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石刻群(回忆寻找保卫华北)

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和一二·九爱国运动80周年的日子里,我弟弟陆征冒雨跑到北京植物园樱桃沟,在“一二·九运动纪念亭”拍摄了一组《铭记战争历史 传承爱国情怀》主题展板图片。其中一张矗立在樱桃沟元宝石下方沟渠上的“保卫华北”石刻图片格外醒目,不禁勾起了我对寻找这块历史遗迹的回忆。

一、听闻石刻

最早听闻这块石刻是在1963年前后,我考高中那一年。从妈妈口中偶然得知,有一块爸爸当年参与凿刻的石头在樱桃沟里。至于石刻来历妈妈没有提及。一次,我问百忙中的父亲,是否有其事,父亲肯定地回答:“有!”当年,为表达爱国青年和全国人民的抗日心声,确实在樱桃沟的沟渠中凿过那么一块石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虽到过樱桃沟,却无暇下渠寻找。20多年过去了,石刻是否还在,不得而知。

那年月,父母工作忙,我又住校,谁也没把这事刻意放在心上。“文化大革命”爆发,父亲首当其冲,在遭受不断批斗、折磨和超体力的劳动中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和体位性低血压,经常晕倒休克,丧失劳动能力后被放回家。一向沉稳低调的父亲,不时倚靠在床头,和同样重病卧床的母亲回忆起他们的青春岁月,回忆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回忆当年他们在革命根据地的战斗生活,回忆他们的战友和当年在战争中牺牲的死难烈士。

位于京西香山主峰一侧的樱桃沟,“文化大革命”中很少有人涉足。这里泉水淙淙,绿树成荫,全然没有城内的喧嚣,小妹妹时常独自一人去那里躲清静。一次被父亲问起,她才告诉家人她在西山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

“樱桃沟”三个字,就像一块石头在水面上激起涟漪,让父亲陷入了沉思。当时父亲头靠床头,双眼凝视远方,表情深邃凝重。片刻后,他才向我们回忆起当年京郊樱桃沟夏令营及“保卫华北”石刻。这是我第一次从父亲的口中得知“保卫华北”石刻的来历。

父亲说,那是1936年7月,在东三省已沦陷、华北面临危急的形势下,为迎接全面抗战的到来,培养和输送抗日骨干和有生力量,北平学联和民先队在西山樱桃沟举办了第一期夏令营。营员是来自北平多所大、中学校的民先队员或具有双重身份的共产党员,200余人。他们在樱桃沟的山坡上,在元宝石下的泉水边,在东山破旧的小亭子里安营扎寨,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夏令营生活。

元宝石下溪水边的一块山石前,有一片开阔地,是当年夏令营活动的中心地区。这里既是营员们一日三餐和每天训练归来的洗漱场所,也是每天听讲座、研讨社会问题、理论问题和抗战局势的“大课堂”。

父亲当年是具有民先队员和共产党员双重身份的营员,同时还担任夏令营的司号员。每天黎明,父亲都要越过这块山石,攀上沟西耸立的巨大峭壁,吹响军号,唤醒营员,开始一天紧张、艰苦而又充满朝气的训练生活。

那块山石就是当年的“讲台”。大家围坐在山石旁,听杨秀峰、黄松龄等教授分析抗日战争的局势,听总队长兼军事教官白乙化等阐述军事理论、作军事报告。大家在这里争相传看《中央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为抗日救国告全国同胞书》等当时很难见到的党的文件;热烈谈论红军北上抗日的消息和爱国志士的抗日活动;激烈争辩当时的社会问题、理论问题,抨击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政策。

营员们组织编队攀上樱桃沟的北山,展开攻防战、伏击战、遭遇战、游击战的演练,漫山遍野“杀”声一片;还常常自编自演一些爱国抗战的小节目在这里演出。夜晚,营员们时常搞些紧急集合、急行军、“抓舌头”等军事演练。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和抗日救国的激情充满整个山谷。伴着阵阵山风和潺潺溪流,抗日救亡的歌声飘荡,响彻云端。

一天中午营员休息时间,父亲看见清华大学的赵德尊(1949年后曾任黑龙江省委书记、省人大常委会主任等职),用凿子向那块已成为夏令营活动中心的标志性山石凿去,一下、两下……。随着凿子凿刻山石铿锵有力的“嘭嘭”声,苍劲的“保”字渐渐显现。父亲接过凿子,两人交替着把“保卫华北”这四个最能表达当时全国人民心声的大字镌刻在这块大青石上。

父亲在讲述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时,虽然身躯病弱,双目却炯炯有神,仿佛又回到了那热血青春的岁月。我和妹妹被父亲的激情感染,为老一辈的爱国热情所感动。我们决定择日进沟,沿着父辈的足迹,去找寻这块承载着千百万人爱国呼声的石刻。

二、山谷寻踪

1974年初夏的一天,我和小妹妹邀了朋友肖行军、叔叔刘居英的小女儿刘智,一起来到北京香山樱桃沟寻找石刻。

那时,已是“文化大革命”中后期,樱桃沟仍然鲜有游人足迹。雨季的沟谷山水汹涌,阴森潮湿。密林掩映下整条山谷的石面上布满了湿漉漉的青苔。空谷丛林除了微风伴着摇曳的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和淙淙的流水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我们挽起裤腿,趟着没过小腿的溪水,下到沟底,从下游沿着溪流依次往水源方向摸排过去,仔细搜寻着沟谷中的每一块山石。溪水从我们的脚下流过,溅起水花,打湿了我们的裤腿。

时间一分分地流逝,山石一块块地从我们的检视下移过。不知不觉,我们来到了水流源头。“怎么会没有呢?”所有的人眼神中都闪烁出同样的疑问。难道被毁了?被移走了?被风化了?

我们带着疑问回到家中去请教父亲。父亲又仔细回顾了山石刻字的大小,以及它所在的位置。我们重拾信心,决定改日再次下沟寻找。

同年8月,我、小星妹、肖行军和叔叔的二女儿刘敏再次相邀一同奔赴樱桃沟。临行前,行军还特意带上了相机。

此次,目标、范围更加明确。我们从元宝石南侧的小石桥处下到沟底。幽深的山林里只有我们四人,只是盛夏的蝉鸣令山谷不再寂静,雨季的溪水比起上次我们来时充沛了许多,发出欢快的“哗哗”声。踏着脚下高低不平的石块和溪流,大家搜寻着沟谷旁一块块布满苔藓而湿滑的大青石,不放过一点儿蛛丝马迹。

突然,小星妹妹兴奋地喊道:“姐!你过来看一下,这块石头上好像有字!”我顾不上流水溅湿衣裤,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大青石。这里位于元宝石下方的泉水旁,山谷地势相对开阔平缓。这块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大山石几乎成直立状坐落在沟谷西侧。它的上方斜长着一棵大树。山石面向沟谷,这里有一块露出沟谷水面的巨大且平坦的大青石。

这块能容下七八人站立的“平台”,刚好在沟底形成了一片较为开阔的活动空间。由上游奔流而下的山泉来到这里瞬间化成潺潺溪流,从这块平卧的大山石一侧缓缓地流过。这与之前父亲与我们陈述过的当年夏令营的“大课堂”所在地完全吻合。妹妹是在扯开大片浓密的“爬墙虎”后,才找到这块布满青苔的大山石的。

我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摸去,“没错,是有凹槽!”我从沟底捡来干树枝,欲沿凹槽描画,但树枝硬度不够,很快就折断了。我们又从沟里捡来白色山石用力描画。不一会儿,一个似“草字头”印痕出现了,紧接着一个繁体的“华”字映入眼帘!“啊!有了!是繁体的华字!”我们惊喜地叫喊起来,四双同样惊喜的目光同时盯向这块山石。几个人纷纷捡来石块描画,很快,另外三个字被我们描画出来。“保卫华北”四个繁体大字呈十字状排列,横排的“华北”两字应旧时的读写顺序,由右及左。

当四个白色一尺见方的大字完全跃然石面时,喜悦和崇敬之情,在我们心中油然而生。“啊,我们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欢笑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望着这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我们仿佛又听到了38年前父亲那嘹亮的军号声;仿佛感受到了当年青年学子、民先队员们热烈研讨与激烈争辩的爱国情怀;仿佛看到了那一个个攀越山岩峭壁、进行军事演练的年轻矫健的身姿;仿佛听到了响彻云端峡谷的救亡歌声。

我们刮去山石上厚厚的泥土和青苔,捧来溪水,冲刷掉沉积在上面的泥沙,重新用白色石块把“保卫华北”四个大字描画得格外清晰醒目。肖行军举起照相机,大声地招呼道:“快去!到石刻跟前,给你们姐仨留个影,留下这永久的纪念吧!”随着相机快门和闪光灯的一声响,我们和重见天日的石刻定格在1974年8月6日。

抗战石刻群(回忆寻找保卫华北)(1)

三、精神永存

石刻虽被找到,但因为父亲政治上还没有获得“解放”,大家不敢声张。那年月,因人毁物的事例并不少见,我们有责任保护好这个代表着革命前辈共同斗争过的历史遗迹。

那日,我们怀着急迫而无限喜悦的心情回到家中,向父母报告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喜讯。父亲听罢十分高兴。他感慨,这块石刻在那么残酷的战争年代竟然躲过了日寇的铁蹄和国民党的屠刀,在这么动荡的年月里又能幸免于难。38年的漫长岁月,“爬墙虎”、青苔——这些自然界的生灵,以它们弱小的身躯和自然的融合,保护了石刻。父亲决定,一定要亲自到樱桃沟去看一看青年时期战斗过的地方,再摸一摸自己亲手凿过的爱国石刻。

在山水湍急的山谷里,哪里来的那么浓密的“爬墙虎”?这丛绿植的存在是天意,还是人为?发现石刻后,小妹妹再次进山来到“保卫华北”石刻处时,偶遇一位上了年纪的守园人。据他讲,听山谷中周家花园的老人念叨过,当年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扫荡”,他们曾经把这块大石刻糊上厚厚的泥土,并在它的四周种满“爬墙虎”。如此,岁岁年年,这块石头与沟壁的土坎儿没了分别,渐渐地已没人再记得它了。

1975年4月,在毛主席亲自关照下,父亲政治上获得了“解放”。同年暮春时节的一天,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樱桃沟的沟底,扶石再忆那段战斗的青春岁月,久久不能平静。父亲欣然依石而坐,在“保卫华北”石刻前拍照留念。

抗战石刻群(回忆寻找保卫华北)(2)

为配合1984年12月8日举行的“一二·九运动纪念亭”奠基典礼,也为迎接即将到来的一二·九运动50周年纪念,父亲接受《北京日报》约稿,于12月11日在《北京日报》发表《保卫华北石刻》一文,详细记述了当年北平学联和民先队组织的大、中学校第一期夏令营,以及赵德尊和他共同完成“保卫华北”石刻的经过。

2001年7月,在北京市纪念建党80周年展览上,展出了“保卫华北”石刻的复制件,参观者无不驻足观看。

2003年夏的一天,在黑龙江省人大常委会工作的赵德尊伯伯让秘书给我打来电话说,赵伯伯十分怀念当年樱桃沟夏令营的战斗生活,也非常想再看看他和陆平同志一起凿刻的那块石刻,但没有机会到北京樱桃沟去。他热切希望我们能拍几张“保卫华北”石刻和当年夏令营活动区域的照片给他看看。我爽快地答应了,并告诉他,为纪念一二·九爱国运动,由共青团北京市委和北京市学联募捐,在当年夏令营旧址建造的“一二·九运动纪念亭”,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那块石刻已被搬到沟顶的路面上,成为革命文物加以保护。

2003年8月2日,我和爱人来到樱桃沟,巧遇樱桃沟修栈道,不向游人开放,因此杂草丛生,显得很荒芜。我们来到樱桃沟元宝石下,先将拍照区域的杂草拔干净,然后依次将“保卫华北”石刻、“大课堂”活动中心地、元宝石、“一二·九运动纪念亭”、小石桥以及山泉源头拍了照,洗印放大后,寄给赵伯伯。不久,他的秘书打来电话说,赵伯伯非常满意并表示感谢。

2005年4月25日,赵伯伯来北京办事,下榻在黑龙江宾馆。他很想见一见老战友陆平的儿女们(父亲已于2002年11月去世)。当天晚上,我们赶到宾馆,与赵伯伯见面并合了影。这位老人带着对老战友的怀念,和我们见了第一面,也是最后的一面。

抗战石刻群(回忆寻找保卫华北)(3)

两位革命先辈已在21世纪初先后离我们而去。然而,“保卫华北”石刻却依然屹立在樱桃沟的溪流之上,继续向人们讲述着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爱国青年前赴后继,不断开创祖国更加美好的未来。

口述人简介:陆微,北京大学原校长陆平之女。曾任职于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铁道部党校。文章来源:《北京党史》2018年第2期,第59-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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