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庄子妙语解读(夏世华老子恍惚)
摘要:王弼本《老子》第十四、二十一章的“惚”“恍”,是老子用以描述道的关键词,但是在各种《老子》中,这两个字的字形与解释都有较大差异比如根据《老子》上下文语境作出的义理诠解,恍、惚二字为反义词,而按考据学方法则将其解为近义词,这两种解释路向之间的矛盾使得重新审视“恍惚”的释读和诠释成为必要值得重视的是,帛书《老子》中的奇异字形为重新考察提供了新的契机“恍惚”一词可能源于帛书甲本,但它在古音、字义上都与简帛本所提示的信息不符帛书乙本在帛书甲本基础上释读出“沕”字,进一步又可读出“汒”,这为判断上述分歧提供了新的材料和思路因为从训诂学上说,“沕”训深微貌,“汒”训深广貌,两字意义相反哲学上解读为:“沕”喻道之本体的深微,“汒”喻道之显用的深广;“沕汒”深刻展现了老子论道的思维结构和特色,即以水喻道,以小大之辨为中介,引导修道者反思和超越二元对待的形名结构,由观物而体悟体用一如、显微无间的不二之道,我来为大家讲解一下关于老子庄子妙语解读?跟着小编一起来看一看吧!
老子庄子妙语解读
摘要:王弼本《老子》第十四、二十一章的“惚”“恍”,是老子用以描述道的关键词,但是在各种《老子》中,这两个字的字形与解释都有较大差异。比如根据《老子》上下文语境作出的义理诠解,恍、惚二字为反义词,而按考据学方法则将其解为近义词,这两种解释路向之间的矛盾使得重新审视“恍惚”的释读和诠释成为必要。值得重视的是,帛书《老子》中的奇异字形为重新考察提供了新的契机。“恍惚”一词可能源于帛书甲本,但它在古音、字义上都与简帛本所提示的信息不符。帛书乙本在帛书甲本基础上释读出“沕”字,进一步又可读出“汒”,这为判断上述分歧提供了新的材料和思路。因为从训诂学上说,“沕”训深微貌,“汒”训深广貌,两字意义相反。哲学上解读为:“沕”喻道之本体的深微,“汒”喻道之显用的深广;“沕汒”深刻展现了老子论道的思维结构和特色,即以水喻道,以小大之辨为中介,引导修道者反思和超越二元对待的形名结构,由观物而体悟体用一如、显微无间的不二之道。
关键词:老子;恍惚;王弼;帛书;汉简。
在王弼本《老子》中,“恍”“惚”二字见于第十四、二十一两章,是老子用以描述道的关键字。然而,不同的传世及出土《老子》在这两个字的字形上明显有别,而由字形差别所引起的各种文本训解的差异,就更是错综复杂。那么,以诸多新近出土的简帛《老子》异文为契机,参校传世《老子》,从而在文字的释读、训诂乃至哲学义理上获得一些新的看法,这不仅对充分利用传世与出土文献获得恰当的文本解读是有必要的,而且对更本真地接近老子关于道的玄思,也是有意义的。
一、字形及相关诠解的歧异“恍”“惚”二字,出现在王弼本《老子》的两段描述“道”的关键文本中,如第十四章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
此章中的“惚恍”,河上公本作“忽恍”,想尔注本作“惚慌”,傅奕本作“芴芒”,帛书甲本阙,乙本作“沕朢”,北大汉简本作“没芒”。此外,第二十一章云: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此章中的“惟恍惟惚”,河上公本作“唯怳惟忽”,想尔注本作“唯慌唯惚”,傅奕本作“唯芒唯芴”,帛书甲本作“唯唯”,乙本作“唯朢唯沕”,北大汉简本作“唯唯没”。文后“附表一”的前两行直观反映了这些文本差异。
根据目前各版本的用字差异的情况,可以肯定的是,王弼本第十四章和第二十一章在恍、惚二字的字形上明显对应,这一特征也见于想尔注本、傅奕本、帛书乙本。至于在河上公本、汉简本中,与“恍”字对应的字略有差异,这两处字形差异,应只是通读尚未完全统一的痕迹,可以根据同声通假原则,将其统一。也就是说,各本《老子》关于恍、惚的字形虽异,但在各本之内,第十四和二十一章所使用的两字都有对应关系,它们要表达的概念可以说是相同的。而真正的问题在于:老子所使用的本字及其概念是什么?
在传世诸本《老子》中,从“心”或“忄”的恍、惚字形得到了更多的肯定,而义项则多从汉魏无形、不定之训。如对于“道之为物,唯怳唯忽”,河上公《注》云:“道之于万物,独怳忽往来,而无所定也”。(河上公,第86页)王弼《注》云:“恍惚,无形不系之叹。”(王弼,第12页)又在第十四章“是谓惚恍”下《注》云:“不可得而定也。”(同上,第8页)相比于河上公《注》,王弼的训解更多考虑到了《老子》文本所呈现的内在义理结构。王弼在“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下《注》云:“欲言无邪?而物由以成;欲言有邪?而不见其形。”(同上)王弼有见于不可用“有”或“无”来描摹道的困难,故以无形、不定来训解“恍惚”。王弼《注》的这种思路,后人将其诠解得更加明白。宋人吕惠卿云:
惚则不皦,不皦则疑于无物也,而非无物也;恍则不昧,不昧则疑于有物也,而非有物也。(吕惠卿,第15页)
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方惚而恍,恍则不昧,不昧则明,明则疑于有物也。然其中有象,象者,疑于有物而非物者也,故曰无物之象,又曰大象无形。方恍而惚,惚则不皦,不皦则晦,晦则疑于无物也。然其中有物,物者,疑于无物而有物者也,故曰无状之状,又曰有物混成。恍惚则不测,不测则神矣。(同上,第24-25页)
吕惠卿顺着王弼的思路,又将恍与不昧、有物,惚与不皦、无物等关联起来,这便揭示出这样解释的思路主要源于上文所引《老子》第十四、二十一章文本的内在逻辑。依据这种逻辑,老子试图展示有、无都不足以名道的困难,转而使用恍惚一词,正是为了超越语词的局限,试图用一种“明道若昧”(第四十一章)式的语言和逻辑,引导读者得象忘言、得意忘象,从而通达老子所洞见到的常道。李约直接指明了这一点,他说:“恍,有也;惚,无也。谓有不可,谓无不可,故以恍惚名之”。(转引自焦竑,第34页)
从方法上看,王弼、吕惠卿和李约都可谓义理诠解,即在第十四、二十一这两章的文本语境之中,根据对相关文本的整体思想理解,反过来训解恍惚之义。这种方法固然是解读哲学文本所常用且必需的,它的好处在于根据既有的文本所提供的具体语境和解释空间,来逆推其可能的意义,但其问题也可能由此出现。那就是,由于先秦文献中随处可能存在的通假现象,逆推出来的意义很可能得不到文字训诂上的支持,有时甚至会强化某种似是而非的通假释读方案。仔细考量,王弼的注解在这两个方面都不能无疑。其一,从文字训诂上来看,恍、忽是同义的,如《文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于是处子怳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怳、忽都是描摹人心不定之貌的字。在《淮南子·原道》“忽兮怳兮”下,高诱《注》云:“忽怳,无形貌也。”
又于“惊怳忽”下《注》云:“怳忽,无之象也。”高诱也以为二字可同训,且意指无。然而,根据如上对王弼、吕惠卿等的分析,无论恍、惚二字如何通读,它们在字义上可能如明、昧那样是相反相成的。其二,王弼等虽未意识到恍、惚训诂意义趋同和哲学意义相反之间的矛盾,却丝毫不影响这种玄解成为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如《王力古汉语字典》说:“恍惚”原作“怳忽”,有三个基本含义,一是模糊不清,二是心神不定,三是极短的时间。(参见王力主编,第308页)学者更“取其模糊、不真切、未定之意”,认为恍惚“既是指‘道’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样态,又是人们借以体道的方法与途径”。(秦平,第83页)在整理出土《老子》时,把帛书《老子》相关字形都释读为恍、忽(参见《马王堆汉墓帛书(一)》,第11、96-97页;高明,第287-288、328-330页;裘锡圭主编,第41、206页),义理上则主要据王弼为说。
清代以降,学者更注意运用考据学的方法研究《老子》,一方面,通过对勘不同版本的传世《老子》,指出恍、惚两字写法各异(参见马叙伦,第174-176、243-247页;蒋锡昌,第81-82页),另一方面,又试图根据考据学的方法对这种差异给出新的解释。马叙伦云:
芴芒当作忘忽,芴芒、惚恍并借字或后起字。《说文》“忽,忘也”,“忘,不识也。”(马叙伦,第174页)
蒋锡昌云:
“惚恍”,或作“忽恍”,或作“芴芒”,或作“惚怳”,双声叠字,皆可通用。盖双声叠字,以声为主,苟声相近,即可通假。“恍惚”亦即“仿佛”,《说文》:“仿,仿佛,相似视不諟”……佛,仿佛也。段《注》:“仿佛,或作佛,或作髣髴,或作拂,或作放,俗作彷彿。”而老子必欲以“恍惚”倒成“惚恍”者,因象、恍为韵耳。“是谓惚恍”,谓道若存若亡,恍惚不定也。(蒋锡昌,第83页)
此说谓“恍惚”即“仿佛”,可以理解为:其一,恍惚的构词法与仿佛相同,从其所引《说文》可知,仿、佛互训,则恍、惚亦当为互训之词;其二,恍惚的意义即仿佛,亦即“相似视不諟”“不定”。
从方法上看,马叙伦、蒋锡昌都运用了清人的考据学方法,试图重释《老子》“恍惚”一词。二者都认可恍、惚的词义是相同的,不过,二者似乎都未意识到,通过训诂的方法,直接肯定恍、惚同义,对于理解《老子》的困难所在,恍、忽同义,则老子说“恍兮忽兮”“忽兮恍兮”就可以理解成并无意义分别的同语反复,而“其中有象”“其中有物”也没有根本的意义分别,这可能混淆了老子象、物二名的概念边界。结合以上对王弼、吕惠卿和李约等注解的分析可知,把它们视为同语反复的近义词,是不恰当的。
二、简帛《老子》与恍、惚的字义无论是王弼等的义理诠解方法,还是马叙伦等的考据学方法,都是接近老子的重要途径。遗憾的是,传世诸本《老子》并未就恍、惚二字所要表达的义项给出清晰具体的说明,这给根据不同字形或依凭上下文语境来解读“惚恍”,留下了巨大的空间。然而,通过对以上两种典型解释路向的反思,结合众多新出土的《老子》版本,我们是否也应该怀疑,在《老子》那两段关键文本中,所用的状道之词的本字真的是恍、忽吗?它要表达的意义是无形、不定吗?
在出土《老子》的启迪之下,有学者试图另辟蹊径,说明忽望之道与月相变化之间的联系。
老子形容道体的“忽望”,其实也就是形容月体变化的晦望……老子完全是依照自然界中月亮之变化情形来形容道的。所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相应地即是月亮由晦到望的阶段,包括“初吉”和“既生霸”两部分;而“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相应地则是月亮由望而晦的阶段,包括“既望”和“既生霸”两部分。(王博,第164页)
这一从帛书《老子》引出的观点,得到了一些学者的赞同,并将其作为论证老子之道与上古月神崇拜之间关系的证明。然而,这种新颖的解释,真的可以作为信据吗?
从前文论述可见,对“恍惚”的解读之所以意见纷呈,根本上是因为在传世本《老子》中涉及这两个字的文本都没有给出可能的训诂意义。不过,这种困难在简帛本中却有了新的线索。王弼本《老子》第二十章云:“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该句中的“澹”与“飂”字,在各本中差异也较大(见“附表一”第三行)。从用字关联来看,根据王弼本和傅奕本,该句与上文所论的第十四、二十一两章绝无关联。根据河上公本和想尔注本,“忽”字即第十四、二十一两章的“忽”“怳”之“忽”。而根据帛书甲本、乙本和汉简本用字全同的情况,则可以肯定王弼本第二十章这句看似与第十四、二十一章绝无关联的话,正是作为体道者的老子对其所洞彻的“沕朢”之道境的自陈。两句的首字,就是王弼本第十四、二十一章的状道之词,而其后的描述,则是老子对其内容的摹状。从解释的立场来看,这可以视为老子对这两个关键字之义项的自白。这意味着,任何对于它们的训诂或义理诠释都不能跃出这一文本内证的藩篱,而必须受其检验。由于各本用字略有差异,为了讨论两字意义的方便,以下就将出土简帛本中的表述简化为:“A呵其若海,B呵若无所止”。
“A呵其若海”,“海”字,帛书甲本阙,王弼本、河上公本、傅奕本同,汉简本、想尔注本作晦。晦、海俱为晓母之部,《老子》此文中,海当从汉简本读为晦。王弼《周易注》“明夷”卦上六爻辞作“不明晦”,明、晦对言,此“晦”字在马王堆帛书《周易》中写作“海”。晦即昼晦之晦,引申为晦暗之义。晦是一种视觉感受,前引王弼本《老子》第十四章“视而不见名曰夷”,帛书甲、乙本《老子》并云“视之而弗见,名之曰微”,当以“微”字为是。对于尽力视之而弗见之物,人尚可名之以微,道则“视之不足见”(王弼本,第三十五章)。乙本又曰:“古之善为道者,微眇玄达,深不可志。”(同上,第十五章)修道者之境界,亦微眇玄通、不可志识。这是就着所视对象,以小大之辨为桥梁,透显道体之极其微眇,不可为人所视、所知的特征。
除此以外,老子又常以明暗之别为中介,透显道体之无光的感觉,如老子说“明道若昧”(同上,第四十一章),又说“和其光”(同上,第四、五十六章),又说“光而不燿”(同上,第五十八章)。道体非明非暗,又若明若暗。在“A呵其若海”之前的一句,老子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昭昭光明,昏昏晦暗,也是相对之辞。但作为体道者的老子,离形去知,并非仅只追求与昭昭相对之昏昏,而是要超越明、暗二元的分别,所以老子又说“其上不皦,其下不昧”(同上,第十四章),上与下、皦与昧的分别对待,都非老子所取,将二元分别“混而为一”(同上),才能通达道体。由此来说,晦这种视觉感,在《老子》中主要与极微眇、无光这两种关乎道体和修道者的洞见密切相关。不过,晦暗终究与昼明相对为义,故从用“若”字可见,老子只是以晦为喻,用这种状物之词来比况道体的超越明暗的极微之感。基于这样的理解,不仅王弼本的“澹”字,傅奕本的“淡”字,都与“晦”字毫无意义关联,而且河上公本、想尔注本的“忽”字,也难以与“晦”的意义相应。
“B呵若无所止”,同章前文又作“B呵其未央哉”,B字,帛书甲、乙本均作“望”,汉简本作“芒”,望、芒都从亡音。学者以帛书乙本的“望呵其未央”之“望”为本字,而将同章的“望呵若无所止”的“望”也破读为“恍”。(高明,第318、324页)一个字形破读为两个本字,这在简帛文献和古书中并不罕见。不过,如果“无所止”和“未央”在意义上有重叠相通之处,那么这样释读就值得商榷。《说文》云:“央,中央也……一曰久也。”央,既可指空间之中央,如《诗·秦风·蒹葭》“宛在水中央”;亦可指时间之尽,如《诗·小雅·庭燎》“夜未央”。“未央”,就空间言,广远无际而无四方之中央;就时间言,绵延无尽而无始终之中央。《说文》以“中央”为训,又说“一曰久”,表明“央”字可兼空间之“中央”与时间之“久”的双重意涵。“无所止”,无所限止的意思,可就时间之长久无始终而言,亦可就空间广远无边际而言。《庄子·庚桑楚》云:“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上下四方之“宇”有实而无定处,正以其广远无所止;往古来今之“宙”有长而无本剽,正以其无始无终之未央。
河上公本、王弼本、傅奕本在“其未央”前均写作“荒兮”,荒,大也;想尔注本写作“莽兮”,莽也训大。故“无所止”与“未央”,其义一也,皆言宇宙之大而无涯。老子恒言道不可名、不可言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王弼本,第二十五章),以道为字,而强以“大”为名,此足见老子对道之大的叹美,无以复加。由此来看,在帛书乙本和汉简本中,这同一章中的两句话的首字既用了同一个字形,其语境所提供的义项又足以互相诠释,这意味着,可以据此确定它们是同一个以无限广远为义的字,这个字与义为深微貌的A字意义相反。显然,望、恍、怳、芒等都难以与之相应,至于王弼本的“飂”,河上公本、傅奕本的“漂”,想尔注本的“寂”,则更与这种广大义了无关涉。
三、帛书甲本与“恍惚”的来源根据上文对“恍惚”两字意义的讨论,义近的恍、惚二字,难以在字义上与“A呵其若晦,B呵若无所止”相应。然而,“恍惚”这种传世《老子》及其解释传统中比较主流的释读方案,又渊源何自呢?通过诸多出土《老子》的比较,理清它的源头,无疑是必要的,因为如果这只是一种后起的释读和解释方案,那么通过它来理解老子思想时,就应当保持警惕。简帛《老子》的异文中,提供了有助于追溯“恍惚”来源的线索。
首先,见于王弼本《老子》的昧、忽与殁三字,很可能是上古音相同、由同一个借字逐步被区分出来的,简帛本《老子》留下了区分的痕迹。在汉简本《老子》中,王弼本“其下不昧”(第十四章)之“昧”、“是谓忽怳”(第十四章)之“忽”及“殁身不殆”(第十六章)之“殁”字,都写作明母物部的“没”字。这一现象说明,后来被区分开来的意义有别的三个字,较早的读音都是明母物部,而它们的使用在某个较早的《老子》全本中并未得到严格分别。在其后逐步释读的过程中,根据对意义和字形的把握,逐步达到了对于三者的区分。在这个逐步区分的过程中,应该就隐含着“恍惚”一词的来源。
在帛书《老子》甲本中,王弼本第十四章的“昧”和“忽”字,都借为“”字,而同时出现“沕身不殆”(第十六章)和“没身不殆”(第五十二章),沕也是明母物部字。值得注意的是,帛书甲本的“”字属晓母,结合汉简本三字同属明母物部的情形看,帛书甲本似乎出现了读音变化。实质上,这一现象,音韵学的研究已有解释。一方面,大概在战国至汉代,“‘惚’‘忽’由明母变晓母”(孙玉文,2006年,第537页);另一方面,“当明晓相通时,我们可以把初相通时的晓母归入明母,而不必把明母归入晓母,或者作别的处理。”(孙玉文,2005年,第3页)帛书甲本的“”反映的可能正是明晓“初相通”时的状况,是可以归入明母的晓母字。
也就是说,在帛书甲本中,三个字仍然可以读作明母物部。从释读区分的角度来看,帛书甲本虽然同时使用了“沕”“没”两字来假借“殁”字,但是它至少显示出“殁身不殆”的意义已经被把握到,并被区分出来。这代表了对三个字进行释读区分的初步尝试,即在初步区分出“殁”的前提下,另外两字的意义仍未得到准确的把握。
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王弼本“明道若昧”的“昧”字,与第十四章“其下不昧”的“昧”字,在汉简本、帛书乙本中都被区分为两形,传世诸本也肯定了“明道若昧”的读法,这表明在与“明”相对的意义中,古人很早就确定了其后“昧”字的意义与释读。相比之下,区分王弼本《老子》第十四章的“其下不昧”的“昧”字和“是谓惚恍”的“惚”字,显得困难得多,它们古音相同,意义也不易分别。就目前各本关于第十四章“昧”和“忽”字的写法来看,其中可能隐含了一条区分它们的线索。帛书甲本“是谓惚恍”这一句阙失了,不过根据“唯望唯”的用字来推断,此处所阙的字应当也写作“”。也就是说,王弼本第十四章的“昧”和“忽”字,帛书甲本都写作从忄从勿的“”。附表二展示了帛书甲本与其他版本在这两个字的使用上的关系。
从文字演变来说,、忽、惚写法虽不同,但音义无别。通过上表可以看到,帛书甲本的用字,可能是后来不同释读方案的基础。其一,想尔注本借“忽”作“昧”,而又用“惚”字,这是最接近帛书甲本的方案,但已经显示出区分两字的意图。其二,河上公本、王弼本释读出了“昧”字,而保留了“忽”的用法。傅奕本肯定了“昧”字,但以“芴”代“忽”,这大概是用古本校勘的结果,其中隐晦地表达了对“忽”字释读方案的质疑。其三,帛书乙本试图区分两字的意图也很明显,但与河上公本、王弼本的方案不同,它似乎是先确定了忽读作沕,而仍以“”字假借“昧”字。
其次,从不同版本中的恍、惚二字的古音来看,传世本和出土简帛本之间略有差异,比如恍、怳、慌,晓母阳部;、惚、忽、芴,晓母物部。芒、、朢,明母阳部;沕、没,明母物部。大体而言,简帛本用明母字,而传世本用晓母字,这反映了明母向晓母转变、进而相通的过程。然而,“‘怳’从兄声,‘恍’从光声。从兄、光声的字从不跟明母字谐声。”(孙玉文,2006年,第537页)如果说忽、惚等还勉强可以用从明母向晓母转变来解释的话,那么“怳”“恍”的释读,都可能是“忽”字已经转变为晓母之后才完成的。可以说,“恍惚”的释读可能只是完成于西汉的一种方案。
综合来说,以篆文抄写的帛书甲本是目前最古的《老子》全本,在《老子》文本演变的历史中所起的作用至关重要,以上用字现象的分化、读音的转变过程,可以间接说明“忽恍”一词的来源,即“忽”字最初同时是“昧”“忽”的借字,当人们逐步确定了“昧”字后,便保留了“忽”字的写法,进而依据“忽”的意义和读音,将“望”“芒”等字都通读为“恍”或“怳”。可以说,“忽怳”这种释读方法,根源就在帛书甲本,而它的真正定型,可能由刘向完成。需要注意的是,将望、芒等读为“怳”,这可能是目前从兄、光的晓母字与明母字相通的孤证,未必足为依凭。
四、帛书乙本与“沕汒”的释读方案由上所论,恍、惚义近的释读和解释传统虽然可能渊源于帛书甲本,但它违背了简帛《老子》提供的两字意义相反的内证,在古音通假之理上也不无疑问,因而应被视为一次误读,其后在解释传统中遇到的训诂意义与哲学意义相冲突的问题,只是这次释读之误可能导致的理解困境的逐步呈现。这意味着需要重新回到起点。
在对于帛书甲本的释读方案中,帛书乙本的释读虽未完成,但释读出“沕”字,却富有启发性。沕,沕穆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沕穆无穷”,司马贞《索引》云:“沕穆,深微貌。”《广韵》云:“沕,沕穆,微也。”《集韵》云:“沕,沕穆,深微貌。”结合上文从《老子》文解“晦”字极微眇、无光貌来看,训深微貌的“沕”字,正是以水为喻,来比拟道之极微眇、无光之象的恰当语词。
帛书乙本的“望”,汉简本的“芒”,王弼本等的“荒”,疑都读为汒,明母阳部,与芒、、望双声叠韵,俗字作漭。《六书故·地理三》云:“,淼无际也……亦作汒。”《集韵》云:“漭,水大貌,或从亡。”《文选·宋玉〈高塘赋〉》“涉漭漭”,李善《注》云:“漭漭,水广远貌。”《庄子·天地》“汒若于夫子之所言”,又《秋水》“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这两个“汒”的感叹,正如《秋水》篇河伯见北海若之叹,汒字也取义于水大之貌。
从训诂学意义来看,沕指水之深微貌,汒指水之深广貌,微即微眇、微小,广即广远、广大。从哲学意义来看,沕汒不仅暗含了以水喻道的思维,而且暗含了小大之辨和道的体用义。
言及“小大之辨”,论者多据《庄子》为说,言及《老子》者则较少。其实,《老子》中以小大之辨来论道的例子,也应引起注意。比如王弼本第三十五章云: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
这段论道之用及道物关系的文本中,道既“可名于小”,又“可名为大”,而小、大皆不足以名道,唯有见道之“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即超越小、大之对待,而后能洞见大小一如之道。又比如王弼本第二十五章云:“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5作为状物之词,大与小相对,是有其边界的,而老子强以大名道的同时,又以逝、远、反来无尽地拓展大的边界,以至于边界“反”而消亡,如此则大不成其大,而与小为一。老子这种或隐或显的关于小大之辨的思想,也反映在“其大无外,其小无内”“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样的命题中。(参见《楚辞·远游》《管子·心术》《吕氏春秋·下贤》《庄子·天下》)这些命题和老子的思路一样,都是要假借对于小大分限的消解,而呈现出“一”,一则无小大之别。
除了假借小大之辨外,老子还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句式,将诸多对反之词纳入其中,以呈现道之无形不可名,比如王弼本《老子》云: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太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第四十一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第四十五章)
明、昧,进、退,夷、颣,上德(实)与谷(虚),白与辱,广德与不足,健与偷,真与渝,成与缺,盈与冲,直与屈,巧与拙,“语皆相偶而义皆相反”(高明,第21页),而老子用一个“若”字,巧妙的引导读者得象忘言、得意忘象,超越物形和名言之相反相成,直达无对、无形、不可名之道。
理解了这种思维方式,再来看王弼本第十四章的话,就相对容易理解了。“混而为一”之道,“其上不皦,其下不昧”,上与下、皦与昧,也是语皆相偶而义皆相反的。上明下暗是人观察物所得的常识,老子的这一句式试图指引人们离开上与下、明与暗的常识区分,而进入无分之境,故马上接着说“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绳绳即绵绵,不绝无分的样子,不绝无分即无形,无形故无物,亦不可名。从消解上下、明暗的区分开始,而达到不绝无分之境,这种境地即“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无状与状、无物与象,也是意义相反的,但将它们连为一体,还是要由分而显无分,最后以“是谓沕汒”作结,则沕与汒在意义上的相反,而以反义之词组合为一新的语词“沕汒”,其妙处正如“明道若昧”“其上不皦,其下不昧”这些句式一样,都是要引导修道者超越二元对立的名言概念和观念系统,去体悟不二之道。在这个意义上,“沕汒”一词不仅体现了老子以水喻道的思想,而且比“惚恍”更加深刻地隐喻了老子论道的思想结构和思维方式。
将沕、汒的释读用于王弼本第二十一章的内容,可以更清晰地理解老子关于道之体用义的思想。要而言之,“沕”“汒”分说,“沕”喻道体之微眇,“汒”喻道用之显大。对于王弼本第二十一章中论及“沕”“汒”的话,为讨论方便,以下直接读为:
道之为物,唯汒唯沕。沕兮汒兮,其中有象;汒兮沕兮,其中有物。
“道之为物”的“为”字,帛书甲本、乙本及汉简本皆无。“之”字,曾有训是和训生之争。(参见高明,第329-330页)“之”字亦可训与,表并列关系。6“道之物,唯汒唯沕”,这是以“唯汒唯沕”综括道与物的双向关系。
这种双向关系可以分解为二:其一,老子说“沕兮汒兮,其中有象”,由“沕兮”到“汒兮”,这是由道而物的方向,道体沕兮如晦,深微无形,趋向于无,而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万物杂多有形,皆得道而生,由此可见道之大用,故就着有形之物都从无形而生成的趋向来指明“其中有象”,这是说物之中有“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也。道不可直观,只能由观物而见无物之象,这是由用显体、由物观道、自有观无的方向。其二,老子说“汒兮沕兮,其中有物”,这是由物而道的方向,有形之物无穷多、无限广大,然而“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王弼本第十六章),物最终都要归于沕兮深微无形之道体,在有形之物复归于无形之道体的趋向中,指明“其中有物”,正是于趋无处见其有。“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两者同出于道而皆非道,然而“异名同谓”7,皆指谓体用一如、显微无间之道。也就是说,只有反思和超越了有与无这对最根本的对反概念,才能在“玄之又玄”的体道过程中渐渐接近作为“众妙之门”的道本身。因此,“惟道是从”的“孔德”之人,经过对道与物之双向关系的体悟、反思和超越,逐步由观物而见道,“幽兮冥兮,其中有精兮,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混一无分之道,幽冥难辨,然而其中有精、有真、有信,有无双遣,才能见道之真,修道者也终于与道同体,成为返朴归真的真人。
原文载《哲学研究》2019年版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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