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洞王安石(对谈扬之水黄小峰)

2016年12月18日下午,北京三联韬奋书店迎来了扬之水和黄小峰二位老师,他们为现场的观众带来了一场题为“文物与文学”的精彩对话。

华山洞王安石(对谈扬之水黄小峰)(1)

对话现场

讲座伊始,主持人王铁英老师就“文物与文学”这个题目做了点题,她说之所以使用“文物与文学”是基于现代学科体系的划分,但在扬之水和黄小峰的研究中,两者并无明确的界限,甚至说此二者其实是互通的。

随后扬之水又对这个题目谈了一些自己的理解,她说:“文物”之文,它是文明,也是文化,此中自然包括文学。“文物”之“物”,便是古代物质文化遗存:出土的,也包括传世的。换句话说,它是过去生活中使用的器物,也是屡见于诗词歌赋戏曲小说中的意象。因此,文物与文学本来就是联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说是无法分割的。在文物与文学的题目之下,一面是在社会生活史的背景下对诗文中“物”的推源溯流;一面是抉发“物”中折射出来的文心文事。当今的考古发现与文物展示,为大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读图”之便。学者们凭着这样一种思维方式在“文”与“物”之间往来游走,在文学、艺术、历史、考古等领域里,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扬之水还以沈从文先生为例,谈到沈先生由从小说创作转向文物研究,虽然有着特殊的历史原因,但从文物与文学的关系来看,这种转变其实很自然,这从他幼年时给当地军阀作文物帐的经历,以及在西南联大教书时的兴趣爱好就可窥一斑。近年来很多大学也纷纷建立了博物馆学,在扬之水的想象中,课程设计应该围绕“博物”二字:工艺、科技、植物、动物,风土人情,这些门类也都与文学有关。

接下来,扬之水就用她最新的研究成果来诠释“文物与文学”的关系。

何谓春幡

扬之水首先以温庭筠的词来破题,比如这首《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浦江清先生在《词的讲解》中对该词的评点十分到位,但有一点,就是对“双鬓隔香红”一句,他说:“惟‘香红’两字,词人只给人以色味之感觉,到底未说明白,不知谓两鬓簪花欤,抑但说脂粉,抑即指綵胜而言,是假花而非真花,凡此均耐人寻味。”最后浦先生还感叹道:“吾人对于唐代妇女之服饰妆戴究竟隔膜,故于飞卿愿意亦不能尽知。”那么,“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中提到的幡胜到底是什么?

晚唐王建的《长安早春》中有“暖催衣裳缝罗胜”,若拿唐真顺皇后陵石椁上的刻画图案相对比,我们知道罗胜就是仕女服饰上用罗绮制作的剪綵花,所以綵胜、春胜也是丝帛制作的小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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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真顺皇后陵石椁线描图

这种图案还见于一些唐代铜镜的镜背之上,如故宫博物院藏有一面“吉”字幡胜镜,圆钮下方的狮子口衔葡萄枝,圆钮两边双鹊对飞,上方一个叠胜式“吉”字幡。河南林州市姚村镇上陶村出土“千秋”幡胜镜一面,镜缘以方胜禽鸟交错为饰,圆钮上下各一个小小的幡胜,其一悬系于花枝,其一悬系于荷叶,两枚幡胜分别安排“千”“秋”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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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博物院所藏“吉”字幡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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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州市陶村出土的“千秋”幡胜镜

而从温庭筠《咏春幡》“玉钗风不定,香步独徘徊”、和凝《宫词》“金钗斜戴宜春胜,万岁千秋绕鬓红”及牛峤“玉钗风动春幡急,交枝红杏笼烟立”可知,他们通篇所吟咏的应该都是缀于簪钗的春幡。那么这种春幡长得是什么样子?

扬之水表示,应该和刚才提到的,镜背图案中的幡胜样式差不多。在浙江临安市吴越国二世王钱元瓘元妃墓,即康陵,出土有花式各异小而轻細玉片自十枚,其中一块长逾两厘米,周环花枝,在正反两面的中间方框内分别阴刻吉语“万岁千秋”、“富贵团圆”,虽然它被发掘者称作“吉语挂饰”或“玉方牌挂件”,但扬之水却认为此物正是当日悬缀于钗头的春幡,同出的似玉花片,很可能是春幡的坠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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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国康陵出土的玉质春幡(正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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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陵出土的春幡玉坠饰

因“风”际会的“词”与“物”

春幡为什么会缀于钗头而不是悬挂起来呢?

这还要从温庭筠的《菩萨蛮》说起,刚才提到“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咏春幡》“玉钗风不定,香步独徘徊”,俞平伯评点到,“风”字下的好,它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我们再来看看温庭筠另一首《菩萨蛮》: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 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这里面的“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是形容这个镶嵌玉石的钗子戴在头上的惟妙样态,那么从词文的描述可知,这个钗子肯定不是一次性铸实的,否则不可能做到“蝶双舞”,而“金作股”也说明它不是单独一枝,同时其上有“蝶”的装饰物,说明它肯定是在钗子和蝶之间有什么连接性的东西,以至于走起路来仿佛蝴蝶在舞动一般。

王建的《宫词》也有相关描述:

蜂须蝉翅薄松松,浮动搔头似有风。

一度出时抛一遍,金条零落满函中。

他们都提到了该种首饰,而且王建明确说它的质地很薄,薄如蝉翼,那它到底是什么?

其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步摇,比如对照合肥市南唐汤氏墓出土的银镶玉步摇与金镶玉步摇可知,其与温庭筠所处的时代接近,而再看看“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的描述,正与此件出土品相合,可知当时这种步摇的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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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市南唐汤氏墓出土的银镶玉步摇与金镶玉步摇

扬之水说:“这两枝步摇娇娆秀逸,似花,似蝶,各有随风回漾之态。‘词’与‘物’在此因缘际会,因缘即在原本是同‘风’”。

追溯这种尚薄、灵动风气的形成,到底是工匠影响了文人,还是时代风气的驱使使得工匠们在技艺的处理上迎合和主流的审美?对此,扬之水认为,恐怕二者兼有,步摇的背后体现的是物与工艺的互动,不能割裂来看。

因此,前文提到的“春幡”其实就是匹配了步摇功用的饰物,而由下面的一件馆藏文物可知,它原是春日系缀于钗头的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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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苦苦寻找的证据:唐代春幡

透物见人:从一帧明代的《金刚经塔》拓片说起

大家都知道考古要透物见人,如何“透物见人”,扬之水便讲了一件《金刚经塔》拓片的故事,说是一九七五年春,嘉兴市西南原称“项坟”的地方发现一座明代墓葬,其中一位女性的棺盖上覆一件《金刚经塔》拓片。

拓片长184.5厘米,宽58厘米,满布经文的一座七级浮图,顶有塔刹,每层檐角悬铃一对。每层栏杆各有七个望柱,望柱上各书一个佛字。第四层之外,每层各有一身坐佛,此坐佛,恰便作经文中的“佛”字读。第四层的中央是一座塔,又刚好是在经文的“皆知供养如佛塔庙”处,“佛”字与“庙”字之间的这座塔,便作经文中的“塔”字读。第一层,门内佛陀说法,佛陀十大弟子“解空第一”之须菩提跪听,门外两侧各一身金刚卫士。门楣自左向右书“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塔门内侧,佛左方是经文起始“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城……”,佛右方“皆大欢喜,信受奉行”,是经文之结束。而“金”与结末之“行”字相接,“经”与起首之“如”字相衔,首尾并对,起结贯通。拓片右下角三行,系项元汴之子项穆题赞:“未说是经,已设是塔。今刻此塔,即镌此经。法相具足,相待而成。金刚不坏,万载如新。万历二十七年七月中元日东海项穆赞。”拓片左下角为章藻题记:“此经塔五台圣僧所书,或云即文殊。众生心量浅薄,见此经塔,方知佛菩萨不可思议功德,即此不可思议功德,本性具足,能反徵者,是真金刚经,是真多宝塔。弟子包世杰施刻并题。捐资为冯伯礼同妻查氏、项德棻同妻包氏、曹如堢。万历己亥中元日奉佛弟子章藻书并勒。”

这里的“己亥”指的是万历二十七年。“东海项穆”是明代著名收藏家项元汴之子;“冯伯礼”为万历间太学生,与其妻查氏事母以孝闻。“包世杰”是藏书家兼刻书家包柽芳之子。“项德棻”是项元汴之兄项笃寿次子,也以藏书和刻书闻名。“章藻”是当时著名的摹石名手。这张拓片提到的都是当时的江南名人。

扬之水说,这种“画塔为媒,书写经文”,其实可以在晚唐的敦煌文书中找到例子,不过书写的都是文字较少的《心经》。这一形式至北宋发展更为成熟,选取的佛经种类愈广,经文字数也增多,如《妙法莲华经》、《金刚经》等。《宣和书谱》称此类为“塔经”。后来它也为日本所取用,日本中尊寺就藏有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金光明最胜经金字宝塔曼荼罗图》十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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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大长寿院藏《金光明最胜王经 金字宝塔曼陀罗》

项氏墓出土的这件《金刚经塔》拓片除了与刚才提到的那些名人发生关系外,还与明代的一位志怪小说家——钱希言,产生了关联,扬之水说,虽然志怪小说在当时已经式微,但钱希言的《狯园》却十分有意思。

其中载有《法华塔》与《写塔童子》两个故事。《法华塔》说:金字法华塔七轴,“每轴青绢金书,其塔一面,上下凡十三层。就地而起者,是第一层,簷角左右各四铃,铃上写一佛字。塔基栏楯,皆《法华经》文也,而中间塔门,却以金绘释迦文无(?)佛一躯”,又第二、三层云云,自第五层至第十三层云云,“不书岁月,亦无年代,奇丽之物,‘金刚塔’而下所不多见者,非圣僧异人莫能下一筹矣。疑是西天竺尚有梵书轴本,而宋朝人译出,始作金字小楷书。绢色亦甚古,必非近代制作也。娄江驾部郎王志坚家物,施于胥水庵中云居志长老收藏供养。癸丑中元,余获入庵瞻礼,叹未曾有”。《写塔童子》中童子所写的也是《法华经》——以芝麻粒大的字,书写经文六万馀言于所画七级浮图之上。

这就与刚才提到的写经塔冥冥之中有了关联,而钱希言在《法华塔》中提到的“金刚塔”竟与项氏墓出土“金刚经塔”有所关联:

金刚塔者,相传是文殊大士所制,梵僧自西天竺携来,宋人勒之于石。其塔一面,上下七层,经文总计五千六百字。每塔一层有七‘佛’字,以六‘佛’字写于栏杆柱顶,而中间‘佛’字即画佛像一躯在塔门内,以充供养,作一‘佛’字读。……而于塔顶尖上却写一‘塔’字。其馀栏杆、大柱、瓦缝、琅珰、铁缸、铃子之属,并缮经文,灿然具备,廻环反复,寻始要终,自像教已来,最为奇丽也。如斯制作,并出西方圣人之巧思妙算,岂凡夫常智所能遘合者乎。吴人章藻摹石精工,甚为名流所重。尝于万历戊戌年夏月夜,梦空中有白鹤一双盘云而下,集于其家庭树。少顷变为二童子,言曰:‘某奉文殊菩萨命,自五台山而来,请公勒金刚塔者也。’藻时亦不晓所谓,但拜而谢曰:‘上真有大神通,故能化鹤而来,化鹤而往,数千里外,行若屈伸臂顷。某则肉人下愚,安能缩地游狮子窟乎?’二童子曰:‘无忧也,当授公以化鹤之方矣。’遂惊悟,心异其事而不言。不旬日,吴江人周衹得紫柏禅师所遗宋刻旧本,流纹水线,大半模糊,字迹依稀,亦莫可辨,命章君逐一摹画,积月乃成,而畴昔之梦于斯践矣。云间陈徵君继儒闻其事,赋诗赠曰:‘十指齐含海印光,笔头三昧岂寻常。文殊嘱付金刚塔,梦里亲传化鹤方。’余得一本,是己亥春章藻为无别融禅师所摹,非周家本也。

其中万历戊戌就是万历二十六年。而章藻戊戌夏夜之梦,不就是他在己亥《金刚经塔》拓片题记中的“此经塔五台圣僧所书,或云即文殊”。这里的紫柏禅师,便是赫赫有名的《嘉兴藏》亦即《方册大藏经》创刻者、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施刻“金刚经塔”的包世杰之父柽芳也是紫柏禅师刻经工程的赞助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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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柏禅师像

更巧的是,紫柏禅师的确就有《题金刚经塔》一则:

余瞻礼是塔,自‘如是我闻’以讫‘信受奉行’,一画至于一字,一字至于一句,一句至于一行,一行至于一经,鳞鳞曳曳,宛转横斜,静对之如远水孤峰,流观之则长空雁序,及其标塔标佛,忽然妙合,则七宝无所施其工,帝梵何所关其巧。直自一心不生处为基,不生用处为用。世尊未说是经,此塔先已成就。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全是此塔注脚。

显而易见,紫柏所题“金刚经塔”与钱希言所记“金刚塔”实为一塔,只是在钱氏笔下,以章藻一梦而为塔的制作添得一点灵异色彩。倒是禅师直揭金刚塔的制作并无奇幻成分,所谓“帝梵何所关其巧”。“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全是此塔注脚”,则是借了此经要义——不住相、不偏执,方得把握实相,来说经塔之成就。因此,嘉兴项氏墓出土《金刚经塔》拓片正是此物!

由此可见,嘉兴项氏墓出土的《金刚经塔》拓片是见诸当时人记载的一件实物,而且出自项元汴家,又涉及当时名流,所以真可谓“由物见人”。

最后,黄小峰对扬之水的研究做了点评,他认为扬之水“自成一家”,既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金石之学,也不属于美术史的范畴,同时与她的老师——孙机先生的路子也不完全一样,可以说是集图像、实物与文献的三者合一。

扬之水说她的工作其实是一个“定名与相知”的过程。首先是定名,定名之后其实就慢慢相知了。定名我只是定它这个时代的名字,比如这个茶杯,它现在叫“杯”,可能以前古代它叫“瓯”,或者它叫“盏”,这是怎么个发展变化?这瓯、盏、杯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还得了解,相知就是给它做个小史,给它做一个档案,你就知道它干什么用的了,以及它的发展过程等等。而这个过程看似容易,但要想把它做好,得下苦功夫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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