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界的奇怪现象(书法现象不明觉厉)

书法界的奇怪现象(书法现象不明觉厉)(1)

■徐建融

“不明觉厉”:“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觉得你很厉害。”这是网络的流行语,语言专家们认为破坏了语言的规范,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创新,非常好。对于今天包括今后很长一段时期的文化现象,用这个词很能说明问题。

不明觉厉,是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动物的本能反应。柳宗元写过一则寓言,贵州深山里的老虎,山中之王,对山里的各种动物,它都一清二楚,予生予夺,全然不在话下。有一次,好事者把一匹小毛驴带到了山中,老虎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心中怕得不得了,几乎要让出山中之王的宝座。当然,后来小毛驴还是给老虎吃掉了。但那是武斗。文斗呢?就不一定了。

85新潮时,新名词新术语大量涌入,我们当时正年轻,生吞活剥地把它们用来写传统中国画研究的论文,比如说有一个名词叫“熵”,什么意思呢?当时不明白,今天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就觉得它很厉害,用它来诠释传统,头头是道,云里雾里。陆俨少先生看了,对我说过:“你们年轻人太有学问了,论文写得真深刻啊!这篇论文,五六十页,我已经看了3遍,每遍都是看到第3页就看不下去了。”虽然不是我写的,但当时也洋洋自得,认为我辈胜过了前人。今天回想起来实在难为情。

但这样的做法并不自我所始。苏轼就说过,扬雄不屑于作赋,他要对人类作出更大的贡献,所以要写经,写得深奥得不得了,人人害怕。但苏轼不怕,他指出,扬雄的所谓“经”不过以艰涩的用词、胡乱的逻辑“文浅易之说”,“若浅言之,则人人知之矣”,知什么呢?就是扬雄根本没有什么“经”的学问。

这样的做法,也不限于文史艺术的领域,有学问的专家,日常生活中没有学问的草根也常这样做。赵本山有一个小品,到深圳去探望他的妻子,妻子已成了白领,早已不是农村的大姑娘,而本山大叔仍是草根一个。一早到的车站,妻子来迎接了。本山说要小便,妻子说洗手间在那边;本山说我还没吃早饭,妻子说那我们去喝早茶吧。本山指斥她:“你干脆说厕所、说吃早点不就得了罢!”不行的,那就显得没学问,就跟不上潮流,就落后于形势,人家就会觉得你不厉害,会看不起你。

20年前,我指导学生写毕业论文,初稿完成后,让同学们互相传阅,对所阅的论文提意见。甲同学读的是乙同学的论文,突然惊呼:“写得太好!水平太高了!”我问好在哪里?甲答:“老师您看,这些词用得太妙了!”原来其中有3行,都是稀奇古怪的4字组词,实在不明其意。把乙同学叫过来请他解释,他拿起自己的稿子,读到这里,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说:“哦,那是乱码。”如果乙同学不作说明,读者一定会从中寻绎出深奥的思想,就像金庸小说中从梵文的秘笈中最终解读出深奥的武学一样。

说到梵文,本来公认的是全中国只有季羡林先生一个人懂,但季先生去世后,有一所大学的某教授声称他也懂梵文,并要在学校中开设梵文课。后来见到该学校的其他教授,说到该教授,说有一次接见一位外国学者,校方介绍该教授时说:他通晓三四种外语。该教授当场站起来纠正:不!我通晓三四十种外语。去年参观东陵,在乾隆的地宫中,四壁青玉,镌满梵文经典,个个字迹清晰。但它们是哪一部佛经呢?说的什么意思呢?文管所的专家说:至今没有人翻译得出。不要以此质疑季羡林先生的梵文精通程度,国家相关部门应该请他解读过,但他看不懂。那剩下来的,只能钦佩当时工匠们的梵文水平之高。

这又使我联想起一位朋友,外语学院英语专业毕业的,但他的水平不是太高,与他分配到同一单位的另一同学远远高过他。一次单位中要接待外宾,要从他们二人中找一个翻译,水平高的那位不敢去,他却自告奋勇地去了。我问他怎么敢去?他说:反正单位的领导谁也不懂外语,而外宾不懂中文,就随便我怎么翻译了,只要扣住谈判的主题,讲的是钢铁就不要牵扯到大米,不就行了吗?结果,在学校中被认为不厉害的他,在单位中便被认定为厉害,远远超出那位在学校中被认为厉害的同学。当然,因为实践的机会多,他后来的英语翻译水平真的超出了那位在学校中比他优秀的同学。则东陵镌刻梵文佛经的工匠,大概也属于这种情况了,不仅不懂梵文的乾隆,就是精通梵文的季先生,也要觉得他厉害得不得了!

在艺术的创作中,这便是流行的“天书”。写的是“汉字”,但自从文字肇始,甲骨、蝌蚪、金文、鸟虫、篆隶、真草,汉字中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文字,有些像西夏文,但又不是西夏文,横竖撇捺俱全,明明白白的“汉字”,但肯定不是汉字,这就显得深奥,莫测高深,但学问之大,思想内涵之丰富,不容置疑。

艺术家的厉害,所可依恃者大概有二,一是功力之技,一是思想之道。

功力厉害不厉害,虽不像武功那样明确,但还是相对容易明白的。不仅旁观者明白,艺术家自己也心知肚明。五代时有一个画家叫跋异,功力了得,任何画家根本不在他眼里。有一次与张图较艺,张谦恭,跋益自负,结果看了张的画,吓得瞠目结舌,从此再不敢出口大言。洛阳谣言:“赫赫洛下,唯说异画,张氏出头,跋异无价。”后来又一次,李罗汉出口狂言,与跋异较艺,等到看了跋异的画,吓得手足失措,竟到洗手间去自缢而死了。时人谣言:“李生来,跋君怕,不意今日却增价。”可见,功力是形而下的,可以明而觉其厉不厉的。

思想厉害不厉害,却很难弄明白。“金刚经”是厉害的思想,“吃饭拉屎”也是厉害的思想,而且可以是比“金刚经”更厉害的思想。王安石从《楞严经》看出了佛的语言,也看出了菩萨的言语,觉得“佛语微妙,菩萨不及”,专门把佛的话抄录了下来,供好佛者取法乎上,好学者奉作圣典。苏轼问他:我从《楞严经》中取几句菩萨语杂入佛语中,又取几句佛语杂在菩萨语中,你能分得出哪几句是佛语、哪几句是菩萨语吗?好学者说不能。苏轼说:不仅你不能,王安石也不能。

从技术上说,高山流水,声情并集,伯牙是厉害的音乐家,南郭则是骗子。从思想上论它是形而上的,看不见,摸不着,按图索骥,当然是下品,而指鹿为马,便是厉害无比的相马大师。十几年前,针对中央电视台报道有一位农民用摩托车、汽车的零件造飞机,弄得倾家荡产而飞机始终飞不起来,我写文章指出,从技术上论,这位农民当然是不务正业的胡闹,但从思想上论,这位农民正是一位大艺术家啊!果然,上海世博会期间,有一个“农民达芬奇”的艺术展,展品便是诸如此类的农民造飞机。这些农民太厉害了!幼稚的技术中,包涵了伟大的思想。同一件事情,放在科学界和艺术界,不厉害的工程师,恰是厉害的艺术家。同样厉害的,当然还有“文革”期间的太仓农民顾阿桃,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竟用象形文字写出了多篇哲学的研究论文。论文讲的是什么?从可以明白的一面论,什么也没有讲,当然不厉害;从不能明白的一面论,讲得太深刻、太伟大了,当然非常厉害,超过黑格尔。

“为学日增,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乃至于无。无既是没有,又是无穷、无限之至有。相比于顾阿桃,今天中国的艺术家越来越没有思想了,越来越没有思想,也就是越来越有思想,越来越有思想,也就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也就越来越让人觉得非常厉害。

所以,这个现象非常奇怪。不明,也就是无知。我们都无知,但无知可以使某些人无畏,觉得什么也不在话下。人类对世界的万物,所知不到万分之一,不明无知如此,竟敢于自称“万物之灵”。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根本不知道,竟敢于自称“大师”。而同样的无知不明,却使我们感到:“我非常渺小可怜,他太厉害了!”

人的本性使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证明自己的厉害,向万物,向别人。证明的办法,最初时是明明白白的强大。但要使自己强大谈何容易?所以,以下驷对上驷,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便成了弱小者也,可以让人觉得厉害的妙招。只有一驷怎么办呢?就是破坏对手的强大,韦小宝对吴应熊便用了这一招,不仅使弱小厉害于强大,而且为国家立了大功。一驷也没有怎么办呢?那便是用不明使人觉得自己厉害。说穿了,这就是用作弊出老千来证明自己的厉害。不仅文学艺术,据说两院院士的遴选也有作弊者,看不明白的事情,今天多了去了。

万物中,人类最厉害。人类的三百六十行中,书画艺术最厉害,最重要。书画界中,我最厉害,最伟大——至少,当地的书画界,我最厉害,最伟大。而足以证明这一切的,便是不明,把简单的问题弄复杂。简简单单、明明白白地看,一个家庭富裕起来了,最后买进的是书画;一个家庭败落下去了,最先卖出的是书画。民以食为天,有哪一个农民在不停地论证农业最厉害、最重要,农民中我最厉害、最伟大呢?当然,更没有哪一个农民会与书画专家们争论:对于人类文明包括中华文明,书画和农业,究竟哪一个更重要?

相对而言,今天的篆刻界还是以明觉厉的,不明者很难被接受;书法界百分之八十也是以明觉厉的,不明而使人觉厉者只是少数;美术界的百分之八十是以不明使人觉厉的,以明觉厉的只是少数。这也是各种当代艺术包括理论和实践广泛地流行于美术界,而难以流行于书法界、篆刻界乃至音乐界、舞蹈界、农业界……的原因。绘画是文化不是技术,美术家们很少敢于不信,不信者是画匠;书法是文化不是技术,书法家很少有人相信;篆刻是文化不是技术,篆刻家们没有人相信。从虚的不明讲,什么都是文化,包括种地也是文化。从实的可明讲,绘画之所以是绘画,书法、篆刻、种地之所以是书法、篆刻、种地而不是绘画,正是因为不同的技术。万物理相通,但各物之为各物,不是因为它们的理相通,而是因为它们的术专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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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书法第一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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