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人物传记书籍（刘继祥小说牛皮纸信封）

每年的这个日子去一趟东郊陵园是余声的必修课。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我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个固定的日子去这个固定的地方。

东郊陵园和余声没有给大家讲完的故事有关——那个学医的他曾经的女朋友就躺在这里。

“流放地”的失火打断了余声的叙述。余声在旧事重提中也一定是痛苦的。谁愿意干揭开自己伤疤的事情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伤口是可以完全愈合的，那只是一种假象或者仅仅是一种自我欺骗。

余声曾经告诉过我，关于他的那个不是处女的第一任女朋友的事。他们的恋爱处在巨大的漩涡之中。当他用自己的拳头质问那个可恶的男人，当他疯狂地抽打他的女朋友，他也同样是绝望的。

而那个女孩子总是一言不发，她任凭余声的踢打——那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她的身上，那累累的伤痕，足以让一个人昏厥。

每次余声撕扯她，她却都是挺着。老实地跪在地上任凭余声责骂，有几次她就要昏倒过去，却执拗地坚持了下来。

余声说他后来实在没有力气了，就索性和她跪在一起，以几乎是哀求的口吻向她索要答案——她为什么和那个老男人做出这种事。

而她的目光呆滞，绝望，已经没有了一点生机。

余声告诉我，后来他不想再看见她，狠狠地把她推倒在地，独自离开了。

可是让余声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他们最后的诀别。第二天，他得知了她的死讯。她用一瓶安眠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余声后来告诉我，那天风很大，吹得世界呼呼地响。没有谁为她送行，只有她的同学们把她送到了人生的最后一站——火葬场。

她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余声承认——她的死——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余声在好多年以后，还珍藏着她写下的遗书。他在一个阴郁的日子给我看了这封遗书。当我们的“独白游戏”进行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该给死去的人一次说话的机会。

因为死去的人是永远也回不到这个物质的世界的。死去的人，也有倾诉的权利。

以下是那个死去的女孩的叙述：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了，亲爱的余声。

我的亲生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那时我还很小，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吧，我现在只记得他一点点依稀的影子，还有他曾经拉着我的手去公园里玩。那应该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我连他的声音也想像不出来了。

但是我知道他很爱我，这是毋庸置疑的。有一次，我哭着喊着要一台儿童电子琴，这可急坏了爸爸，因为我的家很穷，哪有钱买这个东西呢。爸爸看见我哭闹个不停，转身就出去了。

等了很久爸爸才回来。他抱着一台崭新的电子琴，高兴地放到我身边。我手舞足蹈地欢呼着，因为我终于有了一台电子琴。我抚摸着黑白琴键，感受着那流溢的光芒，似乎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公主，拥有了全天下的幸福和骄傲。

可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爸爸妈妈躺在床上说的话被我听见了。这些话就像尖锐的针刺，随着我慢慢长大而越发地疼痛。直到我今天，想要吞下这些白色的药片，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我依然感受到了疼。

那天晚上我因为兴奋而睡不着，一只手抚摸着电子琴，一只手悄悄地打着节拍。爸爸妈妈以为我睡着了，就开始说起话来。

“你还晕吗？”我听见妈妈说。

“没事了，我能挺住。”爸爸的声音很低。

“孩子不一定喜欢啥我们就得给她买啥啊，咱现在没钱，等有了钱再说也不迟啊。”

“等有了钱孩子就大了，我不想她留下什么遗憾。”爸爸起身喝了一口水。

“那总不能用命去换吧？”妈妈的话让我心头一惊。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不过是放点血，看你紧张的。”爸爸在宽慰妈妈。

只是当时我还是没有听得太明白，不懂得放点血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爸爸去和人家打架抢来的电子琴呢。我也没敢问。但是后来我才明白，爸爸是去卖血为我买的电子琴。这也成了我一生的痛。

爸爸是一个勤劳的人，还被评选为市里的劳动模范。这是我在后来收拾家里的旧东西时看见的——那些奖状闪耀着耀眼的光芒。我记得爸爸每天很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妈妈因为常年多病，几乎不能上班，只在家照顾我和爸爸。那时候我们家虽然拮据，但是也够温馨，够幸福。

爸爸最大的爱好就是写字，他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有时候他也让我练习，可是我不愿意写字。我就喜欢弹琴，即使谈不出什么像样的曲子，可是我也喜欢听琴键发出的清亮的乐音。爸爸写字的时候很帅气，很潇洒，现在一闭上眼睛我还能浮现出他写字时候的样子，只是这已经模糊了。可我每天依然都这样回忆，每天都是这样的，因为我怕一旦我粗心，爸爸的影子就更模糊了。

直到后来我爱上了你，我才不再担心——因为你也写字，也写一手好字。我好像看见了爸爸的影子，余声你知道吗，我不能离开你，在我的内心中你有着双重的身份。你即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父亲。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会看见你。但是我能见到我的爸爸吗，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是否真的在等我，还有我的妈妈，也许我们真的就要团聚了。是吗？余声，你能告诉我吗？

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妈妈是相爱的。他们爱得很深。妈妈的风湿病很重，爸爸每天回来都为她热敷，按摩。那时候爸爸对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好好活着，只要你陪着我们爷俩，就是吃多大的苦，我都是幸福的。妈妈确实是多病的。从我记事起，家里的各种中药、西药摆满了床头，有时看着妈妈一把一把地吃药，我就会问妈妈说，这些药会不会把妈妈毒死啊？每当听到我这么问，妈妈就苦笑一下说，傻孩子要是没有这些药，你妈妈的命早没了。听妈妈这么说，我就会吓得哇哇地哭了来，我不想让妈妈死，也不想让爸爸死，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可是，余声，如果我还能叫你一声亲爱的，我要告诉你，这是多么奢侈的渴望啊，这真的是命吗？现在我就要追随我的爸爸妈妈而去，难道我们一家人只有在另一个世界里才能永远地团聚吗？

为了给家里贴补些家用，给爸爸减轻点负担，我记得妈妈当时还从街道工厂里拿回来了一些纸壳和浆糊——妈妈要糊纸盒挣钱。本来爸爸是不让的，可是他拗不过妈妈，就只好答应她。但是他要求妈妈每天只能干一会的活，时间长了怕妈妈累犯病。有时候爸爸下班回来，也帮着妈妈糊纸盒。看着爸爸妈妈忙得来劲儿，我也会凑上去，可是不一会我就把浆糊弄了一脸，逗得爸爸妈妈哈哈大笑。

余声，这是我记忆中留存的最美好的一个瞬间。我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啊？我没有太多幸福的回忆可以回味，可以品尝。每当在寝室里听同学们说起自己幸福的家庭，说起他们的爸爸妈妈，我都会偷偷地掉眼泪。我羡慕她们，羡慕每一个有父母的人，哪怕他们的父母是残疾人，是聋哑人，甚至是疯子，可这也是幸福的啊。

有一次，我上铺的老三和老五滔滔不绝地说起他们的爸爸妈妈怎么宠爱她，说起她家里的那些快乐的事，让我又羡慕又嫉妒。她们越往下说，我的心里就越疼。我用被子捂上耳朵，把自己裹得严严的，可是我还是能听见她们的话。其实我知道，是我自己想听，虽然我告诉自己不要这样，但是我还是不自觉地听着。后来，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就发疯了一样对老三和老五大喊道：你们闭嘴吧，还让不让人睡觉。然后我就跑出寝室，一个人在水泥花坛那坐到了半夜。

我哭了，我冲着天上的星星哭了，我在心里喊着爸爸妈妈的名字，我希望他们能够出现，来安抚我，来亲亲我。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亲爱的余声，直到你出现，你追求我，亲吻我，爱抚我，我才感觉到生命中的那些温暖，多让人自豪啊，拥有你之后我甚至想向全世界宣布我的快乐，可是我的命怎么这么不好呢，这幸福太短暂了。我也带给你烦恼，悲伤，我是不是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呢。

余声，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幸福是多么地短暂啊！只那么一小会的功夫就消失了。

我还记得爸爸常常用自行车驮着我去他的工厂玩。那个工厂太大了，爸爸说他们的工厂是亚洲占地面积最大的工厂，可以修建一百个飞机场。我问爸爸，飞机为什么能在天上飞，爸爸想都没想就告诉我说，飞机之所以能在天上飞是因为飞机两个大翅膀，就像鸟儿一样。我说爸爸那我要长上翅膀不是也能在天上飞了吗？爸爸说是啊，只要你长了翅膀也可以飞，只是你的翅膀是知识，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上个好大学，你就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了。

听爸爸这么说，我高兴得蹦蹦跳跳，一边拍着手，一边对爸爸说，爸爸我要上大学，我要飞到天上去。爸爸也高兴，把我一把抱起来，举过头顶说，我们的小宝贝要飞喽，要飞喽。

余声，我也许真的要飞了，此时此刻，我将借助白色的药片去天空飞翔，可是我不能带上你了，你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呢。你拥有多么好的未来啊，你是艺术家，你才华横溢，只是遇见我，和我在一起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的失望，我真的对不住你。你能原谅我吗？你能把这封信看完就是对我最大的原谅了，我求求你看完它，好吗？

余声，在我们恋爱的时候，你常常去我们学校找我。你知道吗？每当你的身影出现，我远远地看见你走过来，我的心是多么激动啊。尽管我表面装得是那么平静，那么冷冰冰的。其实，你一出现，我心里就暖暖的，就像有个小火炉被点着了。你知道吗？亲爱的，爸爸也是这样的。每当他去幼儿园接我时，我远远看见爸爸来了，我就会张着小胳膊扑过去，然后被爸爸抱在怀里，那是多么温暖的怀抱啊！爸爸永远是那么有力量，就和你一样，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能挺过去。

有一次妈妈住院了，刚住了不到一周，医院就通知爸爸需要补交押金了。可是家里已经没有钱了，妈妈怕爸爸为难，就坚持要出院，可爸爸不同意，爸爸对妈妈说，病还没有好，怎么能出院呢，你就放心吧，看病的钱我有办法。爸爸说完，嘱咐我陪在妈妈身边不要乱跑，就匆忙地出去了。那天下午爸爸回来的时候，真的拿回了钱，不仅为妈妈交上了住院的费用，还给我买了两个红红的大苹果。

余声，你知道吗？那苹果真甜啊，好像这一生我都没吃过这么好的苹果。这也是我后来总是让你给我买红苹果吃的原因。余声，我是多么喜欢你买的苹果啊，有几次，我把苹果都放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我都闻着果香，安然地睡去。那种感觉真美好啊。可是，亲爱的，到了那个世界我还能吃到这么好的苹果了吗？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爸爸是卖掉了一把南泥壶。这可是祖传的一个传家宝啊。为了救妈妈的命，爸爸什么都能舍得出来。我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余声，你也是这样爱我的对吗？虽然你恨我，但是这恨中一定是包含着爱的，也算是因爱而恨的，对吗？在我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幻想有一个人爱我，疼我，我能早早地嫁给他。后来我遇见了你，这让我是多么地幸福啊！我以为我这辈子有了依靠，不管是穷是富，我们都能相依为命。我的心里踏实，因为有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可是我没想到，我们之间会出现这么多的波折和伤害。现在，我只能说声对不起。

余声，我也不想这样的。真的不想。可是我没办法，我的命运中注定我有这一劫难。妈妈出院后，我的家依然和从前一样安宁，平静，虽然拮据，但是也温馨。妈妈不再糊纸盒了，而是在家里安心养病，这是爸爸决定的，爸爸说绝对不能让妈妈再出事了，如果妈妈真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们这个家就没有了。

爸爸疼爱妈妈，也爱我。有时候，他会利用休息的时间去郊外打鸟，回来给我和妈妈炖肉吃。爸爸打鸟的功夫很厉害，一个晌午的时间，就能有二十来只鸟成为他的战利品。爸爸兴高采烈地把鸟带回来，褪掉鸟毛，再弄干净，就放在锅里炖，不一会一股浓香就会弥漫我们家的小屋子。我闻着这浓香，拍着小手，直呼爸爸万岁。现在看来，这也许就是朴素的快乐吧。

余声，我们恋爱之后，你也给我做好吃的,我记得你给我做过排骨、糖醋鱼和我最爱吃的锅包肉。可是我现在再也吃不到了，而且永远也吃不到了。也许这就是上天在惩罚我吧，余声，我不奢望你的原谅，但是我请求你不再恨我，恨字熬人啊！你说是吗？

我们都不能逃脱命运的摆布，余声。我一直在命运的魔咒中挣扎徘徊。只几年平静的日子，我们就迎来了人生最大的灾难。余声，那时候我刚刚上小学。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就感觉家里的气氛不对，我没有见到爸爸。两个爸爸的同事，正坐在妈妈的身边，小声地说着什么。我看见妈妈哭了，眼睛红红的。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就问妈妈到底怎么了？妈妈不回答我，只是紧紧地抱住我，不一会就哭的死去活来的。爸爸的那两个同事，一边安慰妈妈，一边把我们带上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余声，是爸爸出事了。爸爸被天车上掉下来的铁件砸到了脑袋。等我和妈妈赶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奄奄一息了。爸爸的身上都是血!红红的，干涸的地方是黑色的——他的血快流干了。他的脸色苍白，只有嘴角不时地抽动着。妈妈说爸爸想说什么，可是又没有力气说出来。我就趴在爸爸的耳边喊：爸爸，爸爸，你的宝宝在你身边，你快点看看我啊！我用小手抚摩着爸爸的脸，可那脸是凉凉的，我想给他捂热，可是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余声，当时我还不知道爸爸已经要死了，我就哀求医生快点给爸爸打针，救爸爸的命。可是他们谁都没有动。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无奈地摇摇头对妈妈说，已经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我和妈妈嚎啕着，伏在爸爸的身边，呼唤他快点醒过来。可是他没有醒过来。一直到他死去的时候，他都没有醒过来。余声，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爸爸走了。爸爸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个爱我的，爱妈妈的，爱我们这个家的爸爸走了。他再也回不来了。我们的天塌下来了。余声，我和妈妈每天都在哭，我们一边哭一边喊着爸爸的名字。

余声，我没了爸爸。爸爸的单位给了我们一点钱，可是这点钱也不够我和妈妈花很久。我们要自食其力了。恰切地说应该是我，我该承担起这个家了。妈妈去了爸爸的厂里，被厂里特别照顾安排了一个在职工浴池里收发澡票的活计。妈妈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我放学回来就做饭，洗衣服，然后我还要去接妈妈下班。因为天太晚的时候，我怕妈妈走夜路害怕，我就带上爸爸活着的时候用过的一根铁棍去接妈妈。

有一次我和妈妈回家，走到工厂里的一片小树林的时候，突然从里面窜出来一个人。他截住我和妈妈，让我们拿出钱来，否则就要杀掉我们。妈妈吓坏了，一把把我拉到她身后藏起来。妈妈对劫匪说，我们哪有钱啊，我们娘俩饭都要吃不上了，还哪有钱给你啊？那个劫匪说，你们要是拿不出钱了就跟我进树林里去一趟。妈妈问她，去那里干啥啊？我们不去，求求你放过我们吧。那个劫匪拉住妈妈的胳膊就往树林里拽，妈妈挣扎着，让我快点跑。可是我没有。余声，亲爱的，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大的勇气——我挥起铁棍就朝那个人砸去，我疯了一样地骂他，打他。可是我的力量太微弱了，那个劫匪抓住铁棍，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把我踹出去很远。我和妈妈都呼喊着救命。

那个劫匪拿出一把长匕首，威胁我们，要是再喊就一刀扎死我们。这时候妈妈突然镇定下来说，你扎死我们吧，我刚刚死了丈夫，正好我们去那边团聚。但是我求求你放过我女儿吧，她还是孩子，也算是你积德了。然后，妈妈让我快跑，可是我没有，我就是死也要和妈妈在一起。我们娘俩就这样和劫匪僵持着，劫匪的刀子始终没有扎进妈妈的身体。他犹豫了一会，一把推开妈妈，然后自己钻进小树林里，跑得无影无踪了。

余声，我和妈妈躲过了那一劫。我们吓坏了，我和妈妈狼狈地跑回家，连头都不敢回一下，生怕那个劫匪再追回来。一回到家里，妈妈插好门，就瘫在床上。我和妈妈抱在一起，那个夜晚真可怕啊，我和妈妈都没有睡，就那么抱着，相互看着。就连风吹一下窗棂的动静，我们都吓得直哆嗦。亲爱的，那时候你在哪里呢？那时候我们就认识多好，至少你可以和我说话，可以给我点力量啊。余声，那时候我是干净的，真的是干净的，而现在我是多么的肮脏啊，你骂得对，打得也对，我不怪你，我只是自责。

我自责我没有为你守护好我自己，可我真的是没办法。面对强大的事物时，我们往往是无能为力的，我们都没有反抗的力量，甚至一点机会都没有。我和妈妈就这样熬着一天又一天艰苦的日子。最难过的是冬天，我们买不起煤，我就去厂里捡煤核。那时候捡煤核的孩子多，大家几乎就是在抢。我长得小，抢不过那些大孩子，他们还欺负我，我刚捡一点就被他们抢去了。我就坐在煤灰堆上哭，哭得很伤心。后来他们看我实在太可怜了，就把他们的煤核分给我，还帮我送到家里。

在那些大孩子中，有一个大一点的男孩，他住的离我家很近，他没有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日子和我一样苦。当他知道我爸爸被砸死了以后，就格外地照顾我，他不允许别的孩子欺负我，每次去捡煤核他都先帮我装满竹筐，再给他自己弄。余声，我把他当哥哥，我真的想喊他一声哥哥，可是我憋了好久都没有。我就像个小不点那样地跟着他，他也不爱说话，就那么默默地保护我。余声，这也许是我在失去爸爸的童年里唯一的一点温暖了。

苦日子也好，好日子也好，我们都得过下去。我们谁也跳不过苦难。多高的山，我们都得一步一步地爬，谁也不能飞过去。这就是生活吧。

妈妈的背已经驼了，还经常咳血，她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但是她却咬牙挺着。她每天都吃止痛片，一天都离不开。我知道，她舍不得买好药，她要省出钱来供我上学。妈妈几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的咳嗽。每次咳嗽的时候，她就用手绢捂住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然后她把手绢放在盆子里洗，有一天我看见那盆子里的水是红色的。那是浑浊的红，让人惊心动魄的红。我问妈妈是不是在吐血，妈妈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偶尔这么一次，不碍事的。

余声，妈妈是坚强的，她从来不对我说，她怕我一分心就不能好好读书了。可是我怎么能不分心，能不心疼她呢。爸爸没有了，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再让她出点什么事儿了，那我就是孤儿了。余声，我每天都很害怕，害怕妈妈不在了，剩下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了。正在妈妈愁眉不展的时候，我的一个表舅来到我家。他对于我是陌生的，好像我的记忆中从来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从爸爸死后，他一次都没来过我们家，也没帮过我们。他的突然出现，让我和妈妈都很吃惊。他装作和我们很亲切的样子，询问我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妈妈平静地告诉他，吃多少苦遭多少罪这都是没办法的，日子就得这么一天天地熬。

表舅在我们家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和妈妈说了很多，我听明白了，他是在劝说妈妈趁现在还年轻赶紧找个人改嫁，这样一来家里有个男人也能帮帮我们，日子不至于这么苦。听他这么说，我内心里是不愿意的，我不想妈妈改嫁，因为妈妈爱的人是爸爸，她怎么还能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呢。我不喜欢这个表舅和妈妈说这些，我就拿扫把使劲地扫地，弄得满屋子都是灰。妈妈制止我，我就没好气地说我还要学习呢，你们总说话我都静不下心来了。表舅看出了我对他的不满，起身要走，妈妈说吃了饭再走吧，表舅环视了一下我们这几乎家徒四壁的屋子，叹了口气说，我咋能吃下你们这饭呢，我还是走吧。这个表舅让妈妈把他的话往心里去，好好琢磨琢磨。表舅推门而去，妈妈一直把他送出去很远，留下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生闷气。

余声，我不知道当时我是错了还是对了，是不是我不该那样没礼貌，没教养。但是我真的不想妈妈再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换成你会怎么样呢？亲爱的，你能告诉我我们无法抵挡生活的洪流，当它汹涌而来，我们只能被淹没，然后是挣扎。

余声，妈妈没有听我的话。她顺从了表舅的意思，他在表舅的介绍下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在妈妈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找我谈了一次。她跟我说，孩子你就要上中学了，以后的费用越来越大，只靠妈妈一个人，是不能让你完成这以后的学业的。妈妈想让你上大学，想让你出人头地，可是仅仅靠妈妈的力量是不可能了，现在正好你表舅给妈妈介绍了一个男人，他答应帮助我养活咱们这个家，供你上学。妈妈现在必须走这条路了，你就理解妈妈吧。妈妈说完就哭了，她捧着爸爸的遗像，一次次地请求爸爸原谅她。

我呆呆地坐在那，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妈妈说——说出我对一个陌生男人来代替爸爸的厌恶，说出我对妈妈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反感。可是我失语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对这多难的生活，又能做出什么样的反抗呢？

余声，亲爱的我的爱人，如果你还允许我这样叫你的话，我多想告诉你这些，从我的童年到我今天即将结束我的生命，我要把你不知道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余声，那个男人来了——就是后来占有了我第一次的那个男人——就是你因此而痛恨我的男人。表舅把他带到了我们家。没有什么仪式，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来参加。表舅买了几个菜，买了点酒，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他就算是我们家的人了。

余声，那个男人你看见了，他看起来很老实，是一个修车工，自己支起了一个小摊，每天都能进点钱，能够养活我和妈妈，能够供我上学。这就是妈妈唯一的要求了。我记得，吃饭的时候，这个男人对我和妈妈说，你们娘俩放心吧，有了我你们就衣食无忧了，小孩上大学的钱咱都有，说完他还拍了拍我的头说，这是多俊的闺女啊，好好念书，将来还指望你出息了养我和你娘的老呢。我把头闪开，我不想让他碰我，除了爸爸，我不喜欢任何人碰触我的身体。

余声，我没有撒谎，我说的是真的。后来有了你，我愿意你亲我，抱我，爱抚我，那是因为我爱你。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余声，我给你的是一个不洁净的身体，是一个被弄脏的身体。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这些白色的药片就要帮助我结束这一切，同时也结束你对我的恨。

有了那个男人的家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把挣来的钱交给妈妈保管，家里的一切开销都由妈妈说了算，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好多了。这个男人还带妈妈去医院看病，用的都是能治病的好药。几个月以后妈妈的脸色好多了，也不再咳血了，看着妈妈一天一天地好起来，我心里真的挺高兴的。

余声，我只有妈妈这么一个亲人了，只要她活着我就是幸福的。渐渐地我对这个男人有了感激，但是我却不叫他爸爸，甚至连叔叔都很少叫。妈妈跟我说，闺女你长大了，该懂事了，没有他我们娘俩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呢，你就叫他一声爸爸吧。我反驳妈妈说，我只有一个爸爸，除了他我不能再管任何人叫爸。为了这事儿，我和妈妈别扭了一段时间，我没有听妈妈的话，在生活中我尽量回避和她直接接触。

每天放学回来，我就去同学家里写作业，直到睡觉的时候才回来。即使吃饭的时候我也不愿意和他们说话。妈妈有时候故意把我拉进他们的谈话中，我也是敷衍几句就再也不说话了。这个男人每顿饭都得喝酒，一喝完酒就红着大脸，哼着小曲和妈妈到外面去遛弯。我知道这是妈妈故意这样做的，她知道我喜欢安静，更重要的是我不太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余声，我真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生活，那时候我就盼着快点高考，考上大学我就再也不用回来住了。余声，我不是下贱的人，更不是那种随意和男人上床的女人。我说的你可能不会相信，我是多么想离他们远点，去过自己独立的生活。

那个男人是个性欲狂，每天晚上他都折磨妈妈——他每天都要。有一次妈妈说她的身体很难受，哀求这个男人不要做了，可他依然没放过妈妈，他在妈妈的身上折腾了一个小时。余声，我真想冲过去，一脚把他踢开，可是我不敢，我只能心疼地忍受着，把被子严实地捂在头上，伤心地流眼泪。

亲爱的余声，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那是痛不欲生。打那以后我甚至都不敢直视妈妈的眼睛。我感觉妈妈为我，为了我的未来，在出卖身体。我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带着妈妈去过平静的，像人一样的生活。余声，妈妈是伟大的对吗？她为了我，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不爱的男人在一起，就为了换取我们的生活，换取我读书的那些学费。

余声，你说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个负担呢？后来又有了你，我又给你带来了痛苦、仇恨，我是个罪人。我知道你也想战胜自己好好地爱我，忘掉一切不干净的东西。可是你做不到，这我不怪你，你内心干净，单纯，容不下一点不洁净的东西。还好，现在随着我的死亡，这一切就要结束了。真的就要结束了，只是我想在留给你的这封信里多叫几声你的名字，多亲近你，多喊你几声亲爱的。这就够了，对于一个我这样的罪人来说。

余声，我熬着日子，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我的成绩还算好，在班级里能保持前十名的位置。我的中学老师说我能考上一个很好的大学，她建议我报考中国人民大学。可是我不想，当时我就想考医科大学，这样我就能为妈妈看病了。妈妈一直鼓励我，给我减压，妈妈告诉我说，他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挺好的，就我们娘俩这条件，能遇见这样的男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妈妈还告诉我，让我尊重点这个男人，以后还要靠着这个男人供大学呢。我对妈妈说，考上了大学我就不用家里管了，我自己做家教、打工就能养活自己了。

妈妈说，你爸爸走得早，妈妈又一身病，不能让你以后也过苦日子，你考上大学，有了好工作，你爸在九泉之下就能安心了，妈妈也能放心地闭上眼了。余声，你知道吗？那个男人虽然养活我们娘俩，供我们上大学，可是他有时候不检点。有一次，我正在我的床上换衣服，我把我的小床的帘子拉得很紧。他明明知道我在换衣服，可他还是故意地拉开帘子，吓得我惊叫一声，马上用被子把身子裹了起来。

余声，那一次我哭了，哭得很伤心。那个男人和妈妈解释说他是叫我吃饭，不知道我在换衣服。妈妈没有责问他，更没有对他发火，只是告诉他以后注意点，孩子毕竟大了，别伤害她的自尊心。余声，亲爱的，我知道妈妈不敢对他发火，因为他手里攥着我的命运、我的大学。从那以后，我就在胆战心惊中生活，晚上我常常做噩梦，梦见他那双闪烁着贪婪的光的眼睛。余声，我没想到他真的会下毒手，我没保护好自己，让你那么痛苦。可这也不是我愿意的，我只是一只被侵吞了的羔羊，我没有反抗的力量。

余声，转眼我就要高考了，炎热的七月对我来说是一种严峻的考验和煎熬。我在一种希望中凝望着远方，凝望着崭新的生活，同时我又怀揣着忐忑，对命运所知甚少的恐惧艰难地熬着一天又一天。高考对于我来说是跨过命运门槛的唯一的机会，我想这对你也是一样的。亲爱的，我们只有跳过这个龙门我们才能脱胎换骨。

临近高考的那几天，妈妈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照顾我的衣食起居。而那个男人也被妈妈说服，知趣地睡到了他的铁皮房里。妈妈答应他只要孩子高考一结束，就让他回家。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妈妈也不敢掉以轻心。妈妈还每天在爸爸的遗像前请求他保佑我考上好的成绩。余声，亲爱的，我知道妈妈的心揪得紧紧的，她不仅仅是担心我的成绩，她更想我能平安地走出这个家，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可是事与愿违，余声，还是出事了。这是我的高考结束以后的事。我考的很好，估分时老师说我的成绩进入医科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这让我的心里很兴奋。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次高考很顺利，几乎是稳操胜券。就在我心情放松下来，完全沉浸在对新生活的向往中的时候——出事了。余声，亲爱的，我被他奸污了——是被他——那个男人——奸污了。亲爱的……余声……

那个男人，他在我和妈妈的饮料里下了药，我们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做，这没有人性的东西——他就在妈妈的身边，听着妈妈的呼吸声——把我玷污了。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头昏沉沉的，疼得厉害，我突然发现自己下体出血了，还有很多污秽的东西。我立刻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我拼命地哭喊，妈妈吓坏了，只知道抱着我哭，哭得死去活来的。余声，我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的下贱，我是被奸污的，是被强迫的，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害成这样的。余声，我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只是委屈。余声，亲爱的人，你说我到了另一个世界还会委屈吗？你能原谅我吗？如果你能，我会走得很安心。

余声，我要走了，可是我还没有说完，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话了，就耐心地听我说完好吗？余声，妈妈疯了一样四处找那个男人，妈妈的怀里揣着刀，妈妈要杀死他为我报仇。而我则躺在床上，绝望地看着爸爸的遗像发呆。命运怎么会这样捉弄我呢？很晚的时候妈妈才回来，妈妈没有找到他，她不停地给我赔罪，让我原谅她，让我忘记这件事，重新站起来，面对崭新的人生。可是我能吗？我被巨大的阴霾所包围，直到我遇见了你，亲爱的，我以为你的阳光可以帮我清洗生命里的耻辱，但是我错了，非但如此，我还把你也拖进苦海之中。这一切都非我所愿啊！

余声，妈妈没有找到那个男人，他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不久我也很快收到了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当老师和同学们都向我表示祝贺的时候，我只是努力地强做笑颜。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苦，和遭受玷污的身体每天所承受的战慄。妈妈因为这件事一病不起，竟然又咳起了血，我们又重新陷入了生活的危机中。

余声，其实从那天起，那个男人一直都没有出现过。他没再碰过我。我上大学后，每年都能收到一笔汇款，每次都是两千元。可我不知道是谁寄的。妈妈分析说，可能是爸爸的同学或者战友。余声，后来我才知道，寄钱的这个人是他——那个玷污我的男人。他后来找过妈妈一次，那是我上大学二年之后的事了。他跟妈妈说，他寄钱的意思是给我赔罪，给妈妈赔罪。可是妈妈怎么能原谅他呢。当妈妈知道是他给我汇的钱的时候，妈妈说就是卖房子也不能欠他一分钱。可是被他拒绝了，他只和妈妈匆匆地说了几句话就跑了。

余声，后来我做家教，给人家打工就是为了还他的钱。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还和我一起给人家打工呢，有你陪着真好，干什么都不觉得累。可是，现在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余声，那天你去我家找我，碰见他，他那是来向我赔罪的。他一直跪在地上不起来，让我报警，让我杀死他，可是你说我能那么做吗？事情都过去了，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他，这辈子都不想。余声，面对仇恨，我们冤冤相报，可是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我就是杀死他又能怎么样呢？我理解你的恨，理解你的怨气，可是一切都过去了，你马上就会复归到平静的生活中去。而我就要远行了，带着你的爱，亲爱的，就在我要诉说完这一切的时候，请允许我再说声——爱你，我爱你，余声。

我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读完这个早已经离开人世的女孩子写给余声的遗书的。我把这遗书反复地看了两遍。说心里话，我有点愤恨我的朋友余声，他过于残忍了。这个苦命的女孩，选择了自杀。余声确实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或者说是罪恶。

作者简介

刘继祥，系国家旅游景区协会专家委员会专家库专家，黑龙江省科技经济顾问委员会文化旅游专家组专家，黑龙江省旅游资源质量等级评定委员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有知青、军旅和党政机关公务员经历。几十年如一日坚持读书写作背诵，创作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乌云深处的灯火》《心泣》《蕙兰》《水彩画》《山远人远》《女匪首》《指导员》《中队》《黄金部队》，文化旅游著作《盛于久远》《龙江之珠》《太阳岛传》《冰雪谱》等。追求“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坚信“读而有作，作而出新”就是创造就是贡献。

报告文学《一块纯金》获《解放军报》一等奖，纪实文学《黄金魂》被当作黄金部队艰苦奋斗的教育教材，长篇小说《山野人生》《守望灵魂》分获“武警文艺奖”一等奖二等奖，长篇小说《穷人》获第九届“天鹅文艺大奖”，短篇小说《杀夜》获《海燕》杂志人气奖银奖，长篇小说《心泣》被中国当代文学馆收藏，《冰雪谱》成为冰雪文化旅游工具书。

多次在“龙江讲坛”、“哈尔滨讲坛”讲座，关于真善美等方面的演讲在国家机关工委和部队获一、二等奖，策划撰稿制作的电视风光片《龙江之珠》《江雪》获全国文化旅游博览会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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