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一线窥历史(百年考古行走)

文小可

青龙镇遗址地处上海市青浦区北部,临近嘉定、昆山两区市,老地名称“旧青浦”。青龙镇遗址的考古发现令此地一举闻名。田野考古的底色还是“田野”,农村是田野考古的现场,农民是考古队朝夕相处的熟人,土地是农民与考古队共同的维系。

今年是中国考古百年,《澎湃新闻·古代艺术》将陆续推出“百年考古行走”系列报道,通过一线考古人员的撰述与记者的亲历行走,直面中国知名考古现场。

本文试图进入那些同考古队比邻而居的村民的世界,从他们的视角讲述他们与文物发掘之间的故事。

考古一线窥历史(百年考古行走)(1)

青龙镇遗址 上海市青浦区 (资料图 编者所加)

青龙镇遗址地处上海市青浦区北部,临近嘉定、昆山两区市,老地名称“旧青浦”。在2010年上海博物馆对遗址开展考古工作之前,这里与上海郊区随处可见的农村毫无二致,“旧青浦”的声名也从未在乡帮文献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

然而,青龙镇遗址的考古发现令此地一举闻名。文化的声誉骤起,城市化的脚步仍然迟滞,至今这里仍然是一派典型的水乡农村景观。作为上海地区在历史时期唯一的大型考古遗址,青龙镇遗址初步规划的调查范围达25平方公里。包纳3个行政村、十数个自然村的大遗址范围内,田野考古的底色还是“田野”。农村是田野考古的现场,农民是考古队朝夕相处的熟人,土地是农民与考古队共同的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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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塔(资料图 编者所加)

在所谓“二百年历史看上海”的上海地区,这里的村民以好奇的心态看着考古队进村,经过十多年的相处后,又逐渐变成了考古队的老熟人。在此期间,村民对考古队的工作不仅多方支持与配合,一些村民也走进工地参与发掘。在见证了一个个激动人心的考古发现的同时,村民们也在继续着他们衣食住行的日常。

一、旧青浦

旧青浦位于白鹤镇以东三公里左右,在塘湾行政村境内。吴淞江从苏州太湖水口迤逦而来,作为历史上太湖以东的泄水干道,在两岸催生了一连串市镇。青浦这一侧的白鹤、华新、纪王庙、蟠龙,对岸的昆山花桥,嘉定安亭、黄渡,皆属此类。旧青浦也不例外,曾经拥有喇叭形河口的吴淞江为此地带来的航运利好,让这里在历史上拥有一个更为声名显赫的名字——青龙镇。

唐宋之后,人类活动的影响与水流动力的变化促使吴淞江不断淤浅、束狭。航道受阻,海船不至,青龙镇在宋代以后快速衰落。与此同时,南路的黄浦水系重要性日增,遂逐渐替代了吴淞江昔日的角色。上海港日益繁荣,青龙镇黯然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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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址范围内的河港

之后,在青龙镇的原址上曾短暂创立过青浦县,但不久罢废。数十年后,青浦县在唐行镇重新建县,原来位于青龙镇旧址之上的青浦县署改为新泾巡检司署。时移势迁,旧署仍在,该地遂被称为“旧青浦”,以便与新治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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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安桥(资料图 编者所加)

即便不再水深岸阔如昔,吴淞江仍然是太湖水系治理的首重,开浚吴淞江是历朝历任官员斟酌江南一带生民所系、田赋所出的重点。历史的惯性以及吴淞江维系的一点点航运利好,让旧青浦仍享有区域性集镇的地位。尽管后来更大的白鹤江集市于明代出现在此地稍西的东大盈港-吴淞江交汇处,旧青浦仍然被视为白鹤江镇附近次一级的商贸集镇。清末到民国时期,旧青浦市面上有烟糖、点心、茶馆、肉铺,还有工厂及一些手工业店铺,密集的建成区内还有楼、堂、厅屋等高大的砖瓦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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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军事测绘地图中的旧青浦(又名青村镇)

然而近代交通工具——公路、铁路的普及终结了江南地区的水运时代,真正剥夺吴淞江带来的航运区位。依托水运兴起的两岸市镇,开始走上了命运殊途的道路。吴淞江北岸的花桥镇、安亭镇在改开的时代横流中牢牢把握节奏,依托紧邻上海的特殊区位和政策优势,定位准确、合理融资,形成了规模效益显著的新经济产业;对岸的白鹤镇却在80年代乡镇企业的昙花一现之后没能实现特色转型,与前者逐渐拉开了差距。白鹤镇境内的旧青浦亦显颓势,民国时期尚称“青村镇”的集镇目前仅剩几家小卖部还在支撑附近村民的日用所需,“旧青浦”也成为一个历史地名,消失在塘湾行政村的建置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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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青浦市街的石板路

青龙镇废弃之后,关于这个巨镇的零星记忆仍然保存在口耳相传中。人们不断重述乾隆下江南途经旧青浦的传说。青龙港这条小港,相传是乾隆下江南时游历的地方。据说乾隆的龙船在青龙港汇入大盈港处起行,因此在白鹤附近的青龙港上有一桥名为“起龙桥”。龙船行至塘湾,天子略一驻足,此处的庙因此改名为“龙定寺”(位置在宋代“隆平寺”。“平”与“定”在方言中发音相近容易讹误。但此寺早在明代早已撤废)。因音而讹的这个庙基上,就是上海博物馆青龙镇遗址考古工作站。

二、考古工作站

2020年6月上海博物馆青龙镇遗址考古工作站正式挂牌。工作站建立在原旧青浦民办小学的基础上,民办小学停办后,已经在附近村庄流转多时的考古队租用了其中的部分校舍。简单装修后,成立了这所上海首家考古工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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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站二楼眺望即景

工作站有一栋二层楼房和一排辅助用房,两层小楼是办公室和库房的所在。一楼的办公室也是卧室,如果有客人来,就成了会客室。除此之外,其他的房间全都被用作了库房。库房存放着以瓷片和陶片为主的出土文物。十年间累积的出土瓷片,已经放满了五千多个塑料筐。领队说,当年在发掘到通波塘西岸的时候,那里的堆积非常丰富,每天出土的瓷片可以装满一辆皮卡车。这些从青龙镇遗址出土的文物,一部分存放于上海博物馆主馆的库房,一部分陈列在工作站对外展览的展架上,更多的仍然在塑料筐中静待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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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遗址考古出土文物 长沙窑变形莲瓣纹碗,唐代(资料图 编者所加)

据青浦区文旅局通讯,考古工作站的成立,除了在文物保管、考古研学上发挥作用之外,还将融考古体验、展示教育等综合功能,“让广大市民共同分享考古成果,发掘文化遗产价值,积极探索遗址保护利用新路”。作为一个功能综合的文化空间,每逢有领导视察、团体参观或者记者访问,或者像我这样零星的客人,就由执行领队王老师负责接待。执行领队既是考古工作的实际主持者,也是工作站里里外外的大总管。从勘探、发掘,到修补墙体漏水,都需要他的主持。此外,每天在工作站的就是技工老李,以及负责室内整理与后勤工作的民工了。

三、民工

暑期,考古发掘尚未开始,工地上有四个民工,负责文物的室内整理以及做饭等后勤。由于农村空心化和老龄化,工地上并不容易请到民工,更不能对他们的年龄作多要求。许多民工跟着考古队近十年了,如今年龄都在70岁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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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室内整理作业的民工

我看到的第一个民工是老陆。老陆有七十多岁,黝黑、精瘦,但长相斯文清秀,特别是眼睛明亮有神,浑身上下透着洞察别人的精明。他从2010年考古队入驻开始参加发掘,是目前工地上资历最老的民工。

在计划经济时代,与上海周边的许多农村一样,青龙村是一个夹种粮食的蔬菜大队,主要的作物是供应上海市区的各类蔬菜。作为上海市区居民食用蔬菜的定点基地,白鹤镇的蔬菜大队都有专人负责运送蔬菜交付上海上市。有二十多年时间老陆就负责摇船将本地生产的蔬菜运往曹家渡。早年没有机帆船,只有手摇船,沿着吴淞江一路摇到上海全程需要十几个小时。

后来机帆船取代手摇船,实现了生产队内部的航运动力革新。在生产队做过各种各样的杂活,丰富的经历在老陆身上刻下了不安宿命的印记。

80年代社办企业如日中天的年代,老陆在白鹤小学的塑料厂工作,当时每天有两块钱,一个月能挣到60元钱,在当时已经是相当可观的收入。但他不安于这份工作和这点工资,于是从校办厂辞职,计划继承老丈人的手艺开办自行车修理厂。刚刚办好所有手续流程,他的舅子突然表示也要继承父亲的自办自行车修理厂,老陆于是作罢,却没有放弃创业致富的想法。

不久他通过同学的关系了解到开办米厂需要的准备和流程,很快购入设备在白鹤镇上开起一家碾米厂。那是1986年前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白鹤附近的村民要把自家在收割时已经脱粒的谷粒送到镇上砻谷(剥掉谷壳)、碾白(糙米去皮);这个工序不会向农民收取加工费的,只是加工剩下的糠要留给加工厂作为补偿,而糠正是碾米厂另一道生产线产品——饲料的原料。同时碾米厂也承接大米碾粉、菜籽榨油的业务。

通过这种直接对接乡脚农户的简单加工业,老陆赚到了第一桶金,成为最早尝到改革甜头的人。回顾往事,人们都喜欢笑称他是白鹤的“前首富”。

然而一些不良的风气伴随着变革与资本同时进场,首富的席位没有保持太久,老陆就因为被人怂恿而深陷赌博迷局,差一点输光了家底。问到老陆当年的米厂效益如何时,他回答,不知道的,不计算收支的,只知道当时陆陆续续赌博输钱,总共输掉30多万。

但即便如此,米厂依然在运转。厂子经营了十几年,开到2000年,一方面因为厂址拆迁,另一方面因为碾米的生意越来越少,这厂才关掉。米厂关掉之后,老陆开始为生计辗转奔波。2010年考古队来青龙村,他是最早一批去考古工地做工的民工。领队王老师对他赞誉有加——“人很聪明,干活很细”,也很勤快。因此即便在工地尚未开工的时候,王老师也会请他来做室内整理、清理瓷片等等工作。除考古工地的活以外,老陆还兼了好几份工:家门口开小店、电瓶车送煤气、夜里给村里巡逻……直到年近七十才稍稍停歇,但考古工地的活一直在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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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瓷片

老王。晚饭之后,老王被请到工作站来。老王家就在考古工作站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穿件绿色的T恤,性情开朗,热络又健谈。2015年,青龙镇遗址考古的重点从南面的青龙寺一带移到北面陈泾岸河北岸的隆平寺旧址上来,老王是在这个时候被领队王老师“发现”的。老王记得清楚,那时候他想见缝插针地在遗址附近的树隙间种些毛豆,正在垦地呢,王老师走过来问他愿不愿意来考古工地干活。他答应后,王老师又放了他一个完整的国庆假,才正式开始了他的工地生涯。从那之后,每年开工都会来工地干活,也曾亲眼见证隆平寺地宫的出土。

老王学历初中,毕业后他随亲戚在附近的杜村镇上学做小木匠。后来他正是靠着这份手艺养活了自己和家人,先是从70年代初期在白鹤造船厂做工,渐渐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人,后来又加入白鹤镇手工业联合社。老王在其中干过翻沙、冲床。该厂在改革的大潮中一度倒闭,改为工艺品厂,后者之后又再次倒闭。作为县属企业下岗人员的一员,老王在再就业期间参加了协保,后来在其他工厂做工一直到退休(2007年)。

作为本村少有的退休工人,老王从工厂退休后每月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不断上涨的退休工资,日子过得非常富足且悠闲。再加上老王的子女事业有成,在旁人看来,老王并不是差钱的人,来工地干活只是他丰富退休生活的一种方式。除了工地每年半载开工的时间外,老王就在家闲居。他的业余爱好是骑行,为此参加了一个老年骑友队,经常随着骑友骑行到苏州、上海。在天气舒适的夜晚,老王吃完饭也会蹬上自行车在附近溜一圈。

不久前他随朋友去上海旅行。他说此次自己特地去了上海博物馆,想要一睹传说中的青龙镇遗址考古展,但是没有找到。我们告诉他,这个展览早在2017年就结束了。老王脸上难掩一丝丝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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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阿姨所在的平南村

来自青龙村的徐阿姨从2013年开始来工地上做饭,一做就是8年。2010年开始考古队先是在纪鹤公路南面的青龙村发掘,之后北进到旧青浦所在的塘湾村,期间只有四个民工是自始至终跟着考古队干活的,她就是其中之一。年复一年,她对考古队的人事掌故有着局内人式的观察和了解。

阿姨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一口沪式普通话虽不标准但十分流利。她性格特别活泼,待人极富亲和力,热情洋溢地表达观点时也颇有感染力。这种leadership令她广结人缘,因此她还担任了平南组的妇女队长,至今已连任三届。2013年考古队的何老师要找一个人给工地烧饭,因为徐阿姨人缘好,人家就把刚刚退休的她介绍给何老师。

工地上开工的时候,徐阿姨一般要照顾六七个人吃饭。不过这也不固定。只要有人来,提前给徐阿姨报饭,她再按照30块钱每人每日的餐标去买菜、做饭。最多的时候,徐阿姨记得,是在发掘隆平寺地宫的时候,她要照应20个人的伙食。平时三点半开始做饭、四点半下班的节奏,到了忙碌的发掘时期要延长到晚上六点半,其他的民工都走了,徐阿姨还不能走——她总要守着做好的饭菜,等到工作人员从工地上回来,再把饭菜热一热,才能回家。后来,徐阿姨的爱人老施也退休了,他俩就轮着来工地做饭。徐阿姨对老公的厨艺和家务事上勇于任事的自觉十分满意,现在给考古队做饭的任务十之八九落在老施肩上。

考古队在青龙村时曾租住村民的房屋,一共租了5家的房子,包括考古队员住的屋子和放置工具与文物的库房。这些房门的钥匙、房间的钥匙,当时也都由徐阿姨掌管。有时候吃过饭、洗完碗,大家在院子里清洗碎瓷片,还有像室内整理、拼合瓷器的工作,徐阿姨也会过来帮忙。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徐阿姨和其他几位老工人一样,对考古工地的工作流程了如指掌——发掘现场出土的文物有严格的编号体系,丝毫不能混乱,阿姨也能做到一丝不苟。

比起工厂固定的上班时间,她更喜欢这里自由的工作时间和一团和气的“劳资关系”。徐阿姨16岁初中毕业后,就在生产队干活。她挑过河泥、开过沟,做过这些生产队中大多由男人负担的重体力活,甚至在一次挑稻谷的劳作中伤到了腰,落下了病根。不过幸而很快,她在18岁的时候进了白鹤农机厂,成为乡办企业的一名工人,待遇颇为丰厚。比起农业劳动,工厂的三班倒虽然辛苦但也富足。退休后,徐阿姨就打消了继续打工的念头,得到了家人的支持。不过,帮考古队做饭,可以兼顾家务、带孩子,又可以挣一点外快,阿姨是十分乐意的。另一方面,这边的工资结清及时、从不拖欠,考古队的老师们又都很客气。2017年上海博物馆举办青龙镇遗址考古特展,她和其他几位民工一起,在王老师的带队下,专程去了一趟上海市区。阿姨特别感激那一次旅行所受到的款待。阿姨觉得,在考古队里干活,能感受到比工厂里更多的温情——“人要看他的心是不是为你们”,阿姨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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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平寺地宫发掘文物 铜鎏金阿育王塔(资料图 编者所加)

说到在工地上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徐阿姨反复提到2016年隆平寺地宫发掘的场景。虽然她没有机会亲临发掘现场,但当时整个考古队中间飘荡的快乐氛围还是牢牢包裹着她。地宫文物出土的时候,她用青浦方音描述自己的心情——“唉哟快活死了”。她还和其他未能进入现场观摩的民工议定:今天晚上出来的好东西我们一定要去上海博物馆看看。这也是后来那次上博之行的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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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镇遗址 唐代瓷片堆积局部(资料图 编者所加)

在上海这样一个“去古未远”的地区,见到考古队是很稀罕的事情。青龙镇考古队自进驻以来,就因“挖宝”而在白鹤乡里之间闻名遐迩。徐阿姨有时候在白鹤镇上碰到熟人,人家会主动向她打听“挖宝”的新闻:“你们最近又挖到什么宝?我们什么时候能来看一看?”每逢这个时候,徐阿姨俨然成了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闻人:“有的。但看不给你们看的,不允许的。”描述这番对话时,她的脸上掩不住闪烁的兴奋与自豪。

四、两难

作为一个少见的主动性发掘项目,青龙镇遗址考古的发掘区域不是在基建或整体规划的基础上得到征用的,考古队不得不去处理涉及土地的方方面面问题,也更加密切地与土地的承包人——农民们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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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青龙镇遗址发掘航拍图(资料图 编者所加)

土地是农民的根本,农民对于道义的理解常常是围绕土地发生的。在处理土地问题时,考古队往往是在两相权衡的情况下,尽量维护农民的利益。一般情况下,若是在农民承包的土地上发掘,考古队需要召集相关的农民议定赔偿价格,价格包括发掘期内的土地使用费、青苗费以及因为发掘导致的土壤肥力降低的补偿。而在局部基础建设规划用地的范围内,考古队可以对被征用的土地直接进行勘探发掘而不需和农民商议土地赔偿价格。但征用的土地有时会被闲置一阵,这些抛荒空地很快被闲不下来的农民重新播种了作物。为此,在发掘之前,考古队员还会与作物主人协商,对这一笔青苗费进行补偿。领队说,考古工作是个别的,小范围的,不能责成地方政府预先协调好土地问题,一切事关土地的手续都需要由领队会同多部门共同协商——其中最基本的就是农民的承包使用权。何况了,考古队征聘的民工也多是附近的村民。用革命话语来说,考古队是真正做到了“到群众中去,长期蹲点,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样的道义赢得了当地群众的认可和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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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址范围内的河港

然而,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与城乡建设之间的张力仍然存在。青龙镇遗址于2019年入选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按照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的要求,遗址需要确定保护范围、有保护标志、有记录档案、有保管机构。尽管自发掘之初起,青龙镇遗址就被定位为面向整体保护的“大遗址”保护区,有望在其上建成遗址公园等综合保护区,但在漫长的发掘过程中,遗址范围内的基础建设难免受到限制。在总计两百万平方米的遗址范围内,正式发掘的只有五千平方米,剩下的区域内,潜藏着惊喜的同时也搁置着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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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址范围内的河港

在青龙镇遗址不远处有一个名为“纪鹤公路山周公路”的公交站。理论上这应该是一个两条公路交汇的十字路口,但事实上山周公路在此未见踪影。作为青浦区主要道路规划之一,规划中的山周公路将南起沪青平公路、北至嘉定区界,是连接嘉定、青浦、松江三地的主干道。对于白鹤人来说,这条双向六车道的公路将是便利他们来往城区的重要利好。然而,这条公路的四个标段,只有两段已经建成并通车,与之相隔的两个标段则陷入了搁置阶段。而搁置的原因,正是规划路段横穿文物保护区。在青浦区人民政府网站的留言平台上,有市民咨询山周公路何时可以通到纪鹤公路的问题,得到的回复是“区建管委正在与文物部门沟通中”。可见当地居民对这条公路的期望之高与失望之大。

同样的困难反映在文物保护区的住房改建问题上。走进上海郊区的自然村,正面三开间、两层楼高的小洋房是构成乡村景观最抢眼的亮点。塘湾村的农居大多建于改革开放后的八、九十年代。尽管建造的时间有先后、建造风格带有不同时期流行风尚的印记,这些农居整体上是由苏南传统民居杂糅现代风格而来,三开间的平面由中间的正厅和两侧的厢房构成,功能上保留了传统厅堂式建筑的生活分区和仪式空间。

考古一线窥历史(百年考古行走)(17)

村里普遍修建的两层小楼

在长三角农村,乡村振兴背景下的新农村社区建设,往往能够得到广大农民的拥护与期盼。在这条幸福路上,工程推进的紧与慢、安置待遇的丰厚或瘠薄,是许多翘首以盼的农民日常幸福感的主要决定因素。村与村、乡与乡、县与县之间推进程度的差别,足以让大部分人左顾右盼、怅然若失。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塘湾村所属的白鹤镇,尚未出台针对农村房屋统一规划、建设的方案,许多村民“搬进新房”的愿望暂时不能落实。

更为难的是,在文保单位的建设控制地带,农居的翻新与重建都要受到严格的控制;翻建这类风格宜人、体量宽敞的小洋楼所需的地基深度,超过了文保条例的规定。由于七八十年代建造的房屋在工艺和用材上受到限制,许多村民的房屋到今天再也难堪重任,甚至已经垮塌、成为危房。参与发掘的民工中,就有好几人家里的房屋垮塌、亟需翻建。即便危房鉴定已经做好,也只能等着层层申报,还要做好报批不过的心理准备。

考古一线窥历史(百年考古行走)(18)

台风过后村里倒伏的树木

不过质朴的村民没怎么把这些账算到考古队员的头上。落地生根的赔偿款、及时支付的工钱让村民对这些村子里的闯入者颇有好感。为此,他们对这些从“上海”来的文化人的好感与文保条款给生活带来的不便,在感情上截然分开。另一方面,“挖宝”带来的文化声誉也令村民们感到脸上有光。那些长期受聘于工地的民工们,则会把好意寄托在亲自栽种的四时蔬果中馈赠给考古队员——一种以土地的出产来表达敬意的方式。

这种搁置也成为与村民相处融洽的领队的一桩心事。在此工作了十多年,他对村民的生活状态和切实需求了如指掌。人并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每个人都有享受现代文明的权利”,领队反复说到。

为了更加精确地划定遗址范围,原定的遗址范围内,新一轮的勘探正在进行中。在勘探现场,好奇的村民一边围观,一边半开玩笑地催促道:“你们快点挖。挖出宝来,我们才好搬走去住新房子”。

链接:

青龙镇遗址简介:

青龙镇遗址中心区域在今青浦区白鹤镇青龙村、塘湾村,地面文物建筑有吉云禅寺塔(青龙塔),遗址的发掘工作获评“2016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2019年,青龙镇遗址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布为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先有青龙镇,后有上海滩”,青龙镇是上海地区最早的对外贸易港口,是千年上海的重要实证。青龙镇曾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对研究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具有重要的价值。隆平寺塔基遗址的发现对研究上海乃至江南地区的古塔有着重要的历史和科学价值。

青龙镇遗址出土遗物丰富,有唐代鹦鹉衔枝绶带铜镜、铁釜、铁提梁鼎、铁钩、银簪、青釉罐、木雕饰件等遗物 ,以及阿育王塔、木贴金释迦牟尼涅槃像、水晶念珠、舍利、“禄合”铜印等,还出土了多件陶瓷类的玩偶,有童子像、青釉狗塑等;在5000平米的发掘范围内出土了6000余件可复原瓷器及数十万碎瓷片,其中福建的闽清窑、建窑,浙江的越窑、龙泉窑,江西的景德镇窑等,瓷器绝大部分为南方窑口,唐代以越窑、德清窑、长沙窑为主,至宋代渐转为以福建闽清义窑、龙泉窑、景德镇窑产品为主,品类丰富,器型有碗、盘、盏、壶、洗、罐等 。

责任编辑:陈若茜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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