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散文奖奖金多少(首届吴伯箫散文奖参赛作品)
父亲的坟茔座落在山坡上,朝向东方,沐浴着阳光。松柏在风中静穆,鸟儿时而啁啾鸣唱。爸爸,我愿就这样坐着,久久地陪在您的身旁。
三年前的今天,在父亲的病榻前,五个儿女有四个围在身边,哽咽着和临终的父亲做最后的告别。爸爸,您得的是要命的病,再好的医生也已无力回天。您安心地去吧,不要再有什么牵挂,我们都会好好地生活,照顾好各自的家。能做您的孩子是我们最大的幸福!爸爸,我们都非常、非常爱您!让我们来世再做您的儿女。昏迷了一天多的父亲听懂了,混浊的泪水慢慢从他的眼角流下。十几分钟后,父亲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三天前,父亲还能在病房的走廊里走上几个来回,只让我跟着,并不愿被搀扶。躺回到床上以后,我用温水浸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洗了洗头。一向不愿让人侍候的父亲,此刻舒服地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享受着女儿的服侍。斜阳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落在父亲的脸庞上,父亲更显清瘦了。我的神思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以前那些没有暖气的冬天。也是这样的斜阳照进来,在呼呼的炉火旁,父亲用搪瓷茶缸舀着盆里的热水,一下一下地帮我清洗着长发。这幅画面已化为最温暖的记忆,定格在了我生命的底版里。
一个多月前,父亲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已发生骨转移,并蔓延及多个内脏。这一噩耗,击垮了我们最后的精神支撑。父亲每次体检的各项指标一向都很正常,万没有想到会罹此恶疾,病灶在胰腺尾部,早、中期不会产生痛感,而开始产生剧烈阵痛之时,已入绝境。我们心痛得恨不能拿头去撞墙。
一年之前母亲去世后,我们姐弟几人依偎着老父亲,把心思转移到他的身上,满心祈望着老爹能活得长长的,给我们多些时间来弥补一下对他老人家的亏欠。母亲在世的时候,数年生活不能自理,老爸全然不顾自己也已年迈,指挥着我们一心一意地照顾妈妈。军人出身的父亲既严谨又细致,母亲每天吃的饭、药、水果,喝的酸奶、蜂蜜等,时间、温度、数量,父亲都要亲自掌握。有一次,我为母亲熬制祛痰的梨汁,梨块切得不够细碎,父亲则表示不满,又自己重新来过。父亲经常给母亲读报纸,讲笑话,天好的时候用轮椅推着母亲去兜风,晒太阳。听戏是母亲唯一的娱乐,家里的电视便整天定在戏曲频道上。父亲这么做,最大的一个原因是想用减轻母亲的思儿之痛,尽管他内心有着一样的痛。
六年了,他们的大儿子音讯全无。
那个清明节的前一天,正值英年的哥哥因公辞世,永远离开了他的亲人,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恨和难以面对的人生残局。这是怎样的一个晴天霹雳?
哥哥气宇轩昂,德才兼备,既是一位称职的行长,更是一个贴心的大孝子,是父母晚年最大的依靠。年迈的父母,怎能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更何况要送的黑发人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为了保护父母,我们和哥哥的上级领导、单位同事以及亲朋好友们共同编织了一个弥天大谎,说哥哥被上级组织派往国外,去执行秘密的金融任务,不能与家人私自联系。在没有其他信息来源的情况下,父母相信了他们的儿子是因为忠诚、能干而被选拔出国的。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了,念儿心切的父亲开始给省行领导写信,追问儿子的下落,都被我们绞尽脑汁,用各种办法搪塞过去了。
其实,我们的内心也很矛盾。父母都有高血压,母亲还有严重的心脏病,我们不敢冒然告诉他们真相,可眼看着父母思念儿子的无比可怜,又于心何忍呢?父亲一边宽慰着母亲,暗自却不知流下了多少泪水。或许,在最后的一两年里,他已经悟到了事情的真相,只是可怜身边儿女们的这份孝心,不忍再增加我们的精神负担,便不再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能一面配合着我们照顾好母亲,一面默默承受着双重的煎熬。
在这之前,父亲是一个很达观的人,知足常乐,笑口常开。退休之后,父亲全身心投入并享受着为儿孙服务的家庭生活。他承包了买菜、做饭、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的任务。他对母亲说:前些年你辛苦了,以后就多歇歇吧。母亲的老姐妹们有时来家里打纸牌,父亲就泡上茶水,在一旁插科打诨地伺候牌局。老黄姐的命可真好!老太太们都啧啧称道。我们携家带口都回去的时候,是父亲大显身手,也是他最开心的时候。就像《常回家看看》唱的那样,“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他自己命名的“朱家秘制香酥鸡”和“朱老头牌羊肉汤”,是最受欢迎的招牌菜。我们边吃边聊,说着童年的乐事、趣事,调侃着彼此的囧事。父亲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这一大片儿孙,时不时会插话充当一下法官的角色。这欢乐的场景恍若隔世!
父亲退休以前,在县供销系统兢兢业业工作了17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他经历了重大的角色调整和转换。工作内容、工作环境变了,工作方式也得变,不变的是他对工作的责任和忠诚。当时父亲分管政工,主抓“文革”结束后县供销系统内的平反工作。为了甄别平反材料,他骑着自行车,走乡串户,既要使蒙受冤屈的人尽快得到平反,同时又要防止有人假报材料,浑水摸鱼。因此得罪过一些人,但也得到了更多人的感激。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发现母亲正在厨房里掉泪,原来是一个被落实了政策的老职工,出于感激给送来了几条半尺长的草鱼,妈妈觉得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给炖上了。父亲下班后知道了此事,破天荒地把妈妈一顿狠批。我当时吐了吐舌头,心想:这不是电影里演的吗?后来,父亲找到那位老职工,硬塞给人家两元钱,超出了当时那几条鱼的价格。
父亲原来在部队时有勤务兵照顾他的生活,现在除了大姐已工作外,眼前有四个上学的孩子,衣食住行要他管,学习更是他关注的重点。为了让发育期的孩子有充足的睡眠,每天早上他都用几个碗来回倒着,等热气腾腾的米粥或咸糊涂正好喝了才叫我们起床。下雨时,父亲会打着伞等在教室门口接我们回家吃饭。周末的时候,他会拿出一个苹果洗净,给我们平分成四块。我们一点点儿地吃着,父亲细细地翻看着我们一周的作业。昏黄的灯光照着不大的房间,我们却感到很温暖。
原来在农村的时候,母亲把堂屋的一面墙变成了奖状墙,专门贴我们兄妹四人的奖状。进城后,父亲把客厅的一面墙设计成了学习榜,每学期期中、期末考试的各科成绩都登榜展示。每次家里来了客人,都会站在榜前评判一番。这种做法对我们的学习起到了很好的激励作用。上世纪80年代,我们兄妹四人,两人上了中专,两人考上本科,成了那个年代左邻右舍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有一年,县里表彰工农学商兵各行各业的先进人物,我作为全县唯一的学生代表上台接过县长亲手颁发的“红花少年”的奖状和证书,父亲就坐在台下,可能父亲的心里比开完家长会哼着小曲儿回家的滋味还要美。
当时父亲一个月七十二元的工资要养活全家七口人,相当拮据。有人劝说他给大点儿的孩子找个站柜台的工作,有碗饭吃就不错了。但是,一向温和的父亲涨红了脸说:只要孩子愿意上学,我扒袜子拧鞋、砸锅卖铁、拿头拱地,也要供下去!父亲把能想到的表达决心的词儿,大概都用上了吧。多年以后,每每想起他这近于悲壮的言辞,我依然会热泪上涌,丝毫不敢懈怠。
父亲对我们的要求是严格的,也是从不休止的。作为一名老共产党员,他给自己当了行长的儿子写过一封十几页的长信,鞭策他“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表达了一个父亲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我在高校任教二十余年评上正高职称后,父亲仍然会耳提面命,给我讲“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的道理。弟弟在外企任高管,父亲则时常告诫他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不要见利忘义,做出有辱国格、人格的事情。
他的内心是纯良一片,对任何人都是毫无保留的善意,也曾因此屡屡吃亏,他却总也痴心不改。农村的亲戚来借钱,他手头再紧也不让人空手回去。计划经济时期,帮他们买农药、化肥,实在穷得给不了钱的,也就不了了之。亲戚的孩子来县城上学,在家里借住上一年半载的,父亲只当是吃饭时多摆一副碗筷。在农村没有出路,说不上媳妇儿的,父亲舍脸求人,给找份城里的工作……父亲帮助过的远远近近的亲戚应该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在父亲的葬礼上,他们流着悲伤而又感激的泪水,是对父亲最大的报答。可父亲又何尝要求过什么报答?他常说:受人之恩不可忘,施人之恩不可不忘。君子坦荡荡,用来形容父亲应该不为过吧。
父亲从部队转业安置的时候,县组织部部长做过这么一句评价:干组织工作很多年了,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档案。档案是个人历史的真实、全面的反映,是最权威的个人说明书,在那个年代尤其如此。父亲的档案里到底记载了什么,我们无从得知,“干净”二字是一个高度的概括。以前,我们只知道父亲是在二炮工作,是一位炮兵教导员。去年看了电视剧《绝密543》之后,我才了解到,父亲生前所在的二炮部队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火箭军的前身,是一支神秘的战略导弹部队。出于保密性质,即便在转业之后,父亲也只是偶尔提及部队生活的一些轶闻趣事,而对其工作内容从来都闭口不谈。未曾想,我看似普通的父亲也曾“用国之大器保卫着我们国家的这片蓝天”,也是人民最可爱的人。我们对自己的父亲了解如此之少,成了永远的遗憾。
父亲在我儿时最初的记忆里,只是大人口中经常谈起的一个人,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像。我们家大门口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是因为父亲在遥远得不可知的地方当兵;村子里演电影《南征北战》时,大爷爷说:你爹就像里面的张营长;家里有一个村里少见的军用水壶和帆布军用挎包;母亲抽屉里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上了彩色的中年男子的军装照……这些事情都向我们提醒着、证明着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后来有一年,大概是我六岁的时候,父亲的形象一下子具体清晰起来。回来探亲的父亲,高大英俊,身穿绿色军装,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光。看着眼前的父亲,就像解放军从墙上的宣传画里走了下来,害羞、激动、紧张、自豪,撞击得我的小心脏在胸膛里砰砰乱跳。父亲从柳条箱里掏出一个当时北方少见的橘子,拍拍我的脑袋说去玩儿吧。其实,父亲曾阔步行进在共和国建国5周年国庆阅兵大典的炮兵方阵里,接受党和人民的检阅。可以想象,年轻时的父亲,是何等的英武!
为期不长的探亲假总被父亲安排得满满的。看望村里的老人们,陪爷爷打场、赶集,给姥姥送钱、送粮,帮母亲下地干活,摁着我们一个个洗头洗澡。邻居老奶奶说:他这个人对谁都恁好,可惜他的娘死得早,享不上他的福唉。
父亲出身贫寒,自幼失母,饱尝孤苦。1941年,日本鬼子在村里烧杀抢掠之后,我的奶奶连惊带吓,大病一场,不治而亡。那一年父亲才七岁。后来父亲发奋求学,考上了百里之外的济宁一中,对这个贫寒之家来说,幸也不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家人省了又省,也只能做到让父亲在学校吃上水煮地瓜叶糊糊,穿上露脚趾的鞋子。每次回家带吃的,买不起车票,父亲都是走着来走着回。有一次,实在走累了,他找了个草垛靠着睡着了,醒来却发现包袱里的地瓜叶还在,两个窝头让饿狗扒吃了。父亲心疼得嚎啕大哭,一路流着眼泪回到了学校。毕业前夕,父亲被选拔入伍,人生方渐入正轨。
从苦难中走出来的父亲深知个中滋味,看到别人受苦,他常常会流下泪来。他对困苦中人和受到不公待遇的人,有着深切的同情,并尽力去表达一份热忱的关切。世界给予他的孤寒,他揣在怀里捂暖了,再回报给这个世界。父亲常说:我一生平庸,没做过什么大事。但是,他却不知,正是他宽厚的仁爱,让多少人感受到了生命的光与暖。
爸爸,您离开我们已经一千多个日子了,您的离去带走了女儿在这个世界里一多半的温暖。日常的忙碌里,女儿似乎无暇念及您。可是,在出行的火车、飞机上,在万籁俱寂、夜深人静之时,女儿常常悲从心起,不能自抑,对您的思念刻骨铭心,无边无际。美食无味,因爹爹不能共享;美景失色,因爹爹不能同游;佳讯不喜,因爹爹再也无法知晓;悲伤压在心底,再没有爹爹给予慰籍。我现在最怕逢年过节,因女儿已没有娘家可去。
三年里,我也写了这样那样的文章,每每想给亲爱的父亲写上一些话,往往是手提笔起,泪如雨下,终不能成言!今日清明,洒泪追忆我的父亲。有您的温暖,我们会好好地活下去,也会把您留给这个世界的善与爱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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