这一主题被置于中心地位。精简了的文本如同修剪了枝蔓,只留下最单纯、最质朴的部分;而真正将其粘连在一起的,是文本间的强烈互文。
大体上,本次复排是对98年原版的复制,未做大的改动。
《三姐妹·等待戈多》老版剧照。
重温当年的录像资料,从模糊的画质和嘈杂的录音中依稀可以感受到整个戏的气质,并且对照今日的演出,可以分辨出完好保留下来的许多坚持:
例如,如演员放松的状态,去“舞台腔”的、吐字清晰的、声音洪亮的台词,适当的语速和必要的停顿,等等。“大导”向来要求演员在舞台上找到放松的感觉,反对“起范儿”。
本次复排的演员几乎都是跟随“大导”多年的老将,这些表演哲学能够在其麾下的“御用演员”们身上明显地表现出来,是长期训练和磨合的结果。在本剧中,三姐妹的状态是很难拿捏的,既要达到一种疏离感,又不能放得太空;既要咀嚼和体会角色的心理活动,又不能让台词显得过于有目的性。
由于本剧实际上做了大幅度的抽象化处理,因此表演必须适应整体的舞台氛围,游离在虚实之间。从首演的效果来看,演员的发挥稳定,可喜可贺。
张若昀
张若昀的加盟,吊足了观众胃口,因为大家都在猜测这个在影视剧领域打出一番天地的“小鲜肉”在阔别舞台多年后,究竟能有怎样的表现。出乎意料的是,张若昀的表演可以用
“稳健”来形容,舞台剧功底相当扎实,声线更是让人几乎误以为是名舞台剧演员。
此外,复排版增加了许多细节,尤其在等待戈多部分,与98版相比,戈多部分的台词似乎做了更细致的分析和展现。两名演员的互动更频繁,也更丰富,氛围更加活跃,因而可看性大大加强,这一点从观众笑声连连的反应可以看出——对于排演《等待戈多》,“好看”是颇为不易的。
再有,服装设计上,当化身为《三姐妹》剧中的维尔希宁和土旬巴赫时,二人会披上一件外套以区分角色,这是原版里没有的。诸如此类的细节改良,是对原版的再超越。
19年之后,观众该怎么去理解复排的《三姐妹·等待戈多》?
为什么三姐妹怎么也到不了莫斯科?父亲还在世时,家里还常常有军官往来,生活还是美好的,至少不算太糟,莫斯科听起来也没有那么遥远,然而整整一年过去了,三姐妹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生活已经悄然离去了,虚无和无聊正在不可挽回地将她们吞没,无处可逃。
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当我们陷入日常生活的泥淖,渴望脱离当下的困顿之时,会发现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我们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有太多跨不过的坎,有太多不得不把一切希望推给明天的借口,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有时,并非缺乏建立新生活的勇气和意志力,而是可怖地陷入麻木,甚至最终丧失了行动力。
三姐妹痛苦的来源不在于去不了莫斯科,而在于怀恋莫斯科。人如果对于自己所处与一种什么样的生活都没有自知,那么孤独一词是无意义的。娜塔莎、库里根、普罗托波波夫,他们不会痛苦。人会痛苦,是因为有了爱的能力而无法去爱。
为什么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日复一日地等待戈多?三姐妹的莫斯科是具象的目标,而戈多究竟是个什么人、究竟存不存在,并不可知。俩哥们的情绪也会波动,也会焦躁,在等待的过程中只能打发时间,没有别的选择。戈多也许终会到来,也许永远不来。“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着的人。”
鲁迅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好比接受了启蒙的人,望见四周的世界依旧浑浑噩噩,会像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一样想上吊,又笑着打消念头,能做的只有等待。这是知识分子的心态。最可怕的,是有一天没有人再愿意等待了。
为什么要排演《三姐妹·等待戈多》?因为我们今天还有人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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