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波力个人资料(专访叶尔波利全世界的音乐都一样)
哈萨克族音乐人叶尔波利的第三张专辑《塔尔图》是在阿勒泰和妻子热依达一起完成的。他弹冬不拉,热依达拉库布孜,两件乐器不重叠,但每个音符里都有对方的影子。
三十岁之前,叶尔波利像真正的游牧民族一样逐水草而居。十三岁还在音乐学院念书时他就拜马木尔为师,十九岁和“马师傅”从伊犁去北京组IZ乐队。IZ的早期成员马木尔、吴俊德、朱小龙、张玮玮、郭龙都比叶尔波利年长有阅历,他喊他们“大哥”,“在那支乐队,我学会每一个声音都听得清楚,乐队像心脏一样是一体的,有力量”。
IZ是中国现代音乐史上一个重要的名字。它从哈萨克族音乐出发,生出多变面相,在先锋的路上义无反顾,但作为IZ成员无法致富。叶尔波利还有一支赚钱的乐队,多的时候每天演六七场。到酒吧,插线,半小时一小时唱完就拔线赶下一场,没时间感怀,也没有功夫迷茫,“时间就是金钱”。
被深圳的大海迷住是后来的事。叶尔波利第一次跟乐队去深圳演出时,被下飞机时扑面的热浪打中,“这个地方太奇怪了,我这辈子没经过这种空气。”
在深圳,他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还发现一间有名的音乐酒吧里一天有五六支摇滚乐队演出。他想,“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回北京以后他不好意思告诉“马师傅”自己想去深圳,但大海和摇滚的魅力又在不断膨胀。叶尔波利就把乐器都留在北京,跟马木尔说“去深圳一个礼拜,看朋友”,一个人就去了。“IZ特别喜欢迷幻,我想,我现在年龄那么小,喜欢的摇滚怎么办?”一到深圳,叶尔波利马上把北京的号码换了,“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啦”。
深圳的酒吧酬劳比北京高,城市年轻,人独立,节奏快。他喜欢生活节奏快的地方,一待就是十五年。叶尔波利从来不是思虑重的人,他很少让“未来”预先压在心上沉甸甸。
有一次旧天堂书店的阿飞问他,你会不会弹冬不拉?叶尔波利很不好意思,“弹那个会被观众砸酒瓶子的”。后来还是去角落拿了冬不拉上台,结果“观众很喜欢那个曲子”。他弹得也开心,觉得“特别特别找到自己”。
叶尔波利
是一辈子弹唱别人的作品,还是自己创作?这时他逼近一直埋伏在道路前方的问题,终于不得不面对它。叶尔波利找了小宇(邓博宇)、文烽、廖凯,组了一支叫“哈萨克精神”的乐队。
什么叫“哈萨克精神”?“冬不拉就是哈萨克精神。”
冬不拉又是什么?马木尔的冬不拉、张佺的冬不拉、叶尔波利的冬不拉,哈萨克族诗人和老人们的冬不拉,人人手里弹出来都不一样。它有时候听起来像吉他,有时候像汉人的阮。技巧不再成为区别乐器的首要因素,叶尔波利觉得是演奏者的心。“有的人心里特别强,不会乐器,拿起来也能弹。”
他本来就是冬不拉演奏的高手,高手意味着琴的技巧足以表达内心,心里转过什么念头,弹出来就是什么。
“哈萨克精神”成立后,乐队渐渐开始收到去国外参加世界音乐节及爵士音乐节的邀约。去国外演出,就会有很多即兴的机会。“即兴是最舒服的。”在这个人类罕见的时刻,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仅仅依靠眼神和声音,沟通的手段收束到最少,“但(心里)特别明白”。
即兴是回应,要给对方时间。“全世界的音乐家(之间的即兴)都是慢慢开始,然后起浪。就像自然规律,刮风或下雨,然后停止。”
传统的哈萨克族音乐节奏强烈,叶尔波利喜欢。喜欢摇滚乐也是这个原因,有“可以跟着跪地板上甩头发”的强烈节奏。深圳的节奏快,摇滚跟它相得益彰。后来叶尔波利跟张智去云南待了一段时间录他的专辑,想着“哇云南怎么那么慢”。回阿勒泰陪母亲之后,“哇阿勒泰比云南还慢很多”。
时间层层跌宕下沉,拉长又变宽。游牧民族不挑剔,快了慢了,进入到里面就好。住回阿勒泰之后,叶尔波利很少出来演出。“我是长子,要照顾妈妈,她摔跤把两块膝盖骨都摔碎了。”
在阿勒泰几乎没有演出的机会。当地人喜欢流行乐,“哈萨克族人喜欢跳舞,喜欢开心”。叶尔波利则越来越能静下来。没地方演出,他就跟热依达去“环境很漂亮的地方排练创作”。要非常安静,两个人先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声音,然后进入时间里面。
冬不拉和库布孜,曼陀铃和口弦,男声和女声,各自占据空间的一块。因为空间辽阔所以绝不拥挤,每个声音都清晰送入耳中。他们商量好不同时演奏,就像天上不会同时出现太阳和月亮;很少有急骤的节奏,他们自己创造山峦起伏的地平线。
叶尔波利和他的“马师傅”其实殊途同归。马木尔做工业摇滚,做先锋实验,始终没有远离人类的原始本能。叶尔波利以人为容器映射自然,“人”亦必须保持本真才不会扭曲了自然。
叶尔波利和妻子热依达
“从阿勒泰去云南,哇云南太快了,云南去深圳,更快!”
澎湃新闻:描述一下你和热依达认识的那场阿肯阿依特斯(注:哈萨克族的特色盛会)吧。一场完整的阿肯阿依特斯是什么样的?现在的阿肯和从前的有什么不一样?
叶尔波利:2013年,伊犁举办了巨大的阿肯阿依特斯。他们邀请了很多阿勒泰、塔城、伊犁的大乐队,我俩是在开幕式的排练上认识的。我们都热爱音乐,互相交流。(注:热依达出生在新疆塔城的哈萨克族音乐世家,父亲是已故哈萨克族著名作曲家、冬不拉演奏家黑扎提·赛提哈孜。哥哥都曼·黑扎提是哈萨克族冬不拉演奏三大流派代表人物,有冬不拉作品集《山鹰》)。阿肯有很多不一样的形式,赛马、摔跤、姑娘追(哈萨克语“克孜库瓦尔”,一种马背上的节庆活动),特别特别好玩儿。
很多年前的阿肯是老人家唱,叔叔阿姨这样的大人们。现在不一样了,年轻人也特别厉害,唱的全都是即兴的诗,两个人对唱。
澎湃新闻:你是哪一年从深圳回阿勒泰的?为什么在那个时刻做这个决定?
叶尔波利:三十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开始。三十岁的时候我回到家里,我跟妈妈说,我三十岁长大成人了,可以把三十岁生日和妈妈一起过。我妈妈的身体那时候就不是特别好。我就和妈妈待了一段时间,中间也去了几次深圳。回来之后她不小心下楼梯踩空,膝盖上的骨头都碎了,装了钢板走路也不方便。我就一直陪着她,家里第一个儿子嘛。
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很多年,外面的时间也挺好。但是和妈妈过,特别幸福。那个时候我决定回阿勒泰。现在还在这里,很幸福。
澎湃新闻:家乡的生活和深圳的差异大吗?回去之后,你需不需要重新适应那里的生活方式?
叶尔波利:深圳,南方嘛,天气特别热。也有大海,我喜欢大海。回到家以后,这边基本是哈萨克族人,想法和速度特别慢。
我从深圳先去的云南,觉得好慢呐那个地方。再从云南回到阿尔泰,哇更慢。有次从阿勒泰去云南,哇云南太快了,云南去深圳,更快!
这里的空气特别好,山山水水,水特别好。这里就是一个安静待的地方。我现在喜欢这里。以后看我们音乐的路上如果发展得好,我还是很愿意在快速的地方生活,因为我也喜欢快。
阿尔泰的自然很美,冬天可以滑野雪,四季都能骑马。就是这边没有大海。
我去哪里都是不一样的美丽。不一样的人、空气,一切一切都特别喜欢。我不挑剔地方。
澎湃新闻:对我们来说,能听到你现场的机会比从前少了。在家乡你的演出机会多吗?形式和状态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叶尔波利:回来以后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很少出去了,取消了所有演出。现在可以接一些了,但不像从前特别多。
阿勒泰没有演出的地方,这边都喜欢流行音乐。只能带着冬不拉、吉他、库布孜,和我爱人去环境很漂亮的地方和自然交流了,顺便自己排练。
希望以后我能慢慢跑起来。这样更好。
“库布孜是萨满的法器,什么声音都能发出来”
澎湃新闻:阿勒泰的音乐场景是什么样的?
叶尔波利:哈萨克族人喜欢自然,有困难就去解决,对有生命的东西都特别珍惜。哈萨克族人也很喜欢自己的古典音乐,喜欢民谣。从前大家都是冬不拉弹唱,现在结合了流行乐,节奏更欢快,有点像迪斯科。
澎湃新闻:这张专辑的创作过程是怎么样的?两位各自做了哪些从前没有过的尝试?
叶尔波利:创作的时候必须有个特别安静的地方。去特别漂亮的草原,有山水的地方,聆听那些声音,慢慢进入那个气场。
我们尝试了不能两个人一起弹。很自由地,我弹完以后你来说说话,聊天的感觉。这个灵感是从大自然找到的,不燥也不累。
澎湃新闻:遇到热依达之前,你的冬不拉有过正式和库布孜合奏的经历吗?
叶尔波利:没有过。不过我知道库布孜是一种很有灵气的乐器。它上面什么声音都有,就看演奏者如何演奏。
慢慢听,好像也有电子的感觉,音色特别舒服。所有的声音,动物的声音、风声,库布孜都能发出来,特别美。它不用效果器,它就是一个很有效果的乐器。
以前库布孜是萨满用的法器,声音特别神秘。
澎湃新闻:做音乐到现在,你的冬不拉碰到过哪些特别棒的合作者?棒是因为乐器的关系,还是更多因为演奏者?
叶尔波利:“哈萨克精神”在深圳的时候,我们乐队去国外参加一些世界音乐节。国外乐队来中国的时候也会说,“叶尔波利能不能跟他合作”。钢琴大师,实验音乐大师,来中国就邀请我和他们即兴。
音乐、乐器、人的交流,一定是乐器和人一体的。心里想说的,手就是你的想法。乐器和人合一就好了,不然就乱七八糟了。人的情绪每刻都不一样。肯定是你想到什么,手上就弹什么。
澎湃新闻:不同的时期,你的演奏方法有过什么变化吗,受过哪些音乐的影响?
叶尔波利:我的老师马木尔,还有旅行者乐队的张智、吴俊德。
小时候他们给我力量。我在马木尔身边待得最久,十三岁就跟着他了。那时候我在上音乐学院,他是玩摇滚乐的,特别崇拜他。
慢慢开始听国外的民族音乐,全都不一样,特别好奇。去国外世界音乐节的时候,所有的参与者都完全不一样,特别震撼。每个人都有巨大的影响力。音乐永远学不完,很深的。
澎湃新闻:之前你说过喜欢阿拉伯和印度音乐,觉得亲切。这两种音乐都有细密的几何感和简洁的肃穆感。哈萨克族音乐中有这一部分,也有完全不同的部分。哈萨克族音乐不同于它们的特征是什么?
叶尔波利:我喜欢全世界的民族音乐。音色、旋律,每个民族都不一样。
哈萨克族的音乐和哪个都不一样。哈萨克族人的生活方式比较广大,听得没有那么复杂。我们的音乐简单,多听也不会腻。像大草原,胸怀特别大。
叶尔波利的第三张专辑《塔尔图》
“年轻时时间是金钱,根本不可能和别人交流”
澎湃新闻:音乐家在人群中表演和独自演奏、歌唱的状态应该是不一样的。你的音乐都像来自独处的时候,很静谧专注。为什么?
叶尔波利:我自己的音乐是自然给的,很自由,速度里的快和慢很自然,马上就能往里面投入自己的想法。
我也是在路上。回到阿勒泰以后学会了静下来,发现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以前我在深圳的时候音乐也是快速度的,那个也很舒服。但现在学会在慢速和快速的时间里游泳。
澎湃新闻:你的三张作品经常会有湿润的南方雨水的感觉,有很多留白,为什么?它和传统的哈萨克族音乐一样吗?
叶尔波利:哈萨克族音乐节奏性很强。以前我的音乐也是比较强的。回到阿勒泰以后一起玩的音乐人比较少,没有乐队怎么办?要做点不一样的东西,就做了一张《阿勒泰》(2015)。
一个人,少了很多乐器,怪怪的。需要创造一个人的演奏,和一个人的唱。我的作品里有大海的味道,因为我在广东待得久,它让我吸收了很多空气和水。
阿勒泰没有大海,当时我又想到大海,就写了《浪》这首曲子。这是一首时间的曲子。这张专辑里的《雨滴》,声音上可以做出来水的味道。
一个人,两三个人,四五个人,都没问题。
澎湃新闻:好的音乐家可能不是职业的,他不一定会出来“表演”。在家乡你会去找这样的人吗?
叶尔波利:职业的速度是练出来的。没练过也有很多厉害的,天生合适,或者心里的东西很厉害。
心里强的人,没玩过乐器的,拿起来就能演奏。阿勒泰能找到一些可以一起演奏的,和朋友见面也会玩儿。但是他们都太忙了,很少有机会。
澎湃新闻:你的第一张专辑叫“哈萨克精神”。当时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是哈萨克精神?这个问题的答案到现在有没有变化?
叶尔波利:我在深圳的时候有一支乐队,跑很多很多酒吧,唱流行唱摇滚,唱唱唱唱唱很多年,跑了六七年酒吧。后来我突然有这样的想法,难道要永远唱别人的歌吗?
有天阿飞问我,叶尔波利你会不会弹冬不拉呀,能不能舞台上来一曲?我担心客人扔酒瓶。就特别不好意思,角落里冬不拉找出来以后还是上了。弹了以后特别特别找到自己。很多人很喜欢这个乐器。
我的第一张专辑叫《哈萨克精神》。深圳的哈萨克族人特别少,我身边只有我一个。冬不拉就是哈萨克精神。那个时候我大量改编哈萨克族民歌。鼓手叫文烽和小宇,贝司叫廖凯,融入了很多风格,放克、雷鬼、迷幻、传统。
我们开始参加国外的世界音乐节,那个时候年龄也小,慢慢就火起来了。
澎湃新闻:很多音乐人,有过漂泊经历的,会在日后怀有感情地叙述这些经历。但我没有找到你的这种叙述,不管是做乐手的经历,在大城市生活的经历,还是小时候的经历。是觉得这些不值一提吗?
叶尔波利:我从家里出来,从伊犁去北京的时候大概是十八九岁。一直在外面,每天排练、演出。演出的时候特别忙,跑到一家酒吧,线一插,半小时或一小时演完,立即拔线去下一场。
年轻的时候时间是金钱,根本不可能和别人交流。为了音乐,把所有的东西都扔掉了。几乎没有时间和朋友交流。
现在安静下来,觉得以前好忙啊。那个时候也很好,年轻不累。要先把生活弄得好起来。
“即兴就是大家用眼神交流,在时间里面比赛”
澎湃新闻:即兴中,通常你是个性比较强的那一个,还是更倾听的?
叶尔波利:即兴是最舒服的。我会聆听对方的音乐,慢慢进入类似回答问题的感觉。音乐有慢、有快、有迷幻的。但所有的音乐家都是慢慢开始,然后起波浪。浪起来以后,越来越快,然后慢慢收下来。全世界的自然规律都是一样,刮风或是下雨。
你老是强,特别厉害,没有特别弱的时候也是个麻烦。
进了音乐,把你的想法拿出来,就很好了。
澎湃新闻:与他人即兴和独自创作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叶尔波利:即兴就是我们去看别人心里面的东西。互相看着,他会给我点时间。大家用眼神交流,在时间里面比赛。
两个人都知道语言不通,演奏的时候觉得互相很明白,互相让着,在时间里奔跑,飞起来。一定要互相让着。
澎湃新闻:19岁加入马木尔的IZ时,你为乐队带去什么?从乐队里学到什么?
叶尔波利:十九岁时和马木尔去了北京,IZ成员还有吴俊德、朱小龙、张玮玮、郭龙。我带的是冬不拉和曼陀铃。
我学会了乐队里每个声音都要是清楚的,每个声音都听得到,这是乐队的力量。我还跟他们学会了做饭,很多很多,精神上的东西。乐队是一体,像心脏一样,才有力量。
澎湃新闻:到了2013年加入旅行者的时候,你已经有了很多积累。这支乐队对你的个人创作有影响吗?
叶尔波利:乐队里有“舌头”的大哥吴俊德、张智、哈萨克精神的鼓手文烽,加入以后特别开心。这个乐队比较大,有二十多个人,蒙古族、藏族、哈萨克族、汉族都有,都是旅行者,都可以加入这个乐队。
所以我有三个乐队,哈萨克精神,IZ和旅行者乐队。那时候特别忙,忙得没有时间了。
祝大家越走越远,对音乐的态度永远不变。
叶尔波利与张智(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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