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臣食道(李宝臣食道世风)

李宝臣食道(李宝臣食道世风)(1)

李宝臣食道(李宝臣食道世风)(2)

《食道世风四讲》是本200多页的小书,素素静静,斯文朴质得简直不像一本谈吃的书。正捧读日,坊间热闹起了“米其林”——11月28日,《米其林指南2020北京》正式发布,弹者无数。

李宝臣,72岁。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主要从事明清史研究工作,侧重于明清政治制度史、礼制制度史、北京史以及京师文化。著有《文化冲撞中的制度惯性》《礼不远人》《明北京》等。

新著《食道世风四讲》,11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正好。

就是访前功课较比受挫。网上搜“社科院李宝臣”,片语只言,简直就叫啥都没有。“祖上明朝就在北京”,书的责编有这么一句。好容易《学习博览》上有篇访问《寻觅在历史的犄角旮旯里》,里面读到下面几句——

我家虽是世宦之家,但光绪年间,到我祖父幼年时经朝廷抄家,家道中落。他成年后开始经商,渐有起色,这是不小的革命,因为在清朝绝对禁止旗人经商。后来我父亲子承父业。我家虽然是旗人,但我祖父、父亲的思想挺开化,而且都厌恶旗人的繁文缛节与好吃懒做的习气,尽管我家至今保持着“好吃”传统,却从不“懒做”。

12月5日上午十点,依约敲开李宝臣老师的家门。冬日阳光,茉莉茶香。

布衫布鞋,自言“没印过名片”、手机旧到“扔地上人都不捡”的李老师温言款语,跟照片上一样,是心胸宽展的老人的好样子。

什么爱吃,也没见他们多吃过

谈吃喝不必非要攀权贵、扯名人

北青报:您的北京话真好听,现在很少能听见这么地道的北京腔了。

李宝臣:我算是个老北京。

北青报:那家里生活习惯是什么样的呢?

李宝臣:我家是旗人家庭,这旗人十之八九都是好吃的。

我祖父、父亲都不计较在吃喝上花费,两公虽都爱吃,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什么爱吃,也没见他们多吃过。都是稍微吃些,就行了。所以我常说,爱吃是难得、吃不上折射出的美食欲望。对于享用条件不错的人来说,无所谓爱吃不爱吃什么。

50年前我在山西雁北地区农村插队的时候,当地农民一年到头也就这八月节、春节,几个大节才能吃上点肉。平日基本上就是以咸菜、熬菜、时令鲜菜为主。粮食主要是玉米面。平常生活,饮食十分寡淡乏味。老乡期待的美味,今天说出来,也许你觉得可笑,譬如有位老汉多次跟我说,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每天早起能吃上一个炸油饼。饮食是人的天生本能,吃得越差,对于口味改善的欲望就越强烈,这样才产生“美味冲动”热情。但是美味冲动的目标,人与人之间,大不相同,个人心目中的美味是以吃过见过的好吃的为追寻目标的。

改革开放40年的最大功绩就是让中国人彻底告别了饥饿,也让“美食家”得以大展身手。“美食家”谈美食,虽说属于“耳餐”范畴,却也具有相当的实用意义。由于大多数人幼年时吃喝比较寡淡,所以身体很难沉积菜肴美食的视觉、味觉的记忆。如今生活条件变好了,现在想吃能吃上了,那么什么东西好吃?确实需要有人介绍。

不过,谈论美食,还是应该以个人吃喝经验为主,不宜掺入太多的故事。还有就是谈吃喝还是少攀权贵,扯名人为好。现在的许多美食话题节目,常常是攀上乾隆,不然就是慈禧如何,再不然退而求其次,扯上演艺界、文化界的大腕名人。似乎没有这些社会耳熟能详的名人做依托,美食就不成其美食似的。

我常想,喜欢谈论饮食的人一般不做买卖,又何必非攀早已逝去的皇帝、太后与权贵,拉扯上名人做广告吹嘘之事。不管什么名品佳肴决不是因为谁谁吃过而变得如何如何的好。况且乾隆也好,慈禧也好,他们曾经吃过的佳肴,是今天你吃的么?历史只能延续菜名,而具体菜品一向存在名实之分。菜名可以是古今与社会共通的,可是菜品的实际内容从来是即时的、一次性的,马上就消失的,好坏全在厨师手中。假名人之声名推销菜肴,那是做生意的人干的事情,为了谋求利益最大化,当然愿意攀古往今来各界名人以壮大饭庄的声威。但是世间的好馆子,没有一个是靠攀名人最后做发达了的。人的嘴长在自己身上,如果饮食好恶身不由己而被名人声威吓住,那就不是品尝,而是耳餐了。

美食的标准就是自己

谁也不能成为谁的标准

北青报:《食道世风四讲》这本书里,您开篇就说:“‘说吃’贵在经验体悟,而非道听途说、添枝加叶甚至编造糊弄他人。”

李宝臣:“美食家”这一称谓是极其无聊的。世间的学问有多种,你研究物理、数学、历史、哲学、社会学都可以成家,美食吃得再多再广,怎能仅凭享受条件比较充足与生物本能就变成家了?个人美食品尝经验的诉说,不像学问领域的研究成果,你的具体的学术研究成果是可以传播的,是可以与他人共享的。而个人的“口味”记忆描述无论是谈论还是文字,都是令人捉摸不定的或是虚无缥缈的,我说我吃这东西好吃,同样东西拿到另外人,他说不好吃。

所以说,美食的标准就是自己。谁也不能成为谁的标准。菜品味道如何只能是自己吃过后,形成的个人体验跟记忆。一定是个人经验之谈,他人是复制不了的。顶多是你吃过这个东西,别人问起的时候,你跟人家介绍介绍。我这些年每逢有人问我哪个饭店哪个菜值得去吃,我一次也没有给人介绍过。为什么呀?我原话就是:“我介绍你吃,你去了,你觉得好还好,你要觉得不好,仿佛我在说谎或是饭托似的。”

这里面还有一问题,比如我去这馆子,可能是比较熟,人家认识我,我吃的这道菜可能是交给厨师长炒的。你去品尝,因为厨房有好多位厨师呢,人家不认识你,要赶上厨师长炒的,那算是你抄上了;你赶不上,那吃着味道肯定要差些。因为中国的炒菜是个性化的,就是厨师跟厨师手艺不一样,同一厨师也不见得每回炒的都一样。另外,食材之间也是存在质量上的差异。

北青报:说到这个,上月底《米其林北京2020》发布,大家议论得很热闹,您怎么看?

李宝臣:米其林饮食指南我早就知道。人家米其林不是做餐饮的,只是说它有一套评价体系,然后机构选人调查体验认证。评谁不评谁是人家的权利,跟你认为某个馆子好不好、够不够入选,一点关系没有。

饮食美味没有统一标准。米其林也不是金科玉律,就是一种自创的美食认可系统的玩意儿。人家也只是入选推荐了一些饭庄与小吃,入选的这些饭庄是三星也好,两星也好,一星也好,人家并没说让你非去品尝不可。你不认同它的评价,就算了。好多人为什么对它的评价指南不满,掰扯为什么评这个而不评那个?我觉得无形中在心理上还是把米其林的指南当回事了。

我向来主张,饮食不必攀名人,推而论之,也不必攀这种所谓知名的指南类的评价体系。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对吧?

饮食乃身内之物,一定是个人专属的,习惯口味是源自于地域、家庭、阶层,还有家庭的饮食态度。比如我常说的要想成为吃主,“你得有好爸爸”,好爸爸的形象标准数也数不清,这里说的“好爸爸”是最为世俗实用的那一种:不是有权就是有钱,但还得加上一条,他得好吃。他好吃,你才能够在你儿童味蕾最丰富的时候,吃过各式各样的东西,因而你的身体就能够沉积下视觉与味觉的记忆。那才能到你成年味蕾下降了,因为拥有了美食色彩与味道记忆,你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标准去做评判。但是你的经验标准也仅是个人的标准,绝对不能代替他人。

炸酱面没有正宗不正宗之说

更无所谓“炸酱面百年老店”

北青报:但我看您在书里评论了一番“正宗炸酱面”。

李宝臣:炸酱面就是家庭寻常食品,无论穷富自家做自家吃,没有什么正宗不正宗之说。你在家炸酱怎么炸都行。经济条件好的又好吃的家庭要复杂精细些,而经济条件差的必然是简单的凑合的。若是开店经营,赚钱是第一要义,媚俗媚众,只有好吃不好吃之分,与上座率多少的问题。

我幼时的一位玩伴,家境较差,我在他家吃过的炸酱面,今天想起来就是句老北京话——“没给我齁死”,真的是“打死卖盐的了”。他家的炸酱第一没肉,第二还加许多盐。为什么要加盐?就是炸一小碗酱,要够一家十来个人吃的,要是不放盐就得炸一大碗。说白了就是为了省钱。这是不是炸酱面?当然是。再比如说还有的家庭用虾皮炸酱,除了增加些许鲜味之外,也是咸上加咸。炸酱五花八门,数也数不清。

过去市面上没有炸酱面的专营店。比如隆福寺街里有一“灶温”小馆,进店靠墙一排大灶,永远是温的,那个馆子有点像现在24小时营业的餐厅,就是说,错过了饭点你来,人家捅开火能给你弄吃的。这是个便餐简约实惠的小馆,简约菜品与便餐品种不少,卖炸酱面,也卖炒伊府面。伊府面可以说是当代流行的方便面的鼻祖。

专营炸酱面馆应该讲是改革开放的产物,因此,也不存在什么“炸酱面百年老店”这么一说。

北青报:经常能听到美食家介绍“做正宗的炸酱面,一定用精五花肉”,您既然不认同正宗之说,那么您觉得怎样炸酱比较好吃?

李宝臣:我想可能是因为现在猪肉拆开分部位售卖的缘故。猪有前腿肉、有通脊、有里脊、有后腿,精五花卖得最贵。既然要做正宗炸酱面那肯定得用最贵的猪肉了,那才能显得正宗。

“精五花”这是现在的概念,在过去五花肉并不是最好的。实际上,炸酱没那么多规矩说辞,就说比较讲究的炸酱,我个人认为还是喜欢用前腿肉。俗语讲猪吃前腿,羊吃后腿。五花肉它是肥瘦相间的,前腿肉是肥瘦分明的。炸酱时,把肥肉、瘦肉都切成丁,两个是分离的。起锅注油要多一些,先稍煸肥肉丁,不能煸得时间长,让它稍微渗点油,随着下瘦肉丁,下姜末、葱花,然后放黄酱,慢慢点水,火不要冲。这样先是酱、油混合,逐渐地通过慢炸,最后水分向外蒸发,油渗出来了,就差不多了。然后出锅之前,如果赶上有小葱的季节,就撒点葱花倒在碗里。

拌炸酱面,似乎应该讲有点程序。为什么这炸酱油要大一些?酱碗里汪着油。这是因为面码多是鲜菜的缘故。比如有黄瓜丝、萝卜丝等等,拌面时先搁上面码,然后舀一勺油往这菜上一浇,先将菜拌一下,让油锁住菜码的水分,再搁酱。如果一上来就搁足酱搅拌,因为菜码在上层,鲜菜遇盐立即出水,整碗面容易出汤,影响进食口感与心情。

饮食其实是一大套规矩

包括美食、美器、食礼

北青报:说到“知其所以然”,我对您书中谈烤鸭为什么不如过去好吃那段印象特别深。

李宝臣:因为这烤鸭,我自幼就吃,就我体会,它必须得是热饼热鸭。我好多朋友老问我:“这烤鸭吃得怎么一点意思没有?”我说主要饼也是凉的,鸭子也是凉的。这水禽类的热食,只要一变凉,腥气就飘出来了。

当代的烤鸭的工艺,从填鸭,制鸭坯,然后到烤制,应该讲比以前的丝毫不差,甚至也可以说是更为规范了。为什么老吃主感觉吃着不如过去了?道理就在片鸭速度过慢。如今的片鸭师傅缺乏训练,技法不精怕烫手,鸭子出炉不能立刻片好上桌。从前的师傅从业多年,练就手不怕烫且技法娴熟,鸭出炉立即擦拭,涂油,随后在客人面前片割如飞,鸭片上桌吃起来犹觉烫嘴。

现在这烤鸭,出炉以后到片成片儿,一定得规定一时间标准。什么叫烫嘴啊?这不好说。比如说鸭一出炉,“两分钟之内你必须得片成片儿”。这就叫有了标准,有了根据。从而让消费者援此标准享受合格的美食。如今智能科技蒸蒸日上,设计生产片鸭机器人应该不算是难事吧。我真的盼望能尽快研制出来,让食客能享受热饼热鸭味道的绝妙。

我常讲,凡是能成为叫响名菜的佳肴,一定是经过市场考验跟多数人的选择。菜品一定是双规范的,用料、搭配规范,跟你烹饪程序、火候的规范,这双规范构成了名菜之所以为名菜的基础。

北青报:您在书中讲,训练人的规矩从最基本的生物本能吃开始,那么,餐桌上需要遵守怎样的食礼?

李宝臣:过去的人十分忌讳吃饭时在盘子里头乱扒拉,为什么?乱扒拉让这个热气很快分散了,味道马上就分散下降了。我小时候家里吃饭,我祖母给立下规矩——吃菜“靠盘儿”夹,不能够往中间乱翻。一方面,这是要你对别人保证尊重;另一方面,就是要保证延长菜肴味道的完美,跟它的型的完整。

还有不能夹“过河菜”。我祖母的规矩比较大。我家比较民主,小孩可以上桌吃饭,但是也只能夹眼前的这些菜。你站起夹中间以外的菜,那叫夹“过河菜”,这是绝对不行的。所以讲饮食文化,内容广泛,包括美食、美器、美景,还有“食礼”规矩等,这是一整套的东西。

这一套东西汇在一起,就不是单纯的吃喝了。比如说你参加聚会饭局,惦记桌上的菜都要吃到了,难免举措失当,显露贪吃吃相,有失个人教养风范。其实,不必都吃到了,没吃着也没关系,等下回对上机会再吃。

我曾听人介绍北京小吃面茶时说“喝面茶不能用勺,这是规矩”。这叫规矩吗?这顶大算个习惯。

说到规矩多少总要带些强制的味道,违反了必然要遭到制止,受人指责,甚至是惩罚。譬如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面吃饭都不要敲盘碗,这才是吃饭需要遵守的规矩。敲碗可能是乞丐要饭时受到侮辱的反抗与泄愤行为,因之,被讲究食礼的人视为餐桌上的大忌。假如在饭馆里吃饭时敲碟子敲碗,那就是找茬打架的意思。

美食是先民谋生的血泪史

造就了少数人的口腹之欲

北青报:您知道的这些东西真该分享出来让大家也听听。

李宝臣:吃喝话题属于个人经验之谈,也只是说来听听,我不太主张美食介绍过多的描述味道,味道属于主观范畴。我只是说说曾经的美食经历,社会认可的佳肴大致是怎样做的,大致有什么历史变化。

我觉得饮食作为文化,结合叙述先民的生活状态,是有相当现实意义的。为什么这本书起名《食道世风》?一代人有一代的生活模式。中华美食多如牛毛,这是历史上,民族经常面临饥饿威胁,先民谋生的血泪史,反而促成了少数人的口腹之欲的追求,与饮宴用作公关手段和身份财富炫耀的结果。

今天的美食跟过去的美食存在显著差别,过去叫做“食而精”而种类少;现在叫做“食而博”而精品少。

昔日食材异地交流运输,受交通与保鲜技术的限制,极其困难,所以,若想品尝异地风味,只能靠旅行,而不是靠物流。身处一地企图享用各地美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举个例子,荔枝如今在哪儿都能吃上,可是康熙以前,在北京,包括皇上在内没人吃过鲜荔枝。见过吃过的都是干荔枝。荔枝成熟采摘后因为保质期很短不超过三天,所以从福建马不停蹄向北京急运,也做不到鲜荔枝不腐烂。康熙年间创造运树法解决荔枝保质问题,每年由闽浙总督与福建巡抚各进20桶。荔枝树移种在木桶里,船运北上,农历四月启程,七月初到京,荔枝刚好进入成熟期。

譬如乾隆四十七年进贡60桶,挂果473颗。七月初二日自落64颗,采摘11颗,皇上自食四颗,其余赏给嫔妃、皇子、王公大臣,除裕皇贵妃得赏两颗之外,其余的人都是一颗。可见荔枝之珍贵。福建特产的时令寻常水果,贡至北京的运输成本,平均每颗的价钱差不多是七品官员的一年俸禄。这也就是皇上,能动用国家之力奉一家之享受。

当代的物流充分快捷、旅行旅游是寻常之事,只要你经济条件可以,在任何一个大城市,你想吃南美洲、北美洲的东西都能吃到。这在过去是想也不敢想象的。过去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食材供应异地交流的份额很小。但是本地食材是天然成长的,通过精致厨艺的锻造,少数人得以“食而精”。现在的食材品质下降很多,但种类多供应充足。当代野生食材越来越少。譬如野生的桂鱼,用筷子一杵,鱼肉一定是整块下来的;现在的桂鱼,筷子一忤,肉几乎成泥。这就是养殖时间短,个儿大,野生桂鱼长到一斤多很难,养殖桂鱼动辄二三斤。虽然都是桂鱼,但是两者的品质就差得很远了。食材要是不精,光有厨艺精到,只能弥补食材的些许缺陷,绝做不出精美佳肴。

所以食材好,厨艺好,两好才能达到真正的“食而精”。“食而精”正在渐行渐远。特别是对吃西式快餐长大的这一代更是如此。我估计将来食客面对的中国饮食,可能也是逐渐走向越来越工业化、标准化路数。

采写/本报记者 吴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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