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崇拜的偶像(我崇拜的女性偶像)
翻译家杨苡逝世之后,看见许多悼念她的文章。
之前对老人家不算熟悉,只在纪录片《九零后》看她露过面。印象中是个特别爽朗的老太太,坐在阳光下听歌,爱笑,眉眼是两弯银灰色的月牙。这阵子媒体爱考古她的传奇,但想起来最击中我的,还是她这些真实、明亮的瞬间。
她的传奇与我们所熟知的那些民国女子传奇不同。人们不会用混乱的爱恋、小资太太的生活来谈论杨苡。好些采访看下来,大家都挺真心实意的,关注她自己的生活、她的事业、她的成就。
大概也是百岁老人享有的威严与敬重吧,大家终于愿意看见来自女性本人的光辉。
但认真说起来,一开始可能没有谁真能想到,这个身材娇小、不爱用功读书的女孩儿,能在文学历史的长河上,走出这么远。
我一直觉着能留下名字的民国女子,不能说每个都是完美无瑕的偶像,但一定都有值得说道的女性弧光。
上为张爱玲、吴健雄,下为林徽因
那会儿有机会接受教育的女性,大多出自名门大家。杨苡也不例外。她出生在天津一个颇有名望的大家族里,父亲是民国第一代银行家。
但老实说,当时有钱人家送女孩子读书的唯一期望,也不过是锻炼少女的才情。有教养、有学识的女孩更好嫁,也能更好地抚养后代。像那时候的女校,就明晃晃地打着培养淑女的名号揽收花季少女。
讲真,在这样的大时代里,女孩们实在太难培养先锋意志的土壤。身边有太多双监视的眼睛,连自己也会不停进行自我诊断、自我教育。
像杨苡这样能踏进事业大门的新女性,恐怕比国家级保护动物还要珍稀。尤其,她闯进的还是被男性占据多年的文化行业——二十世纪的翻译世界,并没有给女性多少发光的空间。
但老太太还是留在了历史长河之中,而且十分闪亮——她做翻译、写诗歌,《呼啸山庄》由她翻译之后,有了如今最广为流传的版本。
跨越事业的鸿沟,放今天来看,很容易被解读成女性意识的榜样。可和那时代的女子一样,杨苡身上其实有许多擦拭不去的旧女性印迹。
就拿她的代表作《呼啸山庄》来说。在她之前,国内最有代表性的,是梁实秋的译本,名叫《咆哮山庄》。老太太一直觉得原来的译名不妥,决定翻译之后,便果断把名字改了。
“呼啸山庄”名字的来由,杨苡聊起来总是很得意。
这事儿她一度引以为傲。可当有人说她挑战了前人师尊时,老太太便跳脚了,气得说人家莫名其妙,“ 我怎会去挑战梁先生呢”?
她的确不是一个有野望的女人。之所以从17岁开始写剧评、诗歌、散文,全然是出于爱好。
在中大读书时,她最喜欢上陈嘉先生的课,课后经常乐颠颠地拿自己译的诗去请教。但按老太太自己的话说,她天生就不是“好学生”的料,只喜欢玩。平时听课,也只听喜欢的课。译诗完全是她自娱自乐的喜好。
实在是太坦诚可爱。兴趣是杨苡许多人生选择的指南,晚年时,她还时常创作,写出一点什么就会致电好友,问问写得怎样。创作热情贯穿她的一生。
当然,看过她的文章便会发现,与她同时代的女作家相比,她并没有我们所期待的那么冷峻、尖利。她喜欢用快乐、诗意的句子描摹身处大时代的魔幻。
但我觉着这可能才是杨老太太最大的魅力——在那么多刚猛、剧烈的女子传奇当中,她就像一面温和的镜子,乃至在她这波平静的水面上,你能看见一代历史女性,甚至是如今我们这的女性身上共有的印迹,一种旧与新并存的矛盾感。
最近在翻老太太的口述史,看她说到与巴金开始通信的事情。那个混乱的时代,年轻的心灵总有一些涌动的卫家护国的情绪。杨苡也不例外。
她看到巴金写的《家》,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封建大家庭中的觉慧,在大时代中过着贵族小姐式的生活。她给巴金写信,说自己想像觉慧一样,做一只远离苦闷出走的金丝雀。
可这对她来说,是绝无可能的。母亲对她的管束出了名的峻厉。别说让她上街,就连平时杨苡看了什么课外书、和谁通了信、写过什么内容,杨母都要细细审查一番。
中国式家庭的烙印深深镌刻在杨家。就像许多被传统观念包围的年轻女孩一样,杨苡的命运,并不全然掌握在自己手上。
西南联大女学生
她想要争取自由和幸福,但是“对母亲我从来不敢反抗,甚至没想过要反抗”,她沉浸在苦闷中,但“想不出怎么能不听母亲的,也想不出状况会有什么改变”。
杨苡的叛逆心,并没能持续太久。
婚姻倒是她自己选的,家里人不同意的婚事她也坚持给办了。但正如她自己所说,这场婚姻有太多的不痛不痒,“毕业前后那段时间,我确实想到过和赵瑞蕻离婚,但是和任何人都没关系,只是我觉得我的婚姻没意思”。
杨苡夫妇一家
结局是,她并没多踏出一步,老伴儿在她80岁那年走的——“孩子是第一位的”,尽管已经对好些老旧的观念祛了魅,但女性还是没法彻底走出它们积年累月的作用力。
帮杨苡做口述录的余老师说,他总能感受到老太太身上的两难。我想他说的,便是我们这的女性普遍的精神现状——在老旧与先锋精神面前抉择的艰难。
不论我们多想挣脱出古老的价值观,仍旧避免不了被它的力量牵引。毕竟女性的反叛,需要克服和抵抗的,是长久以来的文化习惯。
《九零后》
那个时代,杨苡并不是个例。林徽因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自己像个会玩“经济杂耍”的魔术师,时时刻刻扮演着让家人、亲戚、同事都能得到照顾的角色。知识女性进入婚姻后,依旧需要苦心劳力地操持家庭,纵使她对此有再多的不满。
可我依旧觉得她们是酷的。你没法残忍地否认她们的抵抗和努力。至少在可以抵达的范围内,她们已经尽量向外走了一些,丝丝毫毫地拓宽了女性的边界。
林徽因
好多人说,杨苡撑起了一部时代史,但在我看来绝不仅如此。她也是一代女性的镜像,她们有自己的冲动和欲望,却被时代一次次拉回所处的位置上。
一往无前的迅猛当然值得赞赏,但理解并接受旧与新的较量,或许就是我们能从她们这里,参照到的最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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