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要有点闲(有一种人叫闲学家)
爱德华·霍普作品《沐浴阳光》(People in the Sun)。
有一种学问,叫闲学。有一种人,叫闲学家。闲学家是这个时代的生活家和玩物学家,也是这个时代的艺术家、探险家、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宇宙学家、人类学家、考古学家……所谓幸福,就是有点钱、有点闲、有所期待。“人在有闲的时候, 才最像是一个人。人类最高理想应该是人人能有闲暇,于必须的工作之余还能有闲暇去做人,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梁实秋)人生闲暇的部分才真正体现人生情趣和生活品质。余光中将人分为四种:高级而有趣的,高级而无趣的,低级而有趣的,低级而无趣的。闲学家是这个无趣时代真正活得有趣的一群人。他们善于处置人生有闲的部分,以玩物主义者的心态来调适自己与物、人、内心的关系。闲学家是真玩家,玩是态度,是能力,是精神。他们因为身上有真趣,玩出了门道,玩出了快乐,玩出了境界。于他们而言,不好玩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今天,当我们称赞一个人是“闲学家”时,其实是对他生活情趣的最高礼赞。策划人王志纲曾这样描述他对理想生活的理解:“有点钱,有点闲,有点爱好,有点权。”他以自己为例说明:有点钱——够花,不用看别人脸色活。
他一直记得霍英东说过的一句话:“广厦万间,夜眠七尺;良田千顷,日仅三餐。”
有点闲——整天忙得团团转,打个高尔夫嫌浪费时间,那叫什么生活?
有点爱好——哪怕打个网球呢。
有点权——不是权力的权,而是权威性的权,即得到社会的认可,在专业层面具备权威性。
王志纲是2003年说这番话的,他当时自诩为“生活方式专家”。很快,他发现对自己而言有一个更精准的说法——“生活家”。
《新周刊》2005年提出“生活家”概念,并如此定义:“懂得把生活作为一个终身职业来对待的人,经营着独具其个人风格的生活方式。”
闲,要闲出个人风格。图/Steven Lewis
在“生活家”这个大项下,《新周刊》又发展了一些子项,比如“私享家”——有情趣、懂物质,活出“一个人”的风格与审美的生活家。
近年来,鉴于整个社会“隐藏的焦虑”(德国哲学家约瑟夫·皮珀语)愈演愈烈,我们认为,是时候提倡“有点闲”了。
无论是有钱有闲、有钱无闲还是无钱有闲、无钱无闲,与“忙”相对的“闲”,是人们共同的向往。
闲指闲暇,即王维诗句“人闲桂花落”中的“闲”;闲也指悠闲,闲适(悠闲适意)、闲晏(悠闲安逸)、闲素(悠闲淳朴)、闲肆(悠闲自然)等可归入此类;闲还指安静,有闲裕(安静从容)、闲邃(闲静深远)、闲默(安静沉默)等用法,描述的是精神境界。
对于当代人来说,“闲”还有一重含义:闲置。太过于投入工作,工作之外的时间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是时间的闲置;买买买一时爽,过后才发现满坑满谷都是没拆包装的东西,这是物品的闲置。
像研究学问那样去研究“闲”,由此形成“闲学”;懂得正视“闲”、有着玩乐精神并玩出各种玩法的人,就是“闲学家”。
铁道迷是名副其实的闲学家,精通建筑学、材料学、计算机控制系统等。图/Bill Wechter
“我们对许多伟大真知灼见的获得,
往往正是处在闲暇之时”
中国自古以农立国,“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流程,把人们束缚在土地上,白居易诗言,“田家少闲月”。
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琴棋书画、赏鸟莳花这种闲情逸致是少数人才能享有的,对于普罗大众来说,终日不免营营役役,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从日常工作中逃离。
即便在西方,我们现在所理解的“度假”,也是相当晚近的产物。1760年左右,英国贵族子弟与有闲阶层纷纷渡过英吉利海峡,到欧洲大陆尤其是充满古迹的意大利进行“壮游”。
这种“壮游”被视为一种成人礼,并被赋予“从中获得教育与成长”的使命。但“壮游”仅限于贵族参与,直到19世纪平民百姓才开始拥有闲暇时间:英国在1833年通过《工厂法案》,规定工人必须享有两个全天和八个半天的假期;1871年,圣诞节、复活节成为英国的国定假日(美国则迟至1932年才认可官方假日)。
1906年,骑自行车郊游的新女性。
新教强调“工作伦理”,把“休闲”视为等同于浪费时间的贬义词;工业革命提倡效率,因此人们也像利用各种资源那样利用空闲时间和假日,拼命追求各种刺激、放纵自己,把闲暇时间过得跟工作时一样累。
有鉴于此,德国哲学家约瑟夫·皮珀于1947年写成《闲暇:文化的基础》一书,梳理了西方社会自古希腊以来对闲暇观念的流变,他认为,闲暇是一种精神的现象、一种灵魂的状态,是“工作者”这个意象的真正参照物。
“对抗工作那种全然活动性质的观念的,即是闲暇的‘不活动’观念,这种观念强调一种内在的无忧无虑,一种平静,一种沉默,一种顺其自然的无为状态。闲暇的沉默状态可以说是一种接受现实世界的必要形式……”约瑟夫·皮珀写道。闲暇的态度不是干预,而是自我开放;闲暇也不是攫取,而是释放。“在我们的灵魂静静开放的此时此刻,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中,我们掌握到了理解‘整个世界及其最深邃之本质’的契机”,因此,“我们对许多伟大真知灼见的获得,往往正是处在闲暇之时”。
有闲暇,才有生活、有创造。/Michael Henry
约瑟夫·皮珀进而指出,“我们唯有能够处于真正的闲暇状态,通往‘自由的大门’才会为我们敞开,我们也才能够脱离‘隐藏的焦虑’之束缚”。所谓“隐藏的焦虑”,如你我所知,是工作世界的一大特色,受工作至上观念的辖制,人们永远摆荡在“工作”“不工作”这两个端点之间,摆脱不得。
西西弗斯永无休止的劳作,正是“工作者”的代表意象:他们不眠不休地劳碌工作,却从未获得内心的满足。闲暇则让我们超越工作世界的束缚,让我们身上“纯粹的人性”得以拯救并加以保存。
社交新闻聚合网站Reddit联合创始人亚历克西斯·瓦尼安曾是西西弗斯般的“工作狂”,一度患上抑郁症。后来他从妻子塞雷娜·威廉姆斯(小威)身上得到启发,明白工作也跟运动员的训练一样需要“off”,自己的工作方式亟待改变。
“除非你每天 24 小时都在挣扎、苦痛和加班,否则你还工作得不够努力……这是目前科技行业毒性最强、最危险的想法之一。这完全就是屁话,它不仅会影响你的工作,还会影响你的健康。”
闲暇,让我们找回人性。图/Juliet Furst
“闲”了才能去消费物品和服务,
经济才能达到帕累托最优
像约瑟夫·皮珀这样的哲学家认为,“闲”是“人之为人”的过程,是自在生命的自由体验;社会学家认为“闲”是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可以发展人的个性;经济学家则认为“闲”了才能去消费物品和服务,经济才能达到帕累托最优。
日本的“大叔租赁网”销售的,就是大叔们的空闲时间。“在这里你可以租到一些自我感觉还不错的大叔,价格是每小时1000日元(约合人民币60元)。从闲聊到跑腿,大叔都会满足你的要求。但是我们绝不做伤害顾客利益和不能让顾客感到幸福的事。”“大叔租赁网”如此写道。
大叔租赁服务始于2012年,创始人是时年45岁的造型师西本贵信。大叔租赁网的第一个业务员就是西本贵信本人,迄今他接待了5000多名顾客;7年来网站发展了近80名大叔业务员,每年为约1万名顾客提供服务。
日本“大叔租赁网”主页截图,每个大叔的照片底部都标有他们的昵称与每小时的租金。
大叔们提供如下服务项目:
人生导师(西本贵信原来设想的目标客户群是“需要聆听年长者建议的年轻男子”,实情则是女性顾客占八成);陪老奶奶散步;充当父亲(西本贵信曾陪父母双亡的男生去钓鱼,当了一天假爸爸。过后男生真把他当成爸爸,结婚时还特意通知他);帮忙给宠物取名;当导游,等等。
香港艺人袁文杰在拍TVB旅游节目《如果这样生活》时,就客串了一次“出租大叔”,陪一个女高中生唱K。
西本贵信创办大叔租赁服务的初衷,是为了改变日本社会对油腻中年大叔的不良印象,但他的实践无形中为闲置物交换提供了思路:闲置时间也是可以交换的,大叔们出让空余时间,贡献自己的阅历、经验和耐心;租赁大叔的人则获得了安全感与满足感——双方的空闲时间因此也变得更充实。
根据这个思路,大爷大妈们除了跳广场舞,还可以出租自己的时间,帮双职工家庭照顾孩子;肥宅们也不必总是瘫在沙发上,反正都是晚睡生物,不如出租1小时时间,把加班到深夜的单身女生送回家(这个服务太可以有了!)……
如果可以租福山雅治,很多人会疯狂。
“只要是他觉得这事好玩,
他就会一门心思钻进去”
什么样的人称得上“闲学家”?
张岱是闲学家:他自诩“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几乎精通晚明的一切艺术门类。虽然不免有些自负,但他是真懂,不得不服。
王世襄是闲学家:他谦称“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但正如启功所说,他是“研物立志”,举凡明式家具、竹刻、漆器、火绘乃至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交等,他都精通,还做得一手好菜——很多人都想知道,让黄永玉等文艺大咖赞不绝口的“焖葱”到底是什么味道。
王世襄先生
李欧梵是闲学家:他自称“一个爱看闲书的书呆子”,发现自己的“闲学”比正业更扎实之后,他想出了一个解决之道——干脆倒转过来,把正书当作闲书看。因为读的书很杂乱,他说自己学到的都是些“杂技”,不是有系统的学问,所以以“杂家”身份跻身学术江湖也未可知。
妹尾河童是闲学家:他会随身带着一支长12.6厘米的25倍口袋型显微镜,什么都可以放到显微镜下观察,包括砂粒,而“东西放大25倍后,常会有意外的发现”。
这些发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他就是纯粹为着好玩。“他做什么事我都不会觉得出格。河童只是在做他自己而已……只要是他觉得这事好玩,他就会一门心思钻进去。”他的朋友这样评价他。
妹尾河童
兴趣广泛、保持好奇心、“研物立志”、思想开放、热爱生活……这些都是闲学家具备的特征。至于具体玩法,那就看你如何释放自己、如何大开脑洞了。
试举一例:赏月,可以参考清初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中所写的,“皎洁则宜仰视,朦胧则宜俯视”。
什么?嫌麻烦?那“闲学”这门课你还没入门哪!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第542期
✎作者 | 谭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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