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登楼赠伯严(落日楼台一笛风)
严克勤,文化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先后在中国美术馆、江苏国画院,和法国巴黎、英国伦敦等举办过个人画展。作品被中国美术馆、法国尼斯亚洲博物馆、江苏画院、上海吴昌硕纪念馆等机构收藏。并出版了多部画册和专著。
落日楼台一笛风
入伏以来,天气酷热难耐,最好的消暑就是一个人静下心来读书喝茶看画,所谓的心静自然凉是也。
夏日黄昏微风,临窗再读美国大作家梭罗的著名散文集《瓦尔登湖》,其心情与先前大不相同!
“清凌凌的湖水使得天空中的精灵无处遁形。它不断从高空接受新的生命和新的动态。从本质上说,湖是天空与大地之间的媒介。地上本只有草木能像波浪一样地起伏,而湖自身就会被风吹起层层涟漪。从那一道道波纹或者一片片闪光里,我能发现风掠过水面。我们可以鸟瞰整个湖面,这实在是妙极了。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们也能像这样仔细地俯瞰天空的表面,说不定会发现一种更神奇的精灵从它上面掠过呢。”……
“我像清风一样,在湖上无拘无束地飘荡……直到船撞到沙滩上,我才惊醒了,于是我站起来看看,命运女神把我送到了哪个岸边。”(梭罗《瓦尔登湖》)
读着这些清澈透亮的文字,能感受其宁静、恬淡、智慧,好像精神也随之升华。
每当我读梭罗作品的时候,就会想起日本著名小说家川端康成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雪国》所描绘的极致的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那种凄凉空灵的禅意文字读来令人难以置信。
“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惟一的景色,月色虽以淡淡消去,但余韵无穷,不禁使人产生冬夜寥峭的感觉。”
“盈盈皓月,深深地射了进来,照亮得连驹子的耳朵的凹凸线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川瑞康成《雪国》)
在这些描写中,浸透着主观情绪,流露出淡淡的哀愁。把现实抽象化虚拟化,把对世相的感动贯穿在人情世相中,潜藏着一种爱的哀愁和无常的美感,暗示人生的无奈。
梭罗的字里行间充满着穿越时空的体悟,简约的生活,丰富的想象;而川端康成的笔下却带着惆怅的哀思、感伤和孤独,深受禅宗文化的影响。禅宗并非宗教,而是一种独特情感体验方式、心灵状态与生命态度。但不管怎样,东西方这两位大家的作品总让人爱不释手,读起来就像晨风习习呼吸沁润心灵深处。
我们再看开拍国际2022春拍图录介绍傅抱石 《雪山》画(纸本立轴1961 年作),日本美学家吉村贞司在其《宇宙的精神 自然的生命——傅抱石的中国画》一文中,对傅抱石此幅《雪山》的描述:“《雪景》一画中,被雪覆盖着的山脉一起冻结起来的坚硬冷澈的雪,雪山挤满了整个画面,就是在这里宇宙无限地延伸着。这个宇宙,除了雪的精神以外,几乎不允许任何别的东西存在,这就是傅抱石所追求的新的创作领域。”
吉村贞司是傅抱石之女傅益瑶拜谒认师的第一人,她称吉村贞司为“在野的美学权威”。傅抱石先生的《雪山》所表现的精神内核,无疑是引起日本美学家吉村贞司深刻共鸣的。这是傅抱石一生的创作中,仅有的纯粹描绘雪景,无人物无任何其它元素的作品,这也暗合了川瑞康成在《雪国》中表现出来的日本人所崇尚的极简、侘寂的审美取向。此作纯写天地之苍茫浑厚,宇宙之浩渺无际,铺天盖地的只有雪的世界。而它的精神内含,超越画面,在观者的心中无限生长和延伸。
艺术家都有着敏锐的直觉,有着一颗敏感的心,他们在自然和生活中汲取灵感,大自然的无穷变化让他们为之着迷,充满浪漫的情怀。或一幅清丽的画,或一首朦胧的诗,或一首悠扬婉转的曲子,每位艺术家在面对自然风光的时候,个人观察对象的视角、出发点和兴趣点各不相同,就算是面对同样的景色,也有差异化的解读。而这些作品对大自然个性化的解读和重构使得艺术家充满无限的可能、散发无穷的魅力。
明·沈周《落花图》长卷(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暮春时节,清静明丽,视野开阔,图中描写落花时节,一人静坐水边,目送流水落花,孤寂落寞,精神忧伤。呈现一种莫名的忧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其画卷格调与沈周的黄鹤楼诗之情调相呼应。“昔闻崔颢题诗处,今日始登黄鹤楼。黄鹤己随人远去,楚江依旧水东流。照人惟有古今月,极目深悲天地秋。借问回仙旧时笛,不知吹破几番愁。”
读沈周的长卷《落花图》感知其面对岁月流逝而引发的强烈的伤春悲秋的内在情感。沈周在他的另外一幅《卧游图册》的一开山水画中,呈现萧瑟秋风阵阵,有一个独在岸边树下临水读书,画面题诗云:“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业爽人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那得知。”诗画相照,心与天游。
读沈周的画,感受作者寄托对心灵与天地之间来往的探寻。沈周另一册页画题五言绝句:“扁舟不可泊,任意随水流。东西与南北,人物两悠悠。”生生灭灭,来来去去,天道轮回,希望在落花流水中与时空同频共振。
读书、读画是如此,我们再读唐人的诗也有类似感受。如唐·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云:
六朝文物草连空,
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
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
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
参差烟树五湖东。
诗人徜徉在大自然的山水中,把宣城风物描绘得很美,流连忘返,而又慨叹六朝文物已成过眼云烟。诗人的情绪并不高,但把客观风物写得很美,自然会想起范蠡,并在其中织入“鸟去鸟来山色里”、“落日楼台一笛风”。
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元代大画家倪瓒他用“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描绘其“一河两岸”、几棵树木、一座空亭,这无边无际,纤尘不染的秘境。以船为家,驾一叶扁舟飘荡于湖上,开始了“不事富贵事作诗”的隐逸生活。
明代著名画家、收藏家董其昌云:“云林画虽寂寥,小景自有烟霞之色,非画家者流纵横俗状也”。倪瓒画作的意境和风格,反映他的心迹,寄托他的情感,抒发他的性灵。将他独与天地往来的孤傲和对自己生命被置于历史洪荒中的孤单表露无疑。抽身俗世、远离人间纷扰,逃逸在天地之间,漂泊于山水之中,孤身行走在繁华落尽后的寂静旷野之上。
南北朝时期,有一位叫宗炳的山水画家,一生都坚守着“澄怀味象”的哲学宗旨而“好山水,爱远游”,“每游山水,往辙忘归”,直至暮年,便叹曰:“老疾具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
所谓老庄思想中的“澄怀味道”,澄的是胸无尘浊杂念,怀的是“大道至简”的无欲之静;枯木、乱石、朱竹、空亭、空屋等,这些绘画意象的空淡疏远与庄子的虚静、纯粹天真的美学契合,其“空”“无”恰恰为心的悠游提供了一个流动性的空间,正是中国山水画“澄怀味象”“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卧游观的体现。
庄子曰:“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天地有大美”,“澄怀味象”,意思是澄净心念,撇去内心俗念杂质,使心境虚静纯一,以达到这种内心的纯净,可通过静坐进而禅定直到领悟的精神境界。
佛家说:“佛即心,心即佛。”寂寞为精神、虚静为意象、恬淡为风格。犹如中国文人画以“空”为意象,以画中大面积留白看似虚无的“神”与“气韵”,即从“空”与“无”中构建有形的物象,从而来寄托不可言说的性灵。
当然,梭罗的《瓦尓登湖》也好,川端康成的《雪国》也罢,他们所表达的孤独与冥想都是从心底深处藏着的难以割舍的情丝。“看云疑是青山动,谁道云忙山自闲。我看云山亦忘我,闲来洗砚写雲山。”(沈周)
艺术家笔下的一枝一叶、一花一鸟、一山一水,如何饱含文情和哲理,体现冷峻纯正、崇高深邃。乃是作者追求一种出路,这种出路不仅是笔墨的出路,实际上他们想寻找一种生命与情感的出路,是在他们笔墨里寄托情感,领悟和呈现出不同的生命的痕迹而已。
夏日时光,水边、竹林、山中,赏景纳凉;品茶、读书、看画,品鉴消暑,皆可谓是颇得闲趣之举。入静、入定、无我,内定外随,自然宁静。老朽不才,老眼昏花,码上一段文字应景,聊以自慰而已。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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