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的江湖往事(贾樟柯20年影展江湖路)

第71届戛纳电影节落下帷幕,以《江湖儿女》第五次冲击金棕榈的贾樟柯,再次与这份最高荣誉擦肩而过。

都是老江湖了,拍好电影是最主要的,电影节几天时间红红火火就过去了,电影要放在那一辈子,要一百年、两百年的。”有16年戛纳参赛经验的贾樟柯,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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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摄影:王远宏

迄今为止,华语影坛依旧只有1993年陈凯歌导演《霸王别姬》带回的“半片”金棕榈。

1990年,20岁的贾樟柯在山西太原的一家影院看到了陈凯歌的《黄土地》,从此决定投身影坛。

但贾樟柯并不推崇《霸王别姬》,在1998年6月的一次对谈中,他曾经如此评价这部金棕榈影片:“他(陈凯歌)基本是被商业化了,现在做的东西,像《霸王别姬》,那种通俗情节剧的模式,最多只能说是一种具有一定人文色彩的商业电影。

《霸王别姬》1993,陈凯歌

在2003年给第三届华语传媒大奖特刊写的前言中,贾樟柯再次质疑陈凯歌和张艺谋等“第五代”导演的商业大片转向。

“两位导演因为角色的转化而开始否定自己原来所代表的价值。陈凯歌说拍艺术电影是自私的行为,张艺谋则热情认同好莱坞的价值。这多少让我失望,《黄土地》《秋菊打官司》过早得成为一种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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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 《秋菊打官司》

对于“第五代”的这种变化,贾樟柯坦言会视之为“前车之鉴”。

他的确做到了。

从第一部长片《小武》到《江湖儿女》,20年影坛生涯里,尽管中国电影市场在飞速膨胀,贾樟柯却一直坚持他的作者性。

正如他在《江湖儿女》中表达的主题,江湖变了,但仍有人在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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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剧照

贾樟柯的这份坚持也获得了不少回报——2006年,36岁的贾樟柯以《三峡好人》拿下威尼斯电影节最高荣誉金狮奖;2013年,《天注定》在戛纳电影节斩获最佳编剧。

尽管没有再为华语影坛带回一片金棕榈,但如贾樟柯这般持续入围“三大电影节”,作品始终保持水准,不屈服于商业和市场的导演,的确是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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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好人》的威尼斯金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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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注定》的戛纳最佳编剧

回首20年电影路,贾樟柯表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没人试图改变他,没有为资金、发行、灵感忧愁过。

这两年他坚持关于“人情”的叙事,并且开始转向更为注重人物塑造的创作方法。

拍完《三峡好人》的那段时间,贾樟柯曾认真考虑过转行,现在他决定留下来了。召唤他的不是奖项,而是表达的欲望。

“江湖的吸引力跟电影的吸引力一样,当你决定停下来后,其实过几天你又在路上了,都是一种冒险,都是无休无止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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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拍摄片场的贾樟柯

江湖变了

当地时间5月11日晚,《江湖儿女》在第71届戛纳电影节首映。

贾樟柯携主演赵涛、廖凡一起登上红毯,迈上通往影节宫卢米埃尔厅的阶梯。

拾级而上,是戛纳给全世界电影人创造的仪式感。每一部在戛纳放映的电影,片头都会加上戛纳官方的“爬台阶”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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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届戛纳电影节首映红毯上的《江湖儿女》剧组

贾樟柯曾经这样形容他看到这个视频的感受:那不是荣耀的时刻,而是心酸的时刻,万众瞩目的背后有多少艰难,区区这几级台阶背后有多少麻烦事啊。

爬到最上面的时候,群星灿烂,那时候你会感觉你属于这个文化场所的一部分,你不孤独。

2018年,带着新片《江湖儿女》第五次爬上戛纳的阶梯,贾樟柯用一种轻松的心态消解掉仪式感背后的沉重:“我那时候特别饿,我就想着放完去竹园吃饭,喝个酸辣汤。”

但是感性的思绪还是在首映结束后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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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剧照

两小时二十一分钟的电影放映完毕,追光投向卢米埃尔厅中心的主创,背景音乐来源于《江湖儿女》里赵涛看到飞碟的那场戏,全场起立集体鼓掌。

那是一个如看到飞碟般的梦幻时刻,贾樟柯红了眼眶。

“一个作品出生了,像给孩子办了个满月,然后这个孩子就自己好好长,他长什么样跟我们就没关系了,我们这些男男女女再生一个孩子去了。”

《江湖儿女》是一个迫不及待出生的孩子,也是一个孕育了多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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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海报

2010年拍完《海上传奇》之后,贾樟柯就开始筹备《在清朝》。

2015年10月《山河故人》宣传期时,贾樟柯曾表示“在《在清朝》明年一定拍”,没想到大家先等来的竟然是《江湖儿女》。

“其实《在清朝》的剧本已经成熟了六七年了,我很想拍它,但是我觉得没有像《江湖儿女》这么急迫,因为它毕竟是当下的,我的注意力确实一直在当下。”

贾樟柯的这种急迫之情来源于他近几年的一大感受——江湖变了。

“过去大家的情感连接主要是一些传统的情感信仰,比如说诚信忠义,都是在情义里面做事情。但是我们目前的社会氛围里面,可能人际关系就商业化了,可能就遵循了经济的价值观。我很留恋那种传统的人情,我们失去了很多东西。所以我一直想拍一个江湖故事。江湖本来应该是一个浓情重义的地方,但就连这样的地方也发生变化,有人背离了这种生活方法,像廖凡演的斌哥就背离了,他心里边有没有江湖?也有江湖,但是他迷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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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剧照

贾樟柯上初中的时候,老家汾阳开始有录像厅,那时候他看了无数香港武打片,身体里的能量没地方释放,出了录像厅就找茬打架。

港产江湖片里的情与义,是这个看着港片长大的汾阳青年念念不忘的主题。贾樟柯在电影里反复使用叶倩文的歌,也正是因为那是江湖的声音。

“叶倩文的歌声江湖浓情,有情有义。听那些老的粤语歌啊,就是能听到过去八九十年代的情义,现在变化很大,流行音乐有好听的节奏和旋律,但是像叶倩文歌声里的这种情义却越来越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喜欢这些粤语歌。”

人情,成为贾樟柯近年来希望通过电影留住的核心。《山河故人》讲的是情义,《江湖儿女》则直接捧出了他一直欣赏的江湖价值观。

“拍了十几部电影,我拍电影的兴趣也在发生转变,到最近这两年,我希望大家能从电影里面看到人情,我想表现的也就是人情两个字。”

如何拍江湖和人情?贾樟柯知道他必须从过去出发,在他看来故事的起点应该是2000年左右。

那是贾樟柯刚入影坛的时间,但如今猛然一想,却发现记忆都模糊了。他开始翻看尘封了十几年的旧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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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纳电影节上的赵涛和贾樟柯

“我以前拍电影是数码拍摄,是DV拍摄,所以有海量的素材。我在看《任逍遥》跟《三峡好人》的那些剪掉的素材,突然觉得这里面有两组人物其实是一个人物。就是《任逍遥》里面的巧巧跟《三峡好人》里赵涛演的角色,其实可以是一个人,然后这个女人都有一个男朋友叫斌哥,我觉得这两个人物可以提炼出来再生一个人物,再重新创造一种形象来拍电影。”

“《任逍遥》里面斌哥跟巧巧的爱情是很淡,但是我们能隐约感觉到斌哥是一个在当地叱咤风云的人物,巧巧跟他之间有很多感情的纠葛。这个思路对我来说特别兴奋,我确实不是在向自己致敬,我没什么可致敬的。而是说这个人物他在那,我可以把他发展成一个新电影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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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一直在刻意建立个人电影之间细微的联系,“如果有一天重放我的电影,我觉得次序是《站台》《小武》《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天注定》,我可以把他剪成同一部电影,放一个九个小时的,叫《悲惨世界》。”

这种细微的联系为《江湖儿女》的影像叙事提供了方便,有评论认为,这是“贾樟柯宇宙”的开始。

《江湖儿女》用了很多当年拍摄的素材。贾樟柯注重影像的文献性,他用《三峡好人》和《东》,留住了那些在三峡工程竣工后,永久埋藏于江底的小城的曾经。

《江湖儿女》中一场重头戏,是赵涛在奉节听《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段素材正是2006年所拍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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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好人》剧照,赵涛,2006

长江周边是贾樟柯喜欢的地方,穿行水上,漫长的飘摇行走,在他看来很有传统的江湖感。

“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能骑马去长途旅行,但我们可以坐船,那个漂流感和古人是一样的,可能三峡两岸的悬崖绝壁没有怎么被改造过,我恍惚中觉得我和李白看到的三峡没什么两样。”

江湖变了,贾樟柯的三峡没有变,情义没有变。

2018年,当我们在《江湖儿女》里面再次看到2006年的三峡时,看到的是一种无法再造的时代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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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好人》剧照,2006

去影展就像闯江湖

贾樟柯一直是众人眼中的电影节宠儿。

保持旺盛的创作力,并且一直获得“三大电影节”的认可,贾樟柯可谓当代中国最有国际影响力的导演——

2000年《站台》、2004年《世界》、2006年《三峡好人》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2006年纪录片《东》入围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其中《三峡好人》斩获威尼斯金狮奖,2007年纪录片《无用》获得威尼斯最佳纪录片奖。

2002年《任逍遥》、2008年《二十四城记》、2013年《天注定》、2015年《山河故人》、2018年《江湖儿女》五度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2010年纪录片《海上传奇》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其中《天注定》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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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三峡好人》和威尼斯金狮奖

2000年《站台》入围威尼斯电影节时,贾樟柯心里很得意,觉得三十岁就可以拿金狮,至少拿一个最佳导演,结果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那天下午监制市山尚三陪贾樟柯坐在海边,告诉他这才是一个电影节,慢慢等吧。

到了《天注定》那一年,贾樟柯这样形容他对奖项的看法: “和北野武公司合作对我自己性格上的改变,就是意志力的获得,不看一时,就像吴清源下棋,这盘棋可以下输,但是一定要漂亮。我的电影可以在某些方面输,但是它一定是最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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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剧照

2015年在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拿下类似于终身成就奖的”金马车”之后,贾樟柯认为自我认定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应该进入到一个更自由的阶段。

在第71届戛纳电影节颁奖礼前三天的专访中,贾樟柯已经看淡了一切。

都是老江湖了,拍好电影是最主要的,电影节几天时间红红火火就过去了,电影要放在那一辈子,要一百年、两百年的,电影最重要。电影节就10天嘛,我回到老家住在村里我又回去那种生活了,已经20多年了,无所谓了,来就是工作嘛。我也从来不关注大家对我有什么期待啊,因为你不可能满足这个世界,你只要不断完善自我就好。”

人们常说有两个戛纳电影节,一个在红毯上,一个在房间里。对于贾樟柯而言,电影节在20年前就已经不仅仅在红毯上,不仅仅代表着奖项的认可。

在戛纳的几天里,贾樟柯频繁地开会,为之后的作品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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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和王源一起喝了下午茶

作为电影节常客,48岁的贾樟柯回首来时路,最难忘的电影节还是20年前的柏林影展。

1998年,贾樟柯带着《小武》去参加柏林影展青年论坛,那是他第一次出席国际电影节,也是他的第一次欧洲之行,那一年他已经28岁了。

“去影展有点像闯江湖,前路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人和事。”

对于山西小镇青年贾樟柯而言,闯江湖面临的最现实问题是语言难关。“那时候陪我去的是我的摄影师,他是英文法文都特别好,但是他从香港走,比我晚到两天,我就发愁他不在的这两天我怎么吃饭。然后就慌忙之中拿了本《英语900句》,那个时候疯狂地学,电影节的人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Mr OK,比如说他们问我要不要吃饭啊,我只会回答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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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片场的贾樟柯和王宏伟

当时两德统一还没满八年,Mr OK坐公交出发去“东柏林”,远远眺望“西柏林”的方向。他想到了一个很本质的问题:资本主义的柏林能否理解社会主义的汾阳?

今年的戛纳电影节,贾樟柯的《江湖儿女》与土耳其导演锡兰的《野梨树》都入围了主竞赛单元。而在1998年的柏林,锡兰的《小镇》也遇见了贾樟柯的《小武》。

在柏林的电影院,贾樟柯沉浸在锡兰呈现的土耳其小镇影像里,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也找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们还有一个故乡远在他乡。在资本主义的柏林一定有人能看得懂我的《小武》,我相信他们在我的电影里同样可以找到他们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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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好人》剧照,赵涛,2006

也是在这年的柏林电影节上,贾樟柯找到了一起闯江湖的好搭档——与他合作多年的监制市山尚三。

当年市山尚三刚监制完几部侯孝贤的电影,跳槽到北野武的公司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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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山尚三担任制片,侯孝贤执导的《好男好女》《海上花》《南国再见,南国》

“在柏林,我就发现一个日本人老跟着我,我出现在哪儿他就在哪儿,找时间跟我说话。在一个派对结束后的公交车上,他说他是北野武公司的制片,他们要支持年轻导演。”

在柏林,双方决定合作拍摄《站台》,又约在当年的釜山电影节继续谈这个项目。

“后来我们合作《站台》,之后基本上参与投资了我所有的电影,有时候没有剧本也能获得投资,他可能是信任这个导演,这和日本人的思维方式有关,不是特别寻求短期的现实回报,他们很注重共同成长,所以他们每次投资其实都是悲观的,抱着和导演一起渡过难关的心态来进行合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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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剧照

贾樟柯的第一部长片《小武》有一部分投资来自香港,到了第二部作品《站台》时,已经有来自香港、日本、法国、意大利等机构的跨国资本运作。

那时候贾樟柯就已经为跨国销售提前做好准备,“资金组合的模式是未来市场的基本结构,降低了投资的风险,也使导演的作品有机会在更多的国家、更广泛的人群中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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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剧照,赵涛

作为编剧和导演,贾樟柯没有为剧作灵感发愁过,他有很多剧本存货来不及拍,他也没有为资金和发行担忧过。

当年到了柏林,贾樟柯才发现电影节有几百部电影,而《小武》连一张海报都看不到,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看片。

摄影师余力为在高中时卖过铅笔文具,对推销有经验,于是两人就印了小广告,打听了发行商住的酒店,一个酒店一个酒店去送A4纸的传单,首映当天真的有一个看了传单而赶来的老人家,后来成了《小武》的法国发行。

“《小武》在柏林完了之后,真的不夸张,四五个法国制片跟着我飞到北京,那个时候一下觉得好像他们都很想买我的下一部电影。”

我觉得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在戛纳的海滩边,贾樟柯如此总结自己的20年影展江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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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主创 摄影:王远宏

没人试图改变我

1998年的柏林影展,青年论坛的主持人格雷戈尔在颁奖后跟贾樟柯谈了一个问题:成功为他创造了一些条件,同时又带了一些诱惑。在柏林电影节之后的几个月里,贾樟柯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很可能你在不断追求成功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失掉了你的根本,想到这一点,有时候我真的感到非常恐惧”。1998年6月,贾樟柯曾经在一次对谈中,表达过自己的忧虑。

幸运的是,20年过去了,贾樟柯还是那个贾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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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片场的贾樟柯

正如他喜欢的大师小津安二郎,用一辈子的时间重复着“家庭”这个题材,贾樟柯也在始终坚持他的山西叙事。

1990年,贾樟柯20岁,当时他在山西大学办的一个美术考前班底学习。在太原的一家电影院里,他看到了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第五代”导演的作品,一下子被那样的电影方式震住了。

因为《黄土地》,贾樟柯萌生了“一定要去搞电影”的念头。1993年,他考入北京电影学院,读的是文学系,但心里一直想的是当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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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剧照,陈凯歌

1995年,贾樟柯在校期间看了侯孝贤导演的《风柜来的人》,这部完成于1983年的电影对贾樟柯有“救命之恩”。

上电影学院前,现实已经让贾樟柯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入校之后,生编乱造的传奇故事还是大量出现在他的剧本里,好像只有超乎常态的生活才有价值变为电影,而这个讲台湾青年故事的电影让他对电影获得了新认识——把个人生命的印记和经验讲述出来就很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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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柜来的人》,侯孝贤

而曾经引领贾樟柯走向电影之路的陈凯歌,最后走向了商业大片的转型。

在2007年的一次采访里,贾樟柯如此评价陈凯歌、张艺谋等“第五代”大导们的商业大片转型。

“他们开始转型的时候,并没有以一种更开阔的艺术视野去面对自己的转型,几乎都是以否定自己原来坚持的价值、否定艺术电影的价值,以一种断裂的方式,进入新的类型里面的……我觉得他们几位始终是时代潮流的产物,他们没有更新为一种现代艺术家的心理结构。比如说从《黄土地》开始,到《红高粱》,这两部电影,这两位导演,他们的创作都是时代潮流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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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张艺谋

贾樟柯认为,90年代之后,社会环境变得越来越多元化,“作为一个导演,他们没有自己的心灵,没有独立的自我,所以他们在多元时代里无法表达自我。”

在中国电影市场飞速发展的今天,贾樟柯依旧处在一个固定的循环里,坚持做自己,这在他看来并不困难。

“市场再大,对我这个循环都没有太大影响。其实电影太简单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拍什么样的电影,拍电影的方法就是观察世界的方法。我拍自己想拍的是一个很幸福的事情,没有人试图改变我现在,大家跟我合作都是希望拍一个我的电影,没有人试图改变我,我觉得很舒服,我并不觉得坚持是一个很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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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 《妖猫传》

如果仅从冲击奖项的角度,贾樟柯需要做出改变吗? 刚刚斩获金棕榈大奖的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经历或许给出了答案。

和贾樟柯一样,今年是枝裕和也是第五次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他坚持拍日本家庭的故事,用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在自己最擅长的题材领域里越来越炉火纯青,用了17年的时间最终摘下了金棕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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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枝裕和、凯特·布兰切特、金棕榈

但外界对于贾樟柯的期待不仅仅是金棕榈,还有戛纳影后。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流水的电影,铁打的赵涛。在贾樟柯的电影里,最重要的女性角色永远留给赵涛。

作为贾樟柯电影的绝对女主角,赵涛今年也是第五次成为戛纳影后的候选人。《江湖儿女》,可谓是赵涛迄今为止距离戛纳影后最近的一次。

这部电影堪称大女主戏,赵涛一个人撑起了三分之二的戏份,年龄跨度从2001年到2018年串联起17年的岁月,最终却还是未能如愿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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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剧照,赵涛

赵涛目前拿到的分量最足的表演奖项是意大利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但助她获奖的作品却是意大利导演安德烈 ·塞格莱执导的《我是丽》。

没能让老婆在自己的作品里获奖,贾樟柯坦承是有所亏欠的:“有点不好意思啊,赵涛和我一起合作完《二十四城记》之后,她就在国外拍了两部影片,突然就得了意大利金像奖最佳女演员奖,我作为导演有一点小嫉妒,为什么不在我的电影里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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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丽》剧照,赵涛

这对合作了18年的夫妻档,依旧在给观众新的期待。在大方向上坚持作者性的同时,贾樟柯也在进行更为精细的创作调整。

从《山河故人》开始,贾樟柯在人物塑造上有了新的处理方式,他认为创造好的人物形象是目前世界电影的弱项,应该复兴“拍电影归根到底还是拍人物”的创作思维。

“拿电影史举例,比如卓别林创造的流浪汉形象,比如鲁迅创造的阿Q形象,这种人物形象的塑造能力在当代电影中下降得比较厉害,大家都是追求氛围或者追求诗意,这都很好,但是我自己觉得整体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是有缺失的。比如说同样是写事件,像《偷自行车的人》里面父子那样的形象,像90年代《秋菊打官司》里面秋菊那样一个崭新的人物形象,很久没有能有一部电影帮我们关注到一个新的人物形象了。现在不太关注人物了,我想做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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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纳开幕红毯上的赵涛、廖凡

不是江湖人

2018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的“金马车”奖授予电影大师马丁·斯科塞斯,而在三年之前,贾樟柯就曾拿下这一荣誉。

早在2002年贾樟柯带着《任逍遥》参加戛纳电影节时,两人就有了第一次见面。

当年的戛纳电影节结束后,贾樟柯有一天收到了马丁·斯科塞斯的一封传真,约他在纽约再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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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的“金马车”奖,马丁·斯科塞斯

那年10月,在马丁·斯科塞斯的工作室,贾樟柯见到了这位大导演合作已久的团队:剪辑师是他从70年代拍短片就一直合作的,编剧则是从《纯真年代》就开始一起工作的。

贾樟柯曾经这样形容马丁·斯科塞斯和他的团队的关系:都是老友,风雨几十年的搭档,他们不是简单的雇佣关系,他们是艺术上的合作者,是在艺术上可以互动的同事,同时又像是家庭成员,非常多的感情因素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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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年代》剧照,马丁·斯科塞斯

经过20年的风风雨雨,贾樟柯也拥有了这样一个如家人一般共同成长的团队。

“我是从不懂怎么当导演开始拍片,摄影师、录音师也都是初出茅庐,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也在进步,也在成长,就一直合作到现在。如果说拍电影也是一种江湖生活的话,我们之间从来不是雇佣关系,当我们拍摄时发生很多危机困难时,我身边站了那么多支持我的人,这是一份情义。”

以江湖人的方式处事,某种程度上也在帮贾樟柯逃离江湖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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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贾樟柯

对于大多数中国电影人而言,北京就是江湖,圈里人在这个城市生活、交际、谈项目。

贾樟柯多多少少算是个异数。

早在2002年,他就表达了自己想远离圈子的想法:“我的方法是根本不介入那个所谓的圈子之中,更对其中的恩怨不感兴趣。在北京,相对来说我自己是一个独立的系统,虽然多少有些封闭,但我在其中可以焦点集中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从一开始我就对自己的创作有一个比较完整的规划,希望能够逐渐在电影中建立自己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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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儿女》主创,摄影:王远宏

在20年的电影生涯中,贾樟柯一直和固定的班底合作,这其中有情义的成分,但同时多年默契也大大降低了沟通成本。

他不需要在北京的江湖里交际应酬,就可以解决创作之外的问题。

“我很感谢这种长期的合作,减少了我非常多的沟通成本和操作的成本,剧本写完成形了,给他们发过去,然后等他们看完打个电话,喜欢不喜欢?还要不要一起做?还要一起做我们就开工干活去了,不会有任何的时间成本。所以感谢这些老的合作伙伴,像MK2,像上影,我们都是差不多20年的合作了,事情非常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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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

拍完《三峡好人》的那年,贾樟柯曾经遭遇他电影生涯最大的挫折——突然不想拍电影了。

“就是觉得没劲,那时候35、36岁,我在考虑我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职业?真的要一辈子当导演做下去吗?我要不要换一个职业去做?因为30多岁还换得起,那个时候就想去写小说。”

2010年,人到四十的贾樟柯也曾经为一眼望到底的未来而伤感过。

“偷偷想了想自己的未来,未来于我却好像已经见底,一切一目了然,我为这一眼见底的未来伤感,心纠结成一片。原来,人到中年竟然还会忧愁上身。”

2014年,贾樟柯尝试过一种完全远离江湖、甚至远离电影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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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峡好人》剧照

当年12月21日,贾樟柯发布微博“今天上岗”,透露出自己已经回到太原开了家面馆。

20分钟后他又再发微博表示“过去当导演的时候没睡过一个午觉,现在回太原开小饭铺,好吃好喝不发愁”。

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贾樟柯的微博满是生意经——“被一个女顾客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跟车去山里买荞面”“干我们这一行,大蒜库存一定要多”“我将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微博,好好开我的面馆”。

贾樟柯的江湖往事(贾樟柯20年影展江湖路)(41)

贾樟柯

2015年的柏林电影节,贾樟柯没有去,但电影节上仍然有他的传说。

由他监制改编自卡夫卡小说《城堡》的电影《K》在青年论坛单元放映;巴西名导沃尔特·塞勒斯的新作——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也亮相了柏林电影节“全景纪录片”单元。

在柏林电影节期间,新浪娱乐曾致电贾樟柯,他表示:“我正在做饭呢,电影的事不谈了,我现在不拍电影,开面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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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阳小子贾樟柯》海报

但贾樟柯很快又回归了。

2015年3月5日,贾樟柯宣布《山河故人》开拍,当时他多少有些无奈地表示,片约在身,必须回归拍电影。

在还片约和开面馆这两件事上,45岁的贾樟柯面临了很大的纠结:“我觉得不应该全部的生活都在电影上,这是挺变态的一个事情。你失去生活,你会变成一个无聊的人,倒跟创作没多少关系,不是说你每天在围绕电影工作就没有生活,关键是对于人生来说是一个单调刻板的事情,一点都不好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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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人》片场照,贾樟柯

《山河故人》之后,贾樟柯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方法平衡这种纠结。

因为难以忍受北京的雾霾天气,贾樟柯最终下定决心搬回老家山西生活。

如今贾樟柯在山西的生活很规律,也被他形容为“单调”。

每天八点半左右起床,上午的时间主要是回复邮件,安排北京和上海的工作,午休后的时间则留给读书和写作,晚餐后约上老友们聊聊麻将、足球,晚上12点左右睡觉。

这样的生活恢复了贾樟柯青春时代的那种感觉和人际关系,在滋养了他的山西土地上,他享受每天和一帮老友天南海北。

“现实中我离电影比较远,离家乡比较近,平常在老家同学朋友来来往往吃吃喝喝,我很享受这种人情。”

贾樟柯的江湖往事(贾樟柯20年影展江湖路)(44)

《山河故人》片场照,贾樟柯

贾樟柯的面馆还在开着。

《江湖女儿》拍摄期间,全剧组几乎都去那里吃过饭,只客串了两三天戏份的徐峥也对小馆子的山西风味念念不忘。

如今贾樟柯的副业已经不仅是面馆。去年十月,贾樟柯发起的第一届平遥影展成功举行,今年戛纳电影节期间,他又开始推介第二届平遥影展。

贾樟柯的江湖往事(贾樟柯20年影展江湖路)(45)

平遥影展

“我工作比较多,写作又拍电影,做影展又开餐厅,什么都干,无数次告诉自己我不拍电影了,好好写我的东西。”贾樟柯很想写一篇长篇小说,写了十几年,如今还是只完成了一半的进度。

曾经他为自己一眼望到头的未来忧愁,如今他想清楚了。

正如《江湖儿女》里的斌哥一样,当他腿伤复原,能走路了,就重回江湖了。

贾樟柯的江湖往事(贾樟柯20年影展江湖路)(46)

《江湖儿女》戛纳首映红毯上的廖凡、赵涛、贾樟柯

“我也是,想不干了,写小说去了,写个一星期又觉得,哎我写写剧本吧。江湖的吸引力跟电影的吸引力一样,当你决定停下来后,其实过几天你又在路上了。江湖跟电影差不多,都是一种冒险,都是无休无止的活动。”

“你说一眼看到底的未来,我觉得可能还会拍下去吧,希望能拍到戈达尔的岁数,一直拍下去。”

贾樟柯的江湖往事(贾樟柯20年影展江湖路)(47)

戛纳电影节上的贾樟柯

(参考文献:贾樟柯《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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