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的一生(倪瓒他不止有洁癖)

倪瓒的一生(倪瓒他不止有洁癖)(1)

《容膝斋图》(倪瓒)

倪瓒的一生(倪瓒他不止有洁癖)(2)

倪瓒的一生(倪瓒他不止有洁癖)(3)

《秋林野兴图》(局部 倪瓒)

倪瓒的一生(倪瓒他不止有洁癖)(4)

全天下都知道倪瓒有洁癖,但除了洁癖,还有什么呢?其实也说不大清楚。他是高士,是修道者,是隐居者,是诗人,是黄公望的小友,是沈周的偶像……接近他越多,越是无法描述他。

他是倪瓒,不该只有洁癖为世人所知。还是从大家熟知的《容膝斋图》开始吧。

自35岁的《秋林野兴图》之后,他从来不画人

多年漂泊,倪瓒有些厌倦了。1374年,檗轩翁带着《容膝斋图》来找他求诗,说是送给仁仲医师作贺礼的。倪瓒知道这位仁仲医师,是他的无锡同乡,他还曾画过《碧梧翠竹图》给他。那是数年前了。

此际,他提笔写好诗,又意犹未尽地写道:“他日将归故乡,登斯斋,持卮酒,展斯图,为仁仲寿,当遂吾志也。”这年倪瓒69岁,湖海漂泊亦近二十年,归乡之思,如同秋风中翻飞坠落的黄叶,竟是拂了一身犹绵绵未绝。

他信誓旦旦归乡后所要登的斯斋便是仁仲医师的容膝斋,此画名《容膝斋图》,本是为仁仲医师所作,但画上,只有一个四面漏风的小亭子,空无一物,亦无一人。这几年来,他尤其喜欢画空亭。给仁仲医师的《容膝斋图》是这样,给叔平的《紫芝山房图》也是这样,为焕伯画的《江亭山色图》还是这样。

有人说他晚年好画空亭,因为那空空的亭子,是他念念中等着他回去的故园;有人说是因为他心境愈加空明了,所以才有这荒寂幽冷的空亭子……也有人说,他不过是爱画什么就画什么罢了,管他来求画的是谁,是什么斋什么庐,他心里想着空房子就画空房子,心里想着空亭子就画空亭子,并无定规。

事实倒确实如此。自35岁的《秋林野兴图》之后,他画里不是空房子便是空亭子,直到69岁的《乐圃林居图》——只是他从来不画人,只有《秋林野兴图》上,画过那么一次。

忘年交?题跋钩沉出的一段旧事

《秋林野兴图》是目前所存留的,惟一有人的倪瓒画作。不但有人,而且那时候倪瓒还没有脱开董源和巨然的渊源,从董巨处学来的披麻皴和圆乎乎的石头相当明显。还有人详详细细考证了《秋林野兴图》上那段题跋之后钩沉出的一段旧事。那段题跋初看其实也无甚特别。

余既与小山作秋林野兴图,九月中,小山携以索题,适八月望日,经斋前木犀盛开,因赋下章。今年自春徂秋,无一日有好兴味,仅赋此一长句于左方:

政喜秋生研席凉,卷帘微露净衣裳。林扉洞户发新兴,翠雨黄云笼远床。

竹粉因风晴靡靡,杉幢承月夜苍苍。焚香底用添金鸭,落蕊仍宜副枕囊。

己卯秋九月十四日。云林生倪瓒。

至正十四年,岁在甲午,冬十一月,余旅泊甫里南渚,陆益德自吴淞归,携以相示,盖藏于其友人黄君允中家。余一时戏写此图。距今十有六年矣,对之怅然如隔世也。瓒重题其左而还,十九日。

己卯是1339年。考证里说,题跋里的小山,或许是张小山张可久。就是那位曾写“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张可久。1335至1340年间,张可久正在桐庐做小吏,而他与倪瓒的结识,大概始于1328年,终于1349年张可久卒于昆山前后,这段忘年之交,有二十余年之久。

《张可久集校注》里有【中吕满庭云林隐居】一曲,曲子道:

云林隐居,新诗缀玉,小篆垂珠。

画图得见箫协律,文尚欧苏。

辨汲冢数十车简书,齐笑奴三四尺珊瑚。

修闲处,清风泰宇、秋月浸冰壶。

除了云林这个号,泰宇亦是倪瓒早期的名字,曲子里的种种,确都像是因倪瓒写的。张可久不但与倪瓒有来往,而且与倪瓒的兄长倪璨、倪瓒的友人张雨、钱惟善、顾瑛也多有来往,他们的诗文里,也提到了倪瓒与张可久的交往。

《秋林野兴图》上这不起眼的题跋居然隐藏着张可久和倪瓒的旧事,这倒是石破天惊——十六年以后,张可久已卒,倪瓒重题旧图,往事纷沓而来,“对之怅然如隔世”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1339年倪瓒不过三十多岁,张可久已近七十,对这位差了有一两辈的忘年交,倪瓒径呼“小山”,似乎有点不太礼貌罢?所以,这个“小山”究竟是不是那个“小山”呢?还是存疑算了。

反正倪瓒让人迷惑的地方那么多,也不在乎多一个两个的存疑——比如,永恒不变的一河两岸就很让人迷惑。

最懒于创新的人,永远的“一河两岸三段式”

倪瓒真的是最懒于创新的人。他大部分的画看起来都很像,以至于随便谁只要简单粗暴地划拉几笔,就能让人认出这是倪瓒的风格——比如《清明上河图》里这张简笔画。也就是后人所崇拜的一河两岸三段式。

画中间永远是一条看不见的河,然后是打死不变的两岸。北岸(姑且这么叫着吧)是模糊的光秃秃的石头山,从来没有树啊草啊云啊什么的,就是一堆秃秃的模糊的大石头。南岸会有二三四五六棵树,叶子多数时候都很凋敝,清瘦萧瑟,寒凛凛的样子,扎根在一堆乱石里。在树的附近,有时候会有一个四面漏风的、只有四根矮脚柱子的小亭子,有时候会有一排开着门窗的空房子。有时候连空房子和小亭子也没有,就余下那些树在上下两堆石头之间凌乱。

这样一水两岸三段式的调调,倪瓒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变,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有创新的、不断给人以新鲜感的艺术家。

能在画上看得出来的改变,只是他中年以后长期游弋于太湖时,被太湖所潜移默化的变化——早年他以披麻皴画出的圆拙的石块,慢慢变成了仿佛积木堆叠似的以折带皴画出的棱角分明的石块。较之早年的圆拙,带有棱角的折带皴,确实会给人一种“被生活磨砺过”的感觉。整个画意,因之也更加萧散。

折带皴后来在清初的弘仁画中经常出现,一河两岸则更多地在明人,尤其是沈周和文徵明的画里出现,一河两岸不能算是倪瓒的专利,毕竟比倪瓒早生几十年的吴镇也常画一河两岸,不过,吴镇也好,沈周也好,文徵明也好,或者其他任意一个人,都不似倪瓒这样,任性而嚣张地,将单调重复这件事,做到了极致。

最气人的是,这样的单调重复不但无人诟病,还被人崇拜得要死,原因无它,因为高士倪瓒,是无可复制的。

出身巨富之家,曾说“浮生富贵真无用”

人的一生经历真是奇妙。每个人都是一个独有的大熔炉,添多少柴,加多大的火,熔炼多少时间,有些许差池,每个人便不一样。

往倪瓒这个熔炉里添的第一把柴,很旺。何良俊的《四友斋丛说》里曾说:东吴富家,拢共只有三家,便是松江曹云西家族、无锡倪云林家族、昆山顾玉山家族。

倪瓒生在了这个七世而富的家族最巅峰的时候,他在兄弟中排行又最小,诸事都由他的长兄倪璨料理,直到二十多岁,他都是个不问世事、只乐意在家藏的万卷诗书画里消磨的富家公子。一个任性的、有艺术天分的富家公子,这种天生的目空一切,真的学不来。

顺便说一下,倪瓒那个长兄倪璨,实在是个太能干的人,倪家的家业、倪瓒的教育甚至一多半交游大多与长兄有关,也许长兄太能干,倪瓒这个幼弟在操持实务上的能力便弱了很多。可惜倪璨死得太早,未能翼护幼弟太久。

画《秋林野兴图》的时候,倪瓒35岁,虽然父母、兄长都已亡故,倪家只余他操持家事,不过数代豪富的倪家,在他手里仍有可观的财富,他也还有他的清閟阁和经鉏斋——如此富甲一方的家族里生长的公子,他说“浮生富贵真无用”是真的不懂钱有什么用,他的那些拿羽毛铺厕所、让仆人洗桐树叶子的各种毛病,也真的就是富家公子的小癖好而已。

十六年后,重题《秋林野兴图》时,倪瓒51岁,已经经历了重重打击——战乱。因为战乱带来的针对江南富户的赋税盘剥,还有长子的夭亡和次子的不孝,种种。像倪瓒这样没有生意头脑、人丁寥落又家产巨万的富户,无疑是急于敛财的元朝廷最适合盘剥的对象。

大概在画《秋林野兴图》之后几年,倪瓒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变卖家产,并不定期地离家外出,以逃避难以承担的重税和种种俗务,大概,还有难以承受的凉薄亲情。51岁这年,历史上的元末农民军起义爆发,江南各地纷纷响应,倪瓒彻底放弃无锡的家业,往宜兴避难——以舟为家,漂流江湖,前几年就开始了,这次,只是更彻底了。

又十来年,为《容膝斋图》题诗时,倪瓒69岁,已离乡背井多年。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似乎也无从说起。《史西村日记》里说,倪瓒的船曾路过光福,舟中垂翠幕,焚异香,两岸观者如堵,疑为神仙……似乎境况还不坏。不过漂流日久,坐吃山空,从一掷万金的富公子,到愿意接受友人接济,从拥书万卷的清閟阁,到窄小窘迫的蜗牛庐,想来也知晓发生了什么。

在这重压之下,细看倪瓒晚年在这些图轴上的题诗,居然是平和冲淡,并没有太多的寂寞悲凉。

生长于富贵之家,眼看着时代的狂风掳去家族的一切,骨子里浸润了父兄道家思想和隐逸家风,自小便眼空一切,视万般“有”为“无”,这样的人,悟起“空”来,总是比普通人要彻底得多。

“天地一蘧庐,生死犹旦暮。”这话或许许多人都可以脱口而出,但真正经历过“吾观昔之富贵利达者,其绮衣、玉石、朱户、翠箔,转瞬化为荒烟,荡为冷风”,有资格说“此身亦非吾所有,况身外事哉”者,倪瓒算一个。

这样的倪瓒,让人觉得温暖

画《容膝斋图》的前一年,倪瓒曾去寻访隐者蔡质,蔡质在江滨有一座茅屋,名为蘧庐,倪瓒与蔡质在蘧庐一夕长谈:

天地一蘧庐,生死犹旦暮。

奈何世中人,逐逐不反顾。

此身非我有,易晞等朝露。

世短谋则长,嗟哉劳调度。

彼云财斯聚,我以道为富。

坐知天下旷,视我不出户。

荣公且行歌,带索何必恶。

——倪瓒《蘧庐诗》

在诗和诗序里,他说:这天地就是个大蘧庐(驿站),人来来去去,我看昔日那些富贵利达者,那些绮衣、玉石、朱户、翠箔,转瞬就化为荒烟,荡为冷风,那些生生死死,看不透的人,不胜其悲,看得透的人,早就看开了,看空了。

这样的看透、看开、看空,有时候,表现出来的甚至不是萧瑟、凄凉。比如他在画上那些并不狷介的题字。

卢山甫每见辄求作画,至正五年四月八日,泊舟弓河之上,而山甫篝灯出此纸,苦征余画,时已惫甚,只得勉以应之。大痴(黄公望)老师见之必大笑也。倪瓒。

——倪瓒《六君子图》题句

比如他对忘年交张雨的慷慨赠予——张雨长倪瓒三十多岁,曾是交游遍朝野的名士,晚年张雨似乎是陷于困顿,倪瓒那时候正在变卖田产,有一次卖掉田产拿了千百缗现金,刚巧张雨来看他,倪瓒二话不说便将这千百缗现金全部推过去给了张雨,自己一分不留。这样的倪瓒,让人觉得温暖。

这样的温暖,也隐在他的画里。人人都说倪瓒不画人是他孤高自许,他说“天地间安得有人”,但他画里的空房子空亭子,分明是天地间惟一的一丝人间气息——若没了这些人造的空房子空亭子,那真的是只剩下了萧瑟。

略略多翻几卷图轴便知,这些空空的建筑物,分明是另一种“人”,分明各有各的面貌,各有各的气质。《桐露清琴图》是倪瓒某次外出,傍暮时投宿在一处城郊的斋馆时所作,斋馆幽近,时闻琴音,这画上桐树下的空房子,好似旷野之间席地弹琴的名士。《松林亭子图》是送与长卿茂异的,倪瓒在题诗里写“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大概,是个和松树一样端正严谨的读书人。《雨后空林图》的空房子,显见得是位深山僻林之间的隐士。至于《容膝斋图》上那个空荡荡的小亭子,隔着分外萧条零落的枯枝,和渐次模糊的远山,把它想象成一位经历了许多过往旧事的,沧桑又波澜不惊的老人,似也无不可吧。

不知倪瓒是否践行了“登斯斋,持卮酒,展斯图,为仁仲寿”的愿望,他后来如愿还乡,但却已无家可归,只得暂寓姻亲邹惟高家中。又后来因为脾疾,到江阴名医、也是他的朋友夏颧家去客居,最终还是病故了,身后留下“身世浮云度流水,生涯煮豆燃枯萁”的绝命诗。

文并供图/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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