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吃饱饭电影推荐(精疲力竭的电影之旅)
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受其邀请,我和诗人乌青踏上了对他新电影《九里达》的一场放映之旅。我是中途加入的,约在杭州碰面。
此前他已走过西安、石家庄、北京和上海。西安那场,安排在一家livehouse,来了三十多人,最后剩余五人。他在门外抽烟,观众鱼贯而出,拍拍他的肩膀,“哥们,我真的有事。”石家庄那场,在一间负四层的地下室,是朋友的房子,看上去像避难所。放映时,投影仪坏了,重新借了一台电视机。地下室的好处是来的人看得都很认真,因为手机收不到信号。
作为此次旅行的背景,我对这部电影和导演做个简短的介绍。《九里达》,讲了一个来自浙江省的僵尸在泰国各地闲荡。这是一部个性化的小制作电影,花费一万美金,乌青担任制片、编剧、导演和剪辑。主演是他的朋友张所思。一个80后小伙子,头发卷曲,卷得要炸开。听说他热爱音乐,对此有独特的审美,为这部电影创作了配乐。根据乌青的介绍,这部电影的特色是:取消故事的后现代形态,独特的镜头语言,分裂的人格关系——主人公拥有三重人格,乌青本人在片中饰演了一个人格,浓厚的情绪——疏离、绝望和深处的悲哀。此外,片长也是不可忽略的特色,长达两小时五十分钟。对于观众的屁股,可是个不小的考验。
我能够参与电影的“宣发”,很大部分原因在于我写了一系列有关诗人的报道,引起了乌青的注意。去年夏天,我在成都采访过他。他的儿子刚出生三个月,他忙于家事,对我的到来不甚其扰。2012年,他的一些诗,例如《对白云的赞美》,《假如你真的要给我钱》、《月下独酌》等被人公布在网上,遭受了强烈的谴责,认为他的作品是对诗歌的亵渎。网络上对他的评价多带戏谑,暗示他毫无才华,是个卖弄把戏的文学骗子。
那些诗写于2000年左右,正值网络论坛兴盛时期,一些诗歌论坛建立,例如“诗江湖”、“橡皮”和“他们”,在里面活动的诗人有于坚、韩东、杨黎等。也有很多年轻诗人,出现了一场浪潮般的写作运动。韩东认为乌青有“伟大的文学抱负”,“一个天才正处于他的青年时代”。还有少数诗人和作家赞扬乌青,认为他树立了独特的风格,无法归类。他的诗情感克制,词汇简单,没有繁复的象征物,他的小说絮絮叨叨,喜欢事无巨细地描绘某次事件。他的作品阐述了人的孤独、无聊和绝望,在荒诞的社会中生存,最终将其逼向死亡。
在我看来,乌青的处境是诗人在这个时代的某种隐喻,一种悖论的存在——生活在语言的世界里,不被现实接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因此,当乌青问我是否愿意来一场“在路上”的采访,我答应了。一位诗人拍了一部实验电影,到不同的地方放映——这个带有美式色彩的《滚石》式的旅行计划,听起来很有趣。
4月15日晚上7点30分,杭州
我们来到余杭区绿汀路上的一辆粉红色公交车。这辆公交车的所有者康良,是乌青的朋友。几个月前他从北京搬到杭州创业,从无锡报废车厂拉来这台车,卸了发动机,剩下车身,花费一万五千元。车停在离他公司不远的地方。路牌指示这片区域叫“未来科技城”,但非常偏僻。楼房正在建造,车开过路边卷起灰色的尘土。
对于我们的到来,康良很高兴,抱怨杭州没有喝酒交谈的朋友,文艺生活单调。电影在这台车上放。由于车内座位有限,这场放映售卖电影票,三十元。数据显示有十个人买了票。车上的设备齐全,有投影仪、白色幕布,两台一米高的音箱,啤酒和即食腊肉,后面的座椅改成了一张榻榻米。如果有发动机,也许我们还能开着去哪儿转转。
我不知道人群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车厢挤满了,很多人站着,像下班高峰期的公交地铁。车内约有二十人。我坐在榻榻米上,实际上是一块很硬的木板,站立的人群阻隔了视线,我只能看见他们的屁股。于是,我躺下来,打了一会儿盹。等我睁开眼睛,车厢空了。第二排多出一个空位,我移到那里,惊讶地发现前面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可能是她的女儿。小女孩坐在女人的腿上,靠着桌子睡着了。我搞不明白一个母亲为什么会带女儿看这样一部电影。她们在那儿坐了两个小时,后来小女孩困得要瘫倒了,她们才离开。一直坚持看完的,除了相熟的两三个朋友,还有两个穿短裙的女孩和一个清瘦的留着长头发的男孩。那两个女孩告诉我,她们是杭州城市学院大二的学生,在《大学语文》的课堂上,任课教师用批判的口吻提到乌青的诗,她们是冲着乌青来的。其中一个女孩从包里掏出一叠试卷,请乌青签上自己的名字。
电影结束后,两个女孩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这段对话可以代表大部分人对此片存在的疑问。如下:
“你当初为什么想拍这个电影?”
“我觉得现在的中国电影过于强调故事和叙事,忽略了镜头语言。我想拍一个开放式的东西,我希望拍一部无法叙述的电影,虽然你看了这部电影,别人问你这部片子讲了什么,你是没办法说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也去看。如果是一个可复述的电影,必要性是什么我就很怀疑了。”
“一般的电影都是可以复述出来的,我从来没看过不可复述的,除了你这部。”
“不不,很多电影是不可复述的,这和我的写作是一脉相承的。”
“就是不想表现任何东西,是吗?”
“我希望我的片子包括我写小说,能产生阅读障碍,不太好读。一个故事很流畅,你看小说和看电影没有区别,因为它就是一个故事。文学难道是可以替代的吗?文学如果可以用影视替代,那么文学的价值在哪里?影视如果可以复述,那么这部电影的价值又在哪里?”
“为什么你的片子要这么长?”
“我只是想制造一些观影障碍,就是想让一些人看不下去,然后他就走了。我认为这是一部飞片。当第一个镜头炸出来的时候,如果你在迷幻的状态下,你就进入那个世界,很愿意待在里面,这部电影是个梦境。就像看《2001太空漫游》。”
“你看过《路边野餐》吗?”
“首先我是一个诗人,我是写这样的诗的,所以我非常不认同《路边野餐》的诗歌,影像上不可能跟他有任何接近。”
“你能评价一下《路边野餐》的诗吗?”
“它还是利用了文学的语言表达意象,语言还是工具,因此我觉得那不是诗。”
4月16日下午2点30分,杭州
在杭州万象城内的库布里克书店,我们做了第二场放映。书店旁边是一家百老汇电影院,近期热映的电影是《速度与激情8》,制作成本约2.5亿美元。乌青说,他挺喜欢看这类商业大片。2012年夏天,他痴迷于蝙蝠侠,从淘宝花费四百多元购置了一套带有披风的蝙蝠侠衣服,包含一副遮住上半边脸的黑色面罩。他扮成蝙蝠侠,凌晨时分走在街上,希望碰到个抢劫犯或者流氓,结果一无所获。他有些怪癖好,这些癖好被他写进小说,构成了主人公古怪性格的一部分。例如,他在中学时和另一个男同学成立了“金属眼镜侦探社”,所做的事情就是跟踪班里的女同学。他弄清了所有女同学的家庭住址,回家的路上会干些什么,记了一本厚本子。这个癖好一直保留到他上大学。
场地是一位叫恶鸟的人联系的,今天下午他和他的妻子也来了。他是“联邦走马”计划的负责人,印刷了约六十种诗集和小说集。苏联有一个形式主义创新团体,音译过来叫“走马”,在斯大林时期受到政治压制,转为地下。联邦走马的意思是类似这样的机构和小团体联合起来。他们的书籍装帧和书名,带有邪典电影的风格,张显了一种怪异而且极具西方色彩的文学审美趣味。
2012年,乌青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逃跑家》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副标题是“一生中总该会有一次没心没肺的逃跑”,其包装路数和市面上的畅销小说没什么不同,仅仅指向对庸俗生活的逃离,类似“说走就走的旅行”。2015年,联邦走马重新印刷了这本小说,书名改为《万有坏力》,副标题是一行英文,可译为“邪恶/坏的力量永远与你同在”,封面全黑色,如同它的名字暗示了此书的毁灭倾向。但有一些作者并不十分赞同他的做法,认为他的包装实际上遮蔽了作者本身真正希望表达的。恶鸟严格把控了对书稿的绝对控制权。他拒绝一切来稿,只向自己认为具备新鲜血液的写作者约稿,作者无权干涉书籍的名称、设计和版式。不过我第一眼瞧见他时,倒有些意外。他穿着普通,戴一副角质边框眼镜,左手佩戴腕表,和我打招呼的方式是轻轻握了握我的手。谈到联邦走马,他对自己的审美非常自信。他是乌青少数的拥趸之一,印刷了大量乌青的诗集。他称乌青是个“悬崖式”的诗人,不需要日常经验的缓慢积累,一开始写诗便直抵诗意。
库布里克书店起源于香港,是为了配合百老汇电影中心而设的一个艺术、文化交流场所。我以为《九里达》在这里或许会受到一些热衷艺术电影的人的欢迎。乌青向我提到了影响他此次创作的一些作品,其中包括《唯神能恕》,《遁入虚无》(这两部均入围过戛纳电影节),以及安迪沃霍尔的片长八小时的《帝国大厦》。
实际情况比我料想的要糟糕。专程来看电影的不到十人,多数在玩手机。更多的人在休闲区喝咖啡,偶尔抬头扫一眼屏幕,对他们来说,它和贴在墙上的电影海报无异。这次放映更像一次午后聚会。它播放的环境过于明亮和吵闹,令人无法专注。以我自己为例,我只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就出去逛商场了。等我拎了一只购物袋回来,约有两三个人在盯着屏幕。
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我坐在他们后一排的位置,说,我是个记者,我想了解喜欢乌青电影的是些什么人?
“我是做房地产销售的。”男孩说。“我是做IT互联网的。”女孩说。
“你们怎么知道有这场放映的?”
“我们从2003年就开始关注乌青了。我们都是乌青的微信朋友。”
“你们喜欢乌青什么呢?”
“从他的东西可以看到自己的生活,有种夏天睡完午觉昏昏沉沉有点无聊不知道干什么的状态。很琐碎很真实,就这种感觉。”女孩说。
“你觉得呢?”我问男孩。
“你在世界上找不到任何一个作家像乌青那样写出那么无聊的东西来,这个世界找不到啊,那就喜欢了。我觉得能把无聊表达出来就挺了不起的,他表达了一个人70%的生活状态,然后又很诗意,就好啦。”男孩说。
“你能理解他吗?”
“我能,我关注他十多年了。”
我不厌其烦地列出这段对话,意在说明欣赏这部电影的观众首先是乌青诗歌的爱好者,或者这么说,他们接受了乌青作为一名诗人存在。他们能够坐上三个小时而不挪动屁股,既可能是被影像的某些画面打动——千真万确,这部电影没有讲述任何故事,你只能看见一个穿着汗涔涔T恤衫的男子走来走去,也可能是基于对导演的信任。他们希望从乌青的电影中获得和从他的诗中所获得的同样的东西。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深层的情感联系——乌青安慰了他们。
4月17日下午3点10分,楚门
我们在温岭火车站下车,而后搭乘一辆面包车前往他的家乡楚门。这趟行程不在计划内。昨天下午,乌青的父亲给他打了个电话,说他寄养在老家的儿子发烧了,希望他抽空回家看望儿子。
我和他起了一次争执。乌青希望我留在杭州,等他从老家回来。我表示抗议,同时意识到他和他父亲之间微妙的关系。2015年,他接受《Ellemen》杂志的采访,主题是“故乡”。他说,他的父亲经常用鱼竿打他,有一次甚至把鱼竿打断了。那篇采访充满了对父亲和家乡的憎恶,他说:“说得邪恶一点,如果我父亲去世了,我可能挺愿意回家待着。”文章采用第一人称口述,标题是“乌青:我视死如归乡”。杂志出刊后,父亲看到了这篇文章,父子关系再度陷入低谷。母亲告诉他,父亲忧伤了很久,心脏病都快犯了。前年,他结婚,有了孩子。老人抱上孙子,算作儿子给予的安慰。他们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乌青害怕我的出现,会使他父亲想起这件事。最后,我们达成了一个协议,我们一起回楚门,但不去他家。
汽车在公路上行驶。路边耸立着连绵的山峰,雾霭环绕,模糊了山上的植物。天空露出洗旧的牛仔裤的颜色,雨水沿着窗户流淌,空气里胀满了水蒸汽。当地人叫“三八天”,湿气大,墙壁能渗出水来。这里临海,多岛屿,我们即将抵达的楚门就是个半岛。以前这里交通不便,路不好走,从楚门到杭州得花上八个小时。我摇下车窗,风灌了进来。
1996年,乌青18岁。他高中毕业,没高考,在玉环大酒店做酒吧招待。玉环是楚门上面的县,是座岛,四面环海。他租了一间屋子,每个月能拿到一千块钱的工资。他的工作枯燥,实际上不需要调鸡尾酒或者制作咖啡,县里没人喝这些。他只需要按照酒单,像个发货员从箱子里拿出白酒和啤酒交给服务员即可。一天结束后,他清点酒水,把账单记下来。他极度压抑,自觉人生无望,难道终生就困在岛上?他经常一个人爬山,在山上待着,看报纸、自慰、睡觉,也遭遇过危险,落入湍急的溪流,抓住树枝爬上了岸。后来他写了一篇小说《唯有爬山可以阻止我对自己举起枪》。工作大半年后,他决定逃跑。跑了两次,均以失败告终。
第一次是杭州。他的初中同学周勇在浙江工业大学念书,他带了行李去找他。周勇安排他住在学校的宾馆里。第二天他的父母找到周勇,把他从宾馆抓了回来。两个月后,他又跑了。这次,他决定不能再去杭州了,买了一张去西安的火车票。坐了四十多个小时,抵达西安。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外省。火车呼啸,自南往北。山脉不见了,所望之处是平坦的土地。他看着窗外,既兴奋又害怕。他在西安呆了五天。北方入秋得早,他感冒了,身上带的钱快花完了。他爬上大雁塔,站在塔顶,认定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失败。他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出走,等他真正来到外面的世界,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谋生。他在大雁塔上念了一首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最终决定放弃。一个礼拜后,他再次回到楚门。
车开了一个小时。我们抵达楚门。乌青送我到镇南的一家宾馆,说第二天就来找我,带我四处逛逛。为了筹备《九里达》,去年10月他把儿子送到老家,由父母照顾。他说,之所以有那么强大的动力完成这部作品,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希望能从繁琐的家庭生活中解脱一阵子。
4月18日下午1点,楚门
楚门比我想象的要大,要繁华。这里的土地有一半是填海所得,因此出奇的贵,房价每平米超过两万元。我住的宾馆对面是一条河流,河面上是一座弯曲的拱桥,岸边有妇女就着河水洗衣服。这里有一种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过渡感。我住的这条路上有很多崭新的楼房,开了几间咖啡馆和装饰新颖的餐厅。河对岸的房屋低矮,黑色墙壁上布着青色的苔藓,再远是山峦,山背后是海。
乌青在镇上读完了小学和中学。他的父亲当兵退伍后,在镇上的农业银行工作,母亲是机械厂的出纳。爷爷奶奶住在村里,每年寒暑假,他从镇上回到村里生活。这部电影的名字起源于村里传说一种叫“九里达”的黄蜂,意思是追人只追九里路,要是人能跑出九里,方可活命。
这个下午,他耐心地向我介绍这里的街道、房屋、河流、食物、方言和生活习惯。他在讲述这些事物的时候,顺便也会回忆一下他的少年往事。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有点像置身剧场,乌青在表演一场独幕剧。比如南兴街,他介绍这条街的历史,它出现于八十年代后期,是镇上第一条开始有楼房的街道,时髦的新事物从这里冒出来。接着他说,每周他会去这条街的电影院看电影。他指向前方一片被拆除的空地,只剩下粉刷的白色墙壁,上面写了“休闲中心”的字样,“那里原来是座电影院,代表了镇上最前沿的文化,我的整个童年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
南兴街左拐是十字街,由四条狭窄的街道组成。楚门中学在十字街上的一个院子里,非常小,只有两栋楼。上厕所要穿过院子,到街对面的公厕。他入学前一年,这里发生了镇上唯一一起凶杀案,一个男同学上课期间上厕所,回去的路上被另一个男同学捅了一刀,当场毙命。这场命案使他整个初中不敢在上课的时候独自上厕所。
出了十字街,是一座山。楚门小学在山上,沿着阶梯爬了好一会才到达。我们在校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他说:“我差不多就是坐在这样的台阶上突然间决定当一个作家。”我环顾四周,古朴而安静,的确是一个孤独少年忧愁和做梦的好地方。朝远处望去,整个楚门尽收眼底。
和乌青共处的几天里,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身上鲜明的孤独感。表面上,他脾气温和,除了偶尔谈论文学和电影时失去控制显得情绪激动。更多的时候,例如现在,他坐在那儿,既自卑又羞涩,像一只舞蹈的提线木偶被扯断了线。这种情绪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常干些听上去毛骨悚然的事。除了上文提到的跟踪女同学,在玉环大酒店工作时,他买过一架俄罗斯进口望远镜,偷窥了对面的三口之家约半年之久。他脑袋里塞满了关于自杀的想象,有一次真的吞下一瓶安眠药,洗了胃之后活了过来。
他告诉我”乌青”的由来,他的原名叫郑功宇。“乌青”来自一个梦。有一晚,他梦见自己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他很害怕,随后摸到一面墙。由于墙面带有熟悉感,他猜测是某个亲戚家的房子,他沿着墙壁走,摸到一张凳子,他继续走,摸到了门。他推开门,以为终于走出了这个房子。开门后,发现外面还是一片漆黑。更让他恐惧的是,他以为他来到了屋外,实际上走进了另一间屋子。等他再回头,房子消失了,之前的屋内变成了屋外。乌就是黑,青指青年。他说:“这个梦让我特别害怕,影响了我一辈子。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这个过程,从一个黑的空间走到另一个黑的空间,你所做的努力实际上是没有意义的。”
4月21日中午12点15分,厦门
我们没有在楚门待太久,继续上路。考虑到我的陪同,他决定提前出发,觉得没有邀请我去家里作客是不礼貌的。两天后,我们到了厦门。厦门的放映安排在黄厝的塔头,一个民宿的客厅,时间是晚上七点半。我们提前去调试设备。这间民宿的老板叫陈默,是张所思的朋友。他本人和他的名字一样,不善言辞,而且极瘦,是我见过最瘦的男孩。他有轻微的强迫症,要求随手关门,厕所的门,客厅的门,院子的门......搞得我和乌青神经紧张。在客厅待了一会,我们借口观光,去海边散步。
塔头和厦门给我的印象不同,虽然属于景区,非常萧条。随处可见歇业的商店和等待出租的空房子,可能是城市旅游业过度扩张的结果。不过海景很漂亮,比我前一晚在厦门大学附近走过的白城沙滩干净。远处,一些男人赤裸上身,从水里爬出来,还有三四个中年女人穿着艳丽,站在岩石上拍照,海风吹起她们的裙子。
“我现在很理解我这次放映,我突然间觉得很好。我明白了它真正的意义是什么?”乌青突然开口。
我没说话,等待他说完。
“理论上它不重要,我在网上公开不就完了吗?在过程中我明白,就是我要看到来看这部电影的人嘛,它是电影的独立性的一部分。很多导演实际上没有机会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谁来看你的电影,以及经历整个过程。我非常生动地见到了这些人的状态,他们入睡了,感动了,离开了,无视也好,默然也好,这个过程很生动。”
“可是他们确实没有什么耐心,很多人在玩手机。”我忍不住向他抱怨。
“我的第一部电影《爬山小说》在广州一家酒吧放,有人直接朝我砸酒瓶子。他们觉得这个片子太无聊了。”
“你什么感觉?”
“我勉强露出尴尬的笑容,后来他们就走了。”
厦门是这趟行程中最萧条的一场,在一台约45寸的电视机上放映。晚上厦门突降暴雨,只来了五人。影片快结束时,三个打扮奇怪的男孩突然闯进来,加入观影。一个男孩毛发旺盛,满面胡须,皮肤黝黑,像个东南亚人,另一个男孩胖乎乎的,头发烫得像一包方便面,最小的那个穿一件黄色的碎花衬衫,皮肤白皙,嘴唇通红。放映结束后,三个男孩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们家玩,给我们念了自己写的诗。他们对这部电影没什么兴趣,其中一个男孩大声喊着:“太臭了。”
4月23日晚上7点,深圳
电影是当下最流行的艺术形式,它关乎审美、权力和消费。从另一个层面上看,电影也是一门关于自由的艺术,创作者可以自由地实验,试探边界。对于《九里达》,尽管一路跟随导演的巡回放映,我从来没有完整地看完它。如果不是采访,作为一名非专业人士,我更乐意看一部标准制作的好莱坞电影,而不是《九里达》。但我仍然喜爱它,原因是它的独特性。它传达了“乌青式”的电影观,打破既有的电影套路,创造一种随性而至的镜头语言。用他浪漫主义的说法,他用影像写了一首诗。其更深层的观念是,自由是作为创作的目的而存在的。
厦门之后,还有两站,分别是深圳和广州。我们有些疲惫。在深圳,我们见到了诗人于小韦。于小韦是南京人,在深圳开公司,80到90年代写诗,是民刊《他们》的作者。他不留诗稿,仅有的诗集《火车》,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听说是韩东帮忙收藏,散作才得以集结。他个头高大,举止温和,话不多。他的诗作像在描绘一幅画,我几乎看得见画中的色彩。如果念出来,又会产生一种美妙的节奏感。当晚,乌青在他家放了一遍电影。我问他观后感。他说,非常振奋,“那样的影片,用很自由很随意的方式去做,太抓人了。”
深圳的放映在旧天堂书店,位于华侨城创意园区。老板名叫阿飞,有点像古惑仔的名字。他是湖南人,性格奔放,早年搞过乐队。这家书店装潢复古,经常举办独立音乐的演出。店内陈列了很多磁带和黑胶唱片,其中一些在市面上很难找到。在深圳,旧天堂算一个文化地标。我问他为什么愿意放映乌青的电影?他说很喜欢乌青的诗,当着黄灿然的面也说乌青好,说他具有难得的诚实,“他是他自己。很多人写诗不是他自己,成为另外一个想象的自己,很假,没意思。”
有四十一人观看了电影,是人数最多的一场。由于放映在咖啡区,有些人可能原本就在喝咖啡。虽然乌青说他不在意观众离场,“那是他们的权利”。但看得出来,他有些失落。这次,他躲在书店外面的走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等到快结束时才进去。剩余十六人。
十点半,我们和阿飞告别。“你觉得怎么样?”我问阿飞。
“我睡了两下,打了三个盹,觉得还行。不像他的诗实际上。"他转向乌青:“你还不算最惨的,最惨的只剩下我们店里的人。我们噪的时候挺噪的,你听过马木尔吗?”
4月25日晚上7点30分,广州
广州是最后一站。今晚结束后,我们将各自登上返程的飞机。我松了一口气。这次采访超出了我有限的记者经验。我很少和采访对象如此密集地待在一起,这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况——在大量与他共处的时间里,我得想方设法地将采访延续下去,到后来谈话变得不着边际。另一方面,在路上的感觉是混杂的。你不知道你的生活往何处去,而过去又那么容易被遗忘,一切仿佛被切断了,既短暂又漫长。
所幸乌青不是一个乏味的人,他时常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匪夷所思。有一次他告诉我,原本《九里达》有一些限制级的镜头,包括口交和自慰,后来剪辑的时候没有放进去。听说是他妻子的意见。他之前的两部影片《爬山小说》和《坏诗人》,都曾出现男人自慰。他说,自慰是孤独的象征,充满了悲伤。
从深圳到广州很方便,搭乘广深线,约一个小时能到。火车上,乌青情绪沮丧,转而对放映产生怀疑。他对我说:”你可以把我描写成一个僵尸,我就是一个拍电影的僵尸,一个不置可否的人的状态。你说我这个人渴望成功吗?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好像又渴望又抵触。“
他停顿了下来,又继续说。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我的身份是迷失的。我认为我是一个诗人,但是社会认为你是一个搞笑的人,其次我是一个作家,我出的书没什么人看。是一个导演吗?我拍了十七年电影,拍了三部正儿八经的长片,电影圈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火车继续行驶,他喝了口水,接着说。
“这个人他拍了一部对人类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在别人看来甚至不算一部电影。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场放映,没有一个正规的地方,在地下室,在别人家,在公交车上。我简直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有这样一个人。”
我该对此作何反应?我看着窗外,无话可说。
我们这趟行程的最后一个放映地点,在番禺大学城的”坊间文化“。乌青用三百元包的。傍晚依旧下了雨。从厦门到广州,南方的雨无穷大,不曾停止。我们决定最后一晚放松点,撬开啤酒,喝了起来,外面的雨可能停了或者更加猛烈,管他呢。当晚有十四名观众,最后剩下五人。我习以为常。
“放点音乐吧。”有人提议。
我坐在椅子上,乌青站在荧幕前面,突然开始跳舞。留下来的一位住在广州的诗人说,“你的电影前面太刻意,太冗长了,你只顾自己玩,没有和观众互动,让人无法忍受。”
“不是刻意,是任性。兄弟,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任性呢?有谁敢在电影里任性呢?中国人太他妈压抑了,太不自由了。”他手舞足蹈,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草。
头顶上的吊灯散出暖黄色的光,音乐也是暖黄色的。空气里有尼古丁、啤酒和口香糖的味道。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或许这一切都是梦。这部电影,零碎的对话,喝空的酒瓶和丢弃在地上的烟头,都是虚假的。等到明天,我登上飞机的那一刻,它就像一束光消失了。
— — 完 — —
题图,《九里达》剧照,其余所有图片都由李纯拍摄。
李纯,正午员工,关注文艺圈以及惊悚社会圈,有事可跟她lichun@jiemian
本月轮值主编是谢丁,有事可找他:xieding@jiem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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