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路漫漫5(漫漫金兰路五)
宝钗规劝
几乎跟着肥硕的螃蟹一起进入荣国府的刘姥姥引发了贾母极高的游园兴致。园中酒宴上,林黛玉用《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两句词说了酒令,引起了宝钗的注意。宝玉的梦呓不足为凭,不好规劝,黛玉可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酒令,这下宝钗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行规劝了。果然,宝钗一指出酒令的事,一向嘴不饶人的黛玉立刻怂了。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是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第42回)
这一番话说得黛玉“心下暗伏”,也就是使她心潮起伏,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动。但是,她还来不及沉下心来细细思量,她俩就被素云请到稻香村与李纨等人共同商议惜春告假画画的事了。
数天之后,黛玉病倒了,这反倒使得她有时间静静地躺在床上,细细思量宝钗那番引起心潮起伏的话。她倍感真诚,为之动容。宝钗来看她了,她详细地倾诉了自己的动容之情: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第45回)
黛玉感到,宝钗待人极好。好在什么地方呢?好在告诉她看杂书不好,并劝她不要看。不过,黛玉并不赞同杂书不好的观点,她的话里没有一句表达自己对杂书的看法,小说后面的情节里也反映了黛玉并不赞同宝钗的观点。黛玉感激的是宝钗关心她的真诚态度。宝钗不是用自己的伟光正抢占社会主流价值观制高点来训诫她,而是从自己的成长史讲起,讲述了自己如何从一个爱读杂书的小姑娘变成主动拒绝杂书的少女,这等于是把自己曾经读过杂书的把柄主动递到了最爱取笑他人的黛玉手上。对于特别爱惜自己羽毛的宝钗来说,这么做确实是真诚至极!
动容感激
有的人认为,宝钗指出黛玉看了杂书,势必要说出自己也看了杂书的事实,否则没办法指出黛玉的问题,所以这没什么了不起。这个问题不能这能这么看。《牡丹亭》《西厢记》等爱情类文艺作品广为流传,连在省亲之夜都上演了这类作品,当晚元春点的《离魂》这出戏就来自于《牡丹亭》。贵族小姐知道这些戏很正常,但是知道不等于可以说,这是封建礼教文化氛围给予未婚女性的修养要求,这与当时反对自由恋爱、婚姻必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会大背景有关。这有点像今天没有过性行为的少女公开谈论性生活一样,令人惊讶和不可接受。古代对女性在言行举止方面的要求更严格、更保守,自由恋爱题材方面的戏曲纯属娱乐,但是不能进入闺阁生活。
黛玉把这样的戏词说成酒令,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确实是犯忌。幸好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刘姥姥身上,别人说酒令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吃饭,只有宝钗注意到了。宝钗看出,黛玉对戏词熟悉到了随口而说的程度,明显不是只看了戏曲演出那么简单,应该是连这些戏曲的书都看了,也就是读了“杂书”。为了防止黛玉进一步受到杂书影响,“移了性情”,与宝玉越走越近,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要站出来指出黛玉的问题,劝黛玉不要看杂书,所以她不是简简单单地告诫黛玉不可以公开说戏词就完了,而是指出了黛玉读了杂书,这样才把自己也读过杂书的历史讲了出来。当然,她纯属好意。
黛玉从小父母双亡,无人教导,没有人像宝钗这样敞开心扉地对她循循善诱。无人教导也就无人关心她的成长。前文已述,宝钗也不是对人人都会去关心、提醒的。很多时候,宝钗都是在躲是非,不愿意去得罪人,滴翠亭事件就是明证。这次的酒令事件,众人没注意,下次黛玉又不留心说错话,就不见得又不被人注意了。这样的话,黛玉的小姐名声可就糟糕了。所以黛玉深深地感激宝钗的提醒。至于她与宝钗在读杂书这件事上的分岐,不是主要的,她渴望的是得到真诚的关爱!
不过,这里黛玉说自己今年长到十五岁,明显是作者的错笔。因为这年宝钗才是十五岁。正因为宝钗今年满十五岁,是将笄之年,贾母才给她过生日,这是书中的关键性情节。宝钗比宝玉大两岁,宝玉又比黛玉大一岁,所以这年黛玉是十二岁。
以前黛玉极爱挖苦人,宝玉、宝钗、湘云、惜春等多人都被她当面挖苦过,奴仆也不放过,周瑞家的、袭人等人也被她挖苦过。她挖苦的动机多是吃醋,有些时候,她连死者的醋都吃。宝玉在凤姐生日当天私自外出去祭奠金钏,谁都没有告诉,他的贴身小厮茗烟陪着去了,都不知道祭奠的是谁,但是宝玉事先告诉了黛玉,可等宝玉回来,黛玉还是挖苦了宝玉一顿。刻薄,小性儿,已经成了黛玉的习惯。作者对黛玉这一特点的刻画堪称是不遗余力。
这次,宝钗把自己看杂书的历史大方地告诉黛玉,犹如一面镜子,照出了黛玉的性格缺点。黛玉对自己的“小性儿”、爱用尖酸刻薄的话取笑、挖苦人的性格缺点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她认识到,如果她听到宝钗说错了话,她一定不会放过宝钗,定然会取笑宝钗。可宝钗不但不取笑她,反而来还提醒她、规劝她,这使她的思想上产生了剧烈的震动。
从此以后,黛玉几乎再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尖酸刻薄的话。唯一的一次是在第52回取笑宝玉在每次诗社活动中落败,但那是发生在宝玉身上,宝黛之间互相戏谑本来就是他俩相处的常见模式。
黛玉之变
黛玉并非听了宝钗的一席话就一蹴而就地转变了,她的转变是有一个过程的。在宝钗刚刚说完那番话后,她俩就被请到稻香村与众人共议惜春画画的事,黛玉还习惯性地挖苦了一下惜春,搞得惜春受不了。随后,宝钗给惜春开了个绘画用具清单,黛玉又取笑她是开嫁妆单子,这倒还真是开玩笑,不是挖苦人。宝钗笑着来拧她的嘴,她却借此机会简要地承认了宝钗指出她酒令言语有失的错误:
“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怜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第42回)
黛玉在嬉闹中初步意识到自己的得理不饶人与宝钗的宽宏大量的巨大差别,拢头发的小动作其实使两人迈出了结下金兰情谊的第一步。这个时候是刘姥姥刚走,八月下旬。黛玉病倒是在凤姐生日之后,九月初。从八月下旬到九月初黛玉病例后的这段日子里,黛玉反复思考着宝钗的那段话,渐渐认识到自己的性格缺陷,这才产生了巨大的改变。这样的描写真实可信,人不是螺丝钉,不可能一下子拧转个180°的大转弯,尤其是自我认知和反省。
黛玉被宝钗感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纠正了对宝钗的错误认识,承认“往日竟是我错了”。当黛玉亲眼看宝钗独自坐在宝玉的床边,守着熟睡的宝玉绣花时,她认为这坐实了她此前猜测宝钗爱上宝玉的结论。宝钗仅仅是爱上了宝玉,这还罢了,但是宝钗和凤姐一样,还经常打趣她和宝玉,这就让黛玉觉得宝钗为人很假,表里不一,也就是所谓的“心里藏奸”。现在她看到宝钗明明白的地告诉她,自己从小也爱看杂书,所以知道她所说的内容是出自杂书,觉得宝钗为人真诚坦荡,心里没鬼,不是“心里藏奸”的人,以前她看到的事情可能是事出有因,或者就是偶然。前文已述,宝钗因为和母亲一起与哥哥大吵了一顿,难过得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惦念着母亲的宝钗无心梳洗,从大观园前往荣国府,路遇林黛玉,被黛玉取笑她是为了宝玉挨打而哭泣,这毫无疑问是个误会。
其实宝钗前往怡红院,坐在宝玉床边绣花,也是出于偶然。那天钗黛二人中午从王夫人房里出来,宝钗约黛玉去藕香榭,黛玉说要洗澡,两人就没有去。藕香榭是个什么地方呢?从后面群芳结诗社的情节中我们得知,藕香榭是惜春的居住地,所以宝钗给惜春取别号“藕榭”,这是一般人对藕香榭的印象。但是第39回对藕香榭有详细的介绍,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水中亭子,宝钗湘云在亭中摆了三桌宴席,专门请贾母等人吃螃蟹,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惜春真正的住所叫暖香坞,第50回写得很清楚,贾母等人经过藕香榭,进入夹道,才来到暖香坞。所以藕香榭只是与暖香坞毗邻,属于这一片的一个景点而已。
炎炎夏日,宝钗约黛玉前往藕香榭,明显不是去找惜春,而是去纳凉赏景,在藕花的清香中攀谈度午。黛玉不去,宝钗一个人去也没意思,所以就不去了。钗黛分手时,已经临近怡红院,所以宝钗才“顺路”进了怡红院去找宝玉聊天,“顺路”二字我们可不能视而不见,找宝玉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钗玉二人本就是表姐弟,亲戚情分也不浅。
宝钗进入怡红院后,看到众人都在午睡,只有袭人坐在宝玉床边绣肚兜。袭人跟宝钗没聊几句,就要出去一会儿,要宝钗代替她陪着熟睡的宝玉坐一会儿。宝钗看到袭人绣的肚兜的图案是鸳鸯戏莲,鲜亮生动,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不自觉地就坐在袭人刚才坐的地方接着绣。宝钗独自绣花的这短短的一小会儿恰好被湘黛二人看见,其实从宝钗进入怡红院到坐下来绣花真是纯属偶然,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宝玉,至少在宝玉梦呓之前,她还真不是出于爱情而来到宝玉身边。
黛玉通过宝钗坦然的自述和真诚的规劝中意识到以前对宝钗的种种误会还真是反思对了。黛玉认识到了宝钗的为人坦荡,也就没有要宝钗解释过往。当然,宝钗既没有必要更没有义务解释过往。不过,黛玉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和湘云离开窥视到宝钗绣花的窗边之后,宝玉梦呓了,宝钗意识到了自己爱上宝玉。这是非常有戏剧性的一幕。
金兰结谊
黛玉感激宝钗的真诚教诲,为宝钗没有得理不饶人而心存感激,化解了对宝钗的种种误解,反省了自己狭隘易妒的个性缺点。接着,对于宝钗提出喝燕窝粥的建议,黛玉向她倾述了自己寄人篱下、倍受贾府奴婢白眼以及身无分文的艰难处境:
“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说,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你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第45回)
此时的黛玉已经完全拿宝钗当“正经人”,也就是知心朋友,向她诉说种种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中烦难”。这份情谊,宝钗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她为黛玉的信任所感动,给出了真诚友谊的郑重承诺:“你放心!”
这是黛玉收获的第二个“你放心”。此前在宝玉挨打后,宝玉向她承诺:“你放心!”那是爱情的承诺,这次是友情的承诺。不少红迷非常关注宝玉承诺的“你放心”,却忽视了宝钗承诺的“你放心”。其实友情的承诺同样弥足珍贵。这份友情和爱情一样,走过了猜忌、误解的漫漫长路,才走到互诉衷肠的这一天!
第45回的上半回回目“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中的“契”就是“你放心”这句诺言,这个回目指的就是钗黛二人互剖心语,结为金兰,绝非有的人认为是李纨和凤姐在玩笑中互相揭短。金兰是对两个及以上的女性的纯洁友谊好到如姐妹一般的雅称,李纨和凤姐这对妯娌的关系远不致此。再则,这个回目与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相呼应,情节上连贯,因为先有宝钗的“兰言解疑癖”,后面才会有二人的“互剖金兰语”。
比黛玉年长三岁的宝钗要这位金兰妹妹放心什么?只要她在一天,她就会和黛玉友好一天、相处一天。无论黛玉有多少忧愁苦闷,都可以向她倾诉,她能排解一天是一天,能爱护她一天是一天。爱情的忠贞是美好的,友情的永存不同样难得吗?
宝钗说了就做,既然燕窝粥这么麻烦,她决定送黛玉几两,让黛玉安排丫头就在潇湘馆里熬粥。这样就无需惊动贾府的厨房去熬,免得那些势利的奴仆嫌熬粥送粥麻烦。燕窝是珍贵的滋补品,她并不能完全确定家里有,所以她说“只怕我们家还有”,还得回家问问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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