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冲喜(刘庆邦睡觉)
挖煤,演戏,这两件事很难扯到一块儿。挖煤是在地下的工作面,演戏是在地面的戏台上;挖煤是在黑暗里进行,演戏一般都有灯光照明;挖煤是实打实凿,来不得半点儿假招子,演戏一招一式都是象征性的,用马鞭子代替跑马就行了。不过,当演员的和挖煤的矿工,似乎也有某些相似的地方。演员在不演戏的情况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往往不声不响,走路连只蚂蚁都踩不死。可他们顶冠一戴,蟒靠一扎,一旦登上戏台,顿时来了精神,叱咤风云,八面威风。矿工也是一样,在不挖煤的时候,他们往往是沉默的,沉默得像一块块亿万年前形成的煤炭。而当他们操起家伙挖煤的时候,一下子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龙腾虎跃,所向披靡。如果还拿煤作比,一旦干起活儿来,矿工们一扫沉默的样子,像是被点燃的煤炭,瞬间可以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煤炭的能量,是在长期埋藏的情况下积攒起来的,那么,矿工的能量是从哪里来的呢?若拿这个问题去问那些窑哥们儿,他们会憨憨地笑,笑里还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说嘛,说嘛,不要不好意思!一个哥子不笑了,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睡觉睡出来的呗。他没说是开会开出来的,也没说是吃饭吃出来的,或喝酒喝出来的,说的却是睡觉睡出来的。他说得对吗?当然对了,绝对!矿工的能量,或者说精力,主要是靠睡觉睡出来的。当矿工的除了在井下挖煤,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是用来睡觉。他们的整个时间差不多是五五开,一半用来挖煤,另一半用来睡觉。倘若一个人要当三十年矿工的话,十五年用来背煤,另外十五年呢,按他们的说法,是用来“背床板”。有一个通用的说法叫加油,这个说法,大概是从给燃油发动机加油说起的,比如给汽车加油,给飞机加油等。说着说着,人们说油了嘴,把许多需要鼓劲儿的事物都说成加油。他们为某座城市喊加油,为某个团队喊加油,为某头正配种的公猪喊加油,给某棵树、某盆花也喊加油。当然了,大家喊得最多的是给人加油,张三,加油!李四,加油!王二麻子,加油!加油加油加油!煤矿工人怎么加油呢?不用让别人为他们喊加油,他们通过躺在床上,关上眼睛的门睡觉,不知不觉间就把油加上了。加油的过程,更像是一个泉眼在补充泉水。头一天干活儿时,把水用干了。睡上一大觉,泉眼里的水就悄悄冒了出来。第二天干活儿时,可以接着往外水。
这样的比方,似乎仍不尽意,因为它强调了睡觉的物质性作用,没有顾及到睡觉的精神性作用。实在说来,矿工睡好了觉,除了可以在体力上补充能量,对矿工的精神状态也很重要。在井下挖煤,凶险很多,每前进一步,都有一个安全问题。虽说挖煤的目的不是为了安全,安全的目的却是为了挖煤,不安全就不能继续挖煤。如果睡不好觉,精神不能高度集中,很容易出问题。无数事实表明,不少人身事故不是出在体力不支上,而是出在精神涣散上。
从这些意义上说,睡觉的作用既有物质性,也有精神性。在每天的班后会上,跟班的副队长几乎都会讲:下班后都给我老老实实,好好睡觉,不要到处乱跑。乱跑不就是看人家的女人嘛!看女人没啥好处,只会心乱,影响睡觉。我要是发现谁不好好睡觉,小心我把谁的两个蛋子儿挤出来喂狗。
矿上家属委员会的女主任,在召集那些矿工的家属们开会时,把矿工睡觉的重要性提到了更高的高度,几乎排到了决定性的优先位置。她把那些矿工们称为师傅,说师傅们只有睡好了觉,下井挖煤才会有劲。只有多挖煤,才能多挣钱。只有挣钱多了,想买什么都不愁,家庭生活才会幸福。女主任不会忘记把睡觉和安全联系起来说事儿,她说什么最安全,依我看,躺在床上睡觉最安全,是第一安全。只有把第一安全做好了,下井干活儿时心明眼亮干劲儿足,才能确保下一步的安全。师傅们可是各家的顶梁柱,万一顶梁柱顶不住了,安全上出了闪失,家里的天就会塌下来。天一塌,灰飞碗打,鸡飞蛋打,那可就惨了,再哭“我的天哪”就晚了。所以,女主任对那些家属老娘儿们和小娘儿们提出严肃要求,在师傅们睡觉的时候,有鸡的,把鸡圈起来,有羊的,把羊牵走,有孩子的,让孩子到外面去玩,一定要保证睡觉的人不受任何干扰,把觉睡得足足的,足到头发梢那里。女主任还说了一些让矿工的老婆们脸红的话,她说:在某些方面,你们也要节制一些,别跟自家的男人老要老要,饿得跟八辈子没吃饱一样。你们把男人掏空了,师傅们拿什么往煤墙上掏窟窿呢!说到这里,她向那些矿工的老婆们发了一个问:我说的这些,你们能不能做到?老婆们有些害臊,还有些脸红,回答不是很积极,稀稀拉拉,声音也有些低。女主任不满意,说:你们少跟我玩脸红,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你们的心思我懂。我再问一遍,你们的回答要响亮一些。姐妹们,你们能不能做到?姐妹们的回答是,能———做———到!这一次回答得响亮多了。回答之后,她们就笑了,都想到了自家的男人。
白燕春的男人上的是夜班,按规定,应该是半夜十二点接班,第二天早上八点交班。可是,她男人马阳子每天夜里都是不到十一点就出门去了,直到第二天将近十点才能回到家。这样算下来,两头挂橛儿,马阳子在外面的时间比十一个钟头还长。说是八小时的工作制,不过说起来好听而已,只有傻婆娘,才会抠着那个“八”字计算男人工作的时间。白燕春不傻,她给马阳子两头都打了富余。马阳子该出门了,她一点儿都不拖马阳子的后腿。马阳子有时不能按时回家,她表现得也不是很着急,再等一会儿就是了。这天早上,她给马阳子做的早饭里,熬了一锅小米粥,馏了三个馒头,炒了两个热菜,还煮了一个咸鸭蛋。她把小米粥煮得黏黏糊糊,上面漂着一层结成薄皮的米油儿。她馏的馒头是自己用酵子发面蒸成的,一闻就是一股子麦香。她炒的两个热菜,一个是鸡蛋烘新韭,另一个是肉末烧豆腐。煮熟的咸鸭蛋被切成两瓣儿,每瓣儿都嵌有半块鸭蛋黄儿,鸭蛋黄儿上冒着红油。这样的早饭,也算是午饭,因为吃了这顿饭,就开始睡觉,一觉睡到下午三四点,中午就不再吃饭了。吃饭时,马阳子还喝了两盅酒。马阳子说过,喝酒对睡觉有好处,睡觉前喝一点儿酒,会睡得更舒服。那么好吧,马阳子每天升井之后,睡觉之前,白燕春都会为他预备一点儿小酒。白燕春自己不喝酒。她不是不会喝,是舍不得喝。好比她也是丈夫眼里的一瓶酒,既然丈夫爱喝她,那就都留给丈夫喝吧,自己就别喝自己了。丈夫嘴里喝着酒,眼睛却热辣辣地看着她,“滋儿滋儿”地,喝得很香的样子。
马阳子喝完了酒,吃饱了饭,白燕春把碗筷简单收拾了一下,让马阳子睡吧!白燕春出门时,顺手把那扇木门带上了。
白燕春家没有养鸡,也没有养羊,只养了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女儿六岁,儿子三岁,女儿已经可以带儿子玩耍。在丈夫喝酒吃饭的时候,白燕春就让女儿带儿子到外面玩去了。他们家的房子搭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山上不长树木,也不长草,只有石头。他们家的房子也是石头房子,墙座垒的是石头块儿,房顶盖的是石头片儿。在工友的协助下,马阳子就地取材,硬是把小房子给搭了起来。鸡有鸡窝,鸟有鸟窝。有了这个小房子,马阳子等于搭了一个窝。窝搭好后,马阳子回了一趟农村老家,就把老婆孩子接到矿上的窝里来了。窝里的空间比较小,只盘得下一座火炕,支得下一个锅灶,别的就放不下什么东西了。比如说,马阳子每天下班时,都要顺便捎回一块煤。他捎回的煤多了,窝里放不下,就只好堆在窝门口。用工友的话说,马阳子的房子就是屁股大点儿的一个地方。马阳子对这样带有嘲笑的说法儿不但一点都不反感,似乎还有些喜欢,是呀,一个地方只要放得下屁股,不是什么都有了吗!
白燕春不能走远,她还负有为睡觉的丈夫站岗放哨的任务。在丈夫睡觉期间,她把警惕性提得高高的,不允许有任何响动接近她家的门口。除了不让孩子回家,拒绝别的邻居去她家串门,哪怕有一只喜鹊,落在他们家的房顶,她也会扬起胳膊,把喜鹊赶走。他们家门前没有院子,也没搭院墙,只有一个小小的平台。在平台一角,白燕春种了一小片韭菜,还栽了一棵月季。种菜和栽花的土,是白燕春用塑料桶一桶一桶从山下提上来的,水也是她吭哧吭哧提上山的。平台上本来只有石头,什么东西都不生。自从她创造性地在一个石凹里填了土,并浇了水,种什么,就发什么;栽什么,就长什么,种菜菜绿,栽花花红。她种的韭菜绿油油的,让人一见就想吃一口。她早上给丈夫做的鸡蛋烘韭菜,就是在家门口割下的春韭。她栽下的月季已冒出了花蕾,每个花蕾都毛绒绒的。她带孩子点着指头数过了,一个、两个、三个,花蕾一共是九个。等花蕾绽开,所开的红花就是九朵,那将是多么喜人的景象!
在为丈夫“站岗”时,白燕春的双手并没有闲着,在一针一线给丈夫纳鞋垫子。在平台的另一角,凸起来的有一块石头,看样子像一块卧牛石。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霜雨雪的打磨,卧牛石光光的,“牛”的脊背、肚皮、脖颈等,都光溜溜的,连一根牛毛都没有。白燕春就那么坐在卧牛石的“牛肚子”上做针线活儿。她纳鞋垫子用的是彩线,所下的也是绣花儿的功夫。只是她绣的不是花儿,是字。左脚的鞋垫子绣的是“平安”,右脚的鞋垫子绣的是“归来”。这样的鞋垫子,白燕春已经给丈夫纳过好几双了,每次在上面绣的都是这几个字。她相信,丈夫这些年之所以能够平平安安,连一点儿轻伤都没受过,跟每天脚踩她做的平安鞋垫子是有关系的。有一片云彩从天上飘过来,眼看就要飘到她家的房顶上面。她不由得往门口看了一眼。不过她很快就放心了。天是蓝的,云彩是白的,云彩白得像撕薄的新棉花的丝绒一样,连蓝天的底子都露了出来。不是什么样的云彩都会下雨,这样的云彩里包含的水分很少,恐怕连一滴子雨都变不成。既然不会下雨,形不成雨声,就不会影响丈夫睡觉。
这时,白燕春听见丈夫在屋里喊她:燕春,燕春!
丈夫一喊她,她就听见了,马上答应着来啦来啦,来不及把鞋垫子放下,就快步推门进屋去了。什么事儿?你还没睡着吗?白燕春问丈夫。
丈夫躺在炕上说:我有点儿渴,睡不着,你给我倒点儿水喝。
人喝了酒,就是容易渴。白燕春放下针线活儿,倒了半杯热开水,又兑了半杯凉开水,兑得不热不凉,端给丈夫喝。她又问:我今天给你炒的菜,是不是咸了一些?
没有呀,我吃着不咸也不淡,正好。丈夫光着膀子,从被窝儿里坐起来,接过白燕春递给他的水,凑在嘴边喝起来。他把水喝了半杯,停下来,两手捧着水杯,对白燕春笑。他的笑里,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还有一些暧昧的成分。
对丈夫这样的笑,白燕春是熟悉的。丈夫一笑,她就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丈夫从煤井里出来,脸洗得不是很干净,眼睑那里还留有一些煤油。好比登台唱戏的人,卸妆没有卸彻底,如黛的油彩还留在眼圈儿上。对于丈夫的这种样子,白燕春不但一点儿都不嫌,反而觉得很好玩。看见了丈夫的笑,白燕春也想笑。但她不能笑,一笑就坏事了。她使劲绷着脸,把笑忍住了,说:笑什么笑,快点儿把水喝完吧,喝完就把渴解了。
丈夫的双手把圆柱形的水杯搓了搓,这才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完了。
白燕春像夸奖一个孩子一样,夸丈夫表现不错。她以哄小孩子睡觉一样的口气对丈夫说:快睡觉吧,好好的,啊!她为丈夫掩上门,接着到卧牛石那里纳鞋垫子。
太阳越升越高,越变越小,却越来越热。阳光照在白燕春身上,光芒把三层衣服都穿透了,使她差不多有了夏天的感觉。她每次仰脸看太阳,发现太阳都在看她。她认为太阳是认识她的,在农村老家时,太阳认识她;她来到矿上,太阳还认识她,她走到哪里,太阳就跟到哪里。她在心里对太阳说:老看人家干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她回过脸来,不看太阳了,感觉太阳还在看着她。太阳不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还想跟她拉拉呱,把她说成是害羞的小媳妇儿,问她不陪男人在屋里睡觉,老待在外边干什么呢!她才不接太阳的腔呢,她要是接了太阳的腔,一递一句地跟太阳说起话来,把丈夫吵醒了怎么办呢!
山上有一条小路,小路从山头下来,一直通到山脚。小路两侧,枝枝杈杈地,又分出许多更细小的路。每条细路的尽头,都连着一座小石头房子。那些石头房子,看去跟白燕春家的房子差不多,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是从高空往下看,那条小路像是一棵树的树干,许多细路像是树枝,而那些房子呢,像是一只只搭在枝头的鸟窝。“鸟窝”里的那些“鸟”们,不管是下山觅食,还是下山往山上取水,都是从“鸟窝”里出来,先沿着“树枝”,再沿着“树干”,才能走到平地里去。如果说白燕春是一只“母鸟”的话,她跟住在山上的那些“母鸟”姐妹们几乎都认识。一只穿花裙子的“母鸟”,手提一只用红蓝塑料片子编成的篮子,从山上下来了,大概要去买菜。她从白燕春身边走过,没跟白燕春说话,只对白燕春扬了扬手中的篮子,就下山去了。又一只比较肥胖的“母鸟”,挑着两只水桶,从小路走过来。这只“母鸟”平日里喜欢鸣叫,比一只刚下蛋的母鸡叫得都响。可她一看见白燕春坐在路边的卧牛石上纳鞋垫子,就明白白燕春是在为正睡觉的丈夫站岗,还没等白燕春示意她不要说话,她自己就自觉地把一根手指竖在了嘴上。既然她们知道各家的男人都是下窑的受苦人,知道全家老小靠下窑的男人养活,知道睡觉对男人来说十分重要,就要共同担负起维护男人们睡好觉的责任。在矿区别的场合,她们碰面可以大声说笑,互相取闹,怎么发疯都可能。可她们一到附近有挖煤人睡觉的地方,马上变得屏声敛气,比最乖的小鸟儿都乖。
燕春,燕春!白燕春听见,丈夫又在屋里喊她。
咦,这个马阳子,怎么还没睡着,烦人!白燕春推门进屋问丈夫:又怎么啦?
我身上有点痒痒,你帮我挠挠吧!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呢,痒痒了不会自己挠吗?
有的地方我自己的手够不着挠。
净是瞎找借口,你的爪子那么长,我看哪儿都够得着。说吧,哪儿痒痒?
后背。
翻过来,趴下!
丈夫翻身趴在床上,把光光的脊梁板儿暴露给白燕春。他的两只胳膊却没有扣在枕头上,而是顺长着放在身体两侧。他的手梢儿微微有些动,像是随时准备抓住一点儿什么。他的脸向外侧瘪跟在枕头上,眼睛可以看到白燕春的脸。白燕春给他挠上,他说往下;白燕春给他挠左,他说往右。不管白燕春挠到哪里,他都哎呀,都说舒服,还说:有痒痒就得让老婆帮助挠,老婆挠得就是舒服,舒服死了!
整个脊梁板儿都挠遍,白色发亮的脊梁板儿上挠出一道道粉红,白燕春说行了吧!遂收了手。
丈夫伸手抓住了白燕春的手,说再挠挠下边。
白燕春明白丈夫说的“挠挠下边”是什么意思,说:想什么呢!好好睡你的觉,比什么都强。再胡想八想,我就不理你了。昨天刚那个过,今天又想那个,你有够儿没够儿?要是没够的话,明天我也不答应你了!白燕春说着,把手从丈夫手里抽了回来。
白燕春的两个孩子在下面的山坡那里玩。那里不长花,也不长草,长的却有蚂蚁,黄蚂蚁、黑蚂蚁都有。在爸爸睡觉期间,妈妈不让他们回家,他们只好跟蚂蚁玩一玩。好在蚂蚁不会说话,不管他们跟蚂蚁玩多长时间,蚂蚁们跟哑巴一样,一句话都不说。这样,他们就形不成和蚂蚁们的对话,更不会和蚂蚁们吵架,完全符合妈妈要他们保持安静的要求。
女儿从山坡那里上来了,小声对正纳鞋垫子的妈妈说,她弟弟想吃冰棍,让妈妈给她一点儿钱,她带弟弟下山去买一根。
妈妈把女儿的要求给拒绝了,说天气还不热,还不到吃冰棍的时候,吃冰棍容易肚子疼。
当姐姐的只好带弟弟继续跟蚂蚁玩。姐姐找来一根干树枝,把一只个头儿较大的黑蚂蚁引导到树枝上,让蚂蚁在树枝上爬上爬下。姐姐对弟弟把蚂蚁说成猴子,说你看,小猴子在爬树呢,爬得多快呀!她把树枝交到弟弟手里,让弟弟亲自操作一下“猴子爬树”的把戏。弟弟把“树”举起来,眼看着“猴子”沿着“树干”爬到“树梢儿”,很快折返下来。当“猴子”爬得接近弟弟的手时,弟弟的样子稍稍有些害怕,像是随时会把“树”扔掉。然而,“猴子”没有爬到弟弟手上,遂掉头重新向高处爬。姐姐问弟弟:好玩儿吗?
一点儿都不好玩儿!弟弟的样子几乎有些叹气。
远处隐约传来打腰鼓的声音,弟弟的耳朵顿时支棱起来。姐姐知道,矿上有一支老年腰鼓队,时常在矿俱乐部门前的广场上打腰鼓,她曾领着弟弟去看过人家打腰鼓。弟弟很喜欢看那些爷爷奶奶们打腰鼓,都是看到人家散场还舍不得走。姐姐对妈妈说:妈,我和弟弟去看人家打腰鼓!
白燕春同意了,说去吧,不要走得太远,别出矿上的大门。
白燕春也听到了打腰鼓的声音,咚啪,咚啪,咚咚咚,咚啪!咚,是鼓槌子打在鼓面中心发出的声音;啪,是鼓槌子敲在腰鼓的木帮子上发出的声音。声音若隐若现,像是隔了水,又隔了山,她相信不会影响丈夫睡觉。
丈夫马阳子第三次喊她:燕春,春儿!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遍又一遍,跟猫叫春儿一样,真是烦死人了!
丈夫说了对不起,又说老也睡不着,他自己也有点儿讨厌自己。之所以睡不着,他估计自己可能有些内热,上火,让白燕春给他拔拔火罐儿去去火才好。
什么口渴喝水,什么挠痒痒,什么拔火罐儿去火,说来说去,说得拐弯儿抹角儿,还不是想干那件事。作为夫妻,那件事是必须的,不能不干。但窑可以天天下,煤可以天天挖,那件事不可以天天干。为了爱护马阳子的身体,也是为了确保那件事的质量,他们商定了一个规则,隔一天那个一次。既然商定了规则,两口子就得共同遵守。马阳子大概是不好意思违犯规则,又想加一个班,就千方百计找借口缠磨她。如果给马阳子拔火罐儿,也不是不可以。但拔火罐儿不如倒水和挠痒痒那么简单,拔火罐儿要和面,要做圆圆的面皮,要把面皮巴在脊梁上,要用草纸在火罐儿里点火,趁火正燃烧时快速把火罐儿扣在面皮上。火罐儿吸牢后,要停一会儿才能拔下来。拔过火罐儿的地方,皮肉发红,或者发紫,才算收到了拔罐儿的效果。几排火罐儿拔下来,不知得费多少时间呢,恐怕一个钟头都不够。问题是,她给马阳子拔了火罐儿,马阳子的火可能还去不掉,还不踏实睡觉,说不定还会想出什么新的鬼点子。白燕春问马阳子:你承认不承认你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家伙?
马阳子没说承认,也没说不承认,他笑了,说一般化吧。
一般化是什么话,我看你就是个捣蛋货。
我不捣蛋,我捣别的。
再敢说恶心人的话,我不给你拔火罐儿了,我把你的头拔下来。
给,你拔呀,我的头就是留给你拔的。
白燕春缠不过马阳子,只得把家属委员会女主任的话搬了出来,说女主任说了,让我们这些当家属的,要好好爱惜自家男人的身体,不能见天跟男人那个,不能把男人的身体掏空。
不提女主任还好些,一提女主任,马阳子似乎显得更加兴奋,说她呀,我们下窑的哥们儿都知道她,她比你们哪个女人都厉害。她男人原来当过我们的师傅,在窑底下经常跟我们讲他老婆的事,说他老婆特别善于连续作战,一夜干个两三次,属于家常便饭。往往是,他刚从老婆身上下来,刚眯上眼休息了一会儿,老婆一翻身,就骑到他身上去了,骑得比跑马都快,拉都拉不下来。马阳子的结论是:依我看,你应该向你们的女主任学习。
看看,还说让我给你拔火罐儿呢,说露馅儿了吧!
差不多吧,你不就是个火罐儿吗!
碰见这样的臭男人,真让人没办法!
一个矿工的老婆,大概要跟白燕春借点儿什么东西,没打招呼,一把推开了白燕春家虚掩着的门。她见白燕春正在马阳子身上坐着,不便打扰,转身就走了。
白燕春停止了动作,对马阳子有所埋怨,说都怨你,都怨你,你看多丢丑!
白燕春急忙穿衣追出门外,把那个走开的女人喊王姐:王姐别走呀,进来坐会儿呗!
这个坐不是那个坐,王姐说:我不坐了,还是你自己坐吧。
文学之日益与新闻、故事、报告、电视剧混为同伦而不能自拔,实属文学之大不幸。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气魄。这话是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生前说的。在同一篇文章里,他几乎是大声疾呼:“我并非危言耸听,现在真是需要展开一个拯救文学性的运动了。”那么,对于拯救文学性,雷达先生开出的药方是什么呢?他的意见是明确的,拯救文学性须从重视短篇小说的创作做起。他认为,短篇最能看出一个作家的语感、才思、情调、气质和想象力,有些硬伤和缺陷,用长篇或许可以遮盖过去,一写短篇便裸露无遗。对一个作家艺术表现力的训练,短篇是最严酷和最有效的。
对雷达先生的意见,我举双手赞成。在这里请允许我说明一下,雷达先生对我的创作长期关注有加,他是我敬重的文学老师。雷达老师为我的小说写的评论不下十篇,有一篇篇幅比较长的《季风与地火》,将近两万字。就在我刚才提到的他呼吁重视短篇小说创作的文章里,作为典型例子,他着重分析了我的短篇小说《鞋》,说这篇小说写出了“传统的美,素朴的美,正在消逝的美”,称“庆邦不愧为农业文明的歌者”。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写短篇小说是多一些。从1972年开始写第一个短篇算起,将近半个世纪以来,我已经写了三百多篇短篇,出了十二卷本的《短篇小说编年》。我写了这么多短篇小说,回顾起来,西方不亮东方亮,都“卖”了出去,没有一篇砸在手里的废稿。王安忆在给我的短篇小说集写的序言里说:“刘庆邦天性里头,似乎就有些与短篇小说投合的东西。”这么说来,我是不是已经很牛气呢?对写短篇小说是不是很自信呢?读了雷达老师的文章,我对自己的短篇创作也有反思。反思的结果是,我有自信,也有不自信。换一个说法,我对自己创作短篇小说的看法是,怎么写都行,怎么写都不行。怎么写都行,是我不管怎么写,都差不到哪里去,起码不失为一篇短篇小说,刊物的编辑们看在一个老作家的老脸上,都会给我发,而且发得位置还不错。怎么写都不行呢?是指我对新写出的短篇小说都有些摇头,都不甚满意。往往是,新的短篇刚开头时我兴致勃勃,信心满满,感觉这篇小说写出来应该不错。一旦写出来再看呢,觉得不过如此,并没有什么突破,没有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我的小说像是只采到了煤,并没有采到火,火没有把煤点燃,煤没有熊熊燃烧。我的小说又像是虽然找到了自我,但并没有超越自我,放飞自我,自我还被现实的泥淖紧紧纠缠着。哎呀真没办法,我们选择了写作,是不是意味着同时就选择了自讨苦吃,自我煎熬呢!我们写的是短篇,所受的煎熬却不是短期,是长期,甚至是无期。
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短篇小说要继续写,我对短篇还要锲而不舍地琢磨下去。我的岁数是不小了,可短篇小说你也不再年轻,我仍然爱着你,我希望你也不要嫌弃我,咱们继续合作,好不好!我坚信,只要我们人还活着,就有吃不完的饭,睡不完的觉,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小说。
玉不琢不成器,琢磨总比不琢磨好一些。近来我琢磨着,我不能再在有小说的地方写小说了,要争取在没有小说的地方写小说。更准确一点说,是在看似没有小说的地方发现小说。我要求自己,不仅要知道哪里有小说,还要知道哪里没有小说。有小说的地方让给别人去写,自己看看能不能在没小说的地方发掘出一点小说。现实生活是相似的,几乎是雷同的,加上信息传播空前发达,你看到的,听到的,甚至经历过的,别人差不多都知道了。当你发现哪里有小说的时候,别的操弄小说的人可能也同时发现了,如果你写我写他也写,就难免出现同质化的情况,让编者挠头,也让读者厌烦。看来我们要警惕了,看到哪里有小说的材料,万不可像一群秃鹫看见狮子刚咬死的一匹角马那样,一窝蜂地俯冲过去,最好能躲得远一些,冷静地思考一下,看看能不能去别的地方找一点吃的。这样做当然不如随大流那么省事,会艰难一些,付出的劳动会多一些。艰难是正常的,任何创造性的劳动都不会轻而易举。好比我不能再直接到有煤的巷道里去采煤,而是通过开拓,凿穿岩壁,找到岩壁后面的煤壁。再通过掘进(开拓和掘进都是煤矿术语),在煤壁上打一个洞,掘出一条新的巷道来。再好比,我不能再到庄稼地里去收割,而是要新开垦一块地,在地里播下属于自己的种子,长出属于自己的庄稼。
小说容易造成雷同是故事情节,互相之间能够拉开距离的是细节、心灵、情绪、气韵、味道和诗意。别看从情节到情绪只是一字之差,它们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如果说情节带有一定的客观性,情绪完全是主观性的。如果说情节是实的,那么情绪无疑是虚的。如果说情节能够拿来,想象,铺陈,情绪变幻缥缈,很难捕捉和命名。一句话说白了,就是情节易编,情绪难写。从某种意义上说,不管把小说的情节写得多么曲折,复杂,新奇,都不一定是好小说。只有把情绪写得饱满,别致,微妙,才称得上是上乘的作品。情节的节字,和情绪的绪字,给人的感觉也大不一样。节字比较结实,有些发硬。绪字绵绵的,感觉要柔软一些。
要在简单的情节基础上把情绪写好,写出诗意,最好的办法是向诗歌学习。在各种艺术门类中,最具有超越性的是音乐,音乐由声调、旋律、节奏等因素构成,几乎没什么情节可言。正是因为音乐看不见,摸不着,比较虚,它才能超越地域、国界、种族,不用翻译,即可为全人类所共享。而在各种文学体裁当中,最虚的当数诗歌。也许因为诗歌的字数有限,主要担负抒情的功能,不担负讲故事的责任,诗歌里面的情节总是少而又少。像《琵琶行》和《长恨歌》一类的长篇乐府诗,诗里虽有叙事的成分,情节也是“犹抱琵琶”,非常简单。诗歌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创造,一半在诗,一半在读。诗提供的是弓子,读者好比是琴弦,弓子碰到琴弦上,能不能发出美妙的音响,还要看读者的感知能力如何。诗歌是风,春风吹来了,化不化雨水在你。诗歌是花,花开了,溅不溅泪在你。诗歌是雪,雪下得铺天盖地,钓不钓寒江在你。诗歌是月,月光遍地之时,邀不邀明月也在你。我想,我们的短篇小说,如果能像诗一样,写出高雅的格调,深邃的意境,饱满的情感,优美的语言,那就好了,那就算沾了诗歌的光,也算有了诗意。诗意化的短篇小说看起来应该是这样的,乍一看,好像什么都没有,再细看,好像什么都有。
至于短篇小说的诗意在哪里?这个问题比较大,恐怕一言难尽,十言也难尽,我就不多说了。简单说来,诗意无处不在,既在日常生活里,又在情感里,自然里,语言里。当然了,诗意主要是在我们自己的心里。
刘庆邦
作家简介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
短篇小说《鞋》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哑炮》分别获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到城里去》和长篇小说《红媒》分别获第四届、第五届北京市政府奖。长篇小说《遍地月光》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长篇小说《黑白男女》获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长篇小说《家长》获第二届南丁文学奖。长篇散文《陪护母亲日记》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获《北京文学》奖十次;《十月》文学奖六次;《小说月报》百花奖八次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
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越南等外国文字,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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