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师转业到地方(我在163师的那些年)
迈入一九九0年,传闻我去连队任职的事还没有尘埃落定。
元月初,随师演习指挥部赴潮安区的文祠、归湖地区进行为期六天的实兵演习。我参演的主要任务是草拟演习政治工作指示、政治工作动员令等有关文稿。
(图为一九九0年佩戴中尉军衔的我的留影)
在当地的支持配合下,师演习指挥部设在归湖镇一个当地人新建的一座四层楼的住宅中。从这楼的人工和建材来看,估计要十多万元才能建得起。十多万元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盖这栋楼的人应是该镇比较富的人。
当地盛产的水果
当时的归湖镇不大,人口不多,主要盛产水稻、水果、茶叶等。还是个侨乡。早年有许多人去了东南亚打拼。改革放开后,在海外打拼多年的侨胞回乡报效家乡和资助亲友,在乡村建桥修路,办学盖房,当地也做起了服装加工、花卉种植等多种经营和产业。
当地盛产的水果之一
当地许多人信佛,婚丧嫁娶,建房奠基,患病消灾等,都会到寺庙、道观里求神拜佛、拈卜算卦,初一、十五或逢年过节,寺庙、道观里更是香火鼎盛。
当地炼制的木炭
百姓对我们的到来既好奇又热情。指挥部的门口常有一群不大的孩子,学唱军歌、观看操练。不时有当地政府、企业和百姓送菜、送肉,慰问演习部队。参演部队利用演习休整间隙也会组织官兵给当地打扫卫生,清理沟渠、垃圾,慰问和帮助孤寡老人,搞军民共建。
演习结束,我随师指挥部连夜撤回。
凤山军营
回军营不久,洪汉文副主任说,根据集团军要求和师里推荐,他拟任赴湖南春季接兵团团长,准备抽调有关人员组成接兵团,春节过后就出发。问我想不想跟他一块去?
能出去走走、看看,当然好。换个环境对改善心境大有好处。洪副主任又说,接兵任务虽说艰巨,但只要大家共同努力,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完成不了的任务。
经过筹备,赴湖南接兵团很快组成。从师炮兵团抽调了一名后勤人员(广东人),负责接兵的财务、后勤工作;487团卫生所抽调了一名女医护人员(湖南长沙人),负责新兵的体检复审和医护工作;师政治部抽调我,主要负责跑腿,负责与有关单位(地方)的沟通联系和上传下达……。
2月下旬,在木棉花和凤凰花盛开于潮汕大地之时,我们出发了。看天气渐渐暖和,我仅带了一套夏常服和几件换洗的单衣。
广州市区
从潮州坐十多个小时的长途大班抵达广州后,洪副主任带领我们来到地处东山区的军区政治部机关大院,来到他结交多年的一位战友家,这位战友帮我们订好了今天下午飞往湖南长沙的机票。
办好出行证明和手续,在附近吃过午饭,我们前往广州白云机场,乘飞机飞往湖南长沙。
飞行途中,望着舷窗外蔚蓝色的天空,我有点小小的兴奋,这是我第一次乘坐民航客机。同时有点不解,为何不坐火车而乘飞机?从时间综合上看,火车比飞机慢不了多少,但可节约不少经费。从出行标准上看,除了洪副主任,我们还不够乘坐飞机的级别。但洪副主任说,之所以这样紧促,为的是赶明天上午在长沙召开的接兵会议。
广州机场
抵达长沙黄花机场,扑面而来的是凛冽的寒风和小雨夹雪,让仅穿一套夏常服和一件衬衣的我连打几个寒颤。听机场工作人员说,今年的2月,长沙出奇的冷。
我们一行人在湖南长城宾馆下榻。这是湖南省军区旗下的一家接待宾馆。宾馆大门的正对面就是湖南省军区大院,住这儿去省军区办事方便。
参加湖南接兵工作会议不久,洪汉文副主任带我们走访了原师政治部宣传科摄影干事李永安。他转业在湖南省文联。
李永安听说老部队来人,特意在附近的酒家订了一桌,请我们餐叙。
李永安曾是163师资深新闻摄影干事,在全军乃至全国新闻和摄影界享有较高声誉。一九七九年,他随163师部队奔赴广西前线,跟随官兵深入战斗一线,冒着生命危险和枪林弹雨拍摄了许多影响深远的经典图片,被解放军报、新华社广泛采用,为此,他荣立一等战功。
图为当年李永安在广西前线拍摄的经典图片之一:攻克谅山
我第一次见李永安是一九八六年七月,我从55军干部文化学校刚到163师政治部宣传科,当时他已确定转业了。
按部队惯例,确定转业的人,一般不再参加部队的正常工作,在当年的3、4月份填完转业申请表后,会自动离队回家等待安置。但到了这年的七月,我在师政治部仍见着李永安。
当时师里要赶出一期宣传栏,这事由师政治部刘明发副主任牵头,宣传科和电影队、俱乐部等有关同事参加,已确定转业的李永安发挥余热,在现场作技术指导,我鞍前马后地跟随。虽说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却跟他学了不少东西。印象深刻的是配色,他说一个版面的配色最好不要超过三种,少了显得单调、乏味,没有吸引力,多了眼花缭乱,掩没主题。冷暖色彩的搭配要有中间过渡……。
李永安转业到地方后,仍从事老本行,干得风生水起,风采依旧,常被邀请到各类院校、工矿企业和机关事业单位讲学、讲课。
由于没带足御寒衣物,在湖南期间,我坚持早、晚各洗一个冷水澡,每次10分钟左右。一个冷水浴下来,从身体散发出的热气弥漫整个卫生间。目的就是通过冷水浴的刺激增强体质,抵御当地阴湿寒冷的天气。
接兵期间瞻仰领袖故居。因压力大、又缺乏锻炼,接兵期间胖了不少,原来得体的军装,穿得紧绷了
湖南自古就是个出兵的地方。特别是在近现代中国百余年间,从湖南走出的军事人才,居全国之冠。1988年实行新的军衔制,仅常德地区就出了十多位将军。我们师的师长王银章、政治部主任覃佐堂等许多师团首长都是从常德地区入伍的。
一到长沙,我们就亲身体会了潇湘这种当兵的情怀。在我们的住处,每天都涌来一波又一波前来打听消息的群众,参军入伍的热情无比高涨。
为确保兵源质量,按照洪副主任的分工,我们分片下到有关市(县、区),走访了解当地报名、体检、政审情况,确保我们所接的每一个参军对象政审合格、身体健康,文化和智力符合要求。
图为娄底市双峰县曾国藩的老家
为维护和遵守接兵纪律,下乡期间,我们严禁在走访对象家就餐,也不接受涉事有关人员和单位的吃请。每天都是找最便宜的小餐馆解决一天三餐的问题,住的也是便宜的旅社、客栈。
当年在长沙芙蓉宾馆住宿的名片。80元一个标间
接兵期间,许多时间是独自一人外出办事,手中又有一定的资源和话语、信息,会遇到许多的诱惑和考验。为此,洪副主任对我们再三强调接兵纪律,他说,接兵无小事,事关军人形象、163师声誉。大家在外,一定要慎独、慎初、慎微、慎欲,强化自我约束、自我控制,不然很容易“心动于微利之诱,目眩于五色之惑”。他还说,从军区到军师团各级,有相当一部分首长是湖南人,在首长的家乡接兵,有任何违反纪律和规定的人和事,都会立即反馈到首长那儿,会产生不可挽回的影响和后果。
洪副主任在集团军机关历练多年,接触层面高、范围广,不论在集团军还是军区机关,或是地方部队,都有广泛的人脉和关系。接兵期间遇到的节点、难题、硬骨头等问题,都是他靠前沟通联系,为我们开展工作扫清障碍、铺平道路。
当年接兵调整兵源的路条
我当兵多年,除一九八二年我去四川南充地区接过一次兵外(详见我在今日头条刊发的《在小平同志家乡接兵的日子里》一文),其它岁月基本上呆在军营,很少外出,也很少与地方人员打交道,从“用进废退”这个原理来说,我与外界的交往、应酬能力退化了。
刚到湖南时,面对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繁文缛节,我一度产生了交往、应酬的恐惧。当过兵的人,讲话都直接了断,有什么说什么,而在地方,这样做有时行不通、办事艰难,在地方上,说话、交流都比较含蓄、隐晦,繁文缛节比较多,一件事,一般不直接说出来,而要绕几个弯,通过某种场合,考虑到方方面面后才婉约地表达出来。
在社交这方面历练缺乏的我,为此碰了一些不软不硬的钉子。去衡阳市协商兵源调整时,因我的沟通缺乏艺术,过于直白、生硬,屡被当地婉绝;在岳阳火车站搀扶老人下车时不慎被小偷盗走了盘缠;在慈利县协调兵源调整时,虽持有常德市征兵办的手令,但到县里还是不太好使,我在当地招待所呆了三天,没与当地达成协议,……。应当说,到湖南接兵,既是对我个人综合素质的考验和提升,也是我人生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
因在慈利有征兵任务,我三进三出慈利县。当时没想到慈利县是国家的贫困县。当地百姓的生活还是很困难的,出行也不方便。青壮年人多数外出打工。读书考大学和参军入伍是当地年轻人当时最好的出路和选择。
我们师的师长王银章是从慈利县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对他的人生和经历,我颇感兴趣,想为他写点什么。为此,多次抽空前往王将军的家乡走访。前往的公路大部分挂在悬崖绝壁边,而且狭窄、坑洼,行车、会车都有点难度,不时可见因车祸从山崖滚下去的车辆残骸。去那儿一趟可谓是惊心动魄的探险之旅。
当年我手持常德市征兵办手令去慈利县公干
离开湖南前,妻子又陪我走了一趟,当时吓得她一路上紧紧抓住我的手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和旁边的万丈山崖,大气不敢喘一下。她说,万一掉下去,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王将军家乡的村民们基本上住在山腰上,房屋用木棍和木板搭建而成,当地人叫火塘屋。
到那儿,王将军的亲友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没什么好招待,就从一口大水钳里捞出几块用糯米做成的饭碗大小的糍粑,又从房角拿出几个土豆,在屋内的火塘前用火烤给我们吃。边吃,我与他们边聊。
离开时,王将军的亲友一定要送二十块糍粑和四双绣花鞋垫让我们带走,但被我们婉拒。我说这是违反群众和接兵纪律的事,万万不可。你们的盛情我们认了就行。
他的亲友说,这东西不值什么钱,犯什么纪律,王银章要处理你们,我们找他算账。他没当兵前也吃了我们的东西,当了将军回乡探亲,我们也送糍粑给他。不管他的官多大,当没当将军,在我们眼里,他永远还是当年离开村里前的那个样子。
图为湖南益阳的白鹿庙
接兵期间,在完成接兵事务的同时,我逛得最多的是潇湘的山水、长沙的书市,接触最多的是芸芸众生。我不喝酒、抽烟,也不饮茶,性格内敛,爱好不多。当时湖南各地盛行唱歌、跳舞,这些我都不会。白天忙于接兵事务,晚上就基本上呆在住处,要么看书、写札记,要么给家属写信、通电话,借以释放精神、生理和工作的压力。
我们住的楼下有家对外营业的电信服务点,打电话不论远、近都是5角钱一分钟,而在其他地方则是一元一分钟。为省钱,我常在这儿排队给家人打电话。一个星期后,这儿的话费也调到一元一分钟了。
3月下旬,我们在湖南的接兵任务顺利完成,洪副主任率接兵团及所接新兵启程归队,因有些工作还要善后处理,单独把我留了下来。他们一走,我突然感到了孤独和寂寞。
人独自在外,最怕的就是孤独和寂寞。其实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隐藏着一些大众道德所鄙视或不相适宜的东西,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它就会野蛮地生长。这就是人性。人性光靠自律不行,它经不起反复的考验和诱惑,必须有有效的监督和制约。
当年在湖南的留影。由于有妻子一路相伴,心情十分愉悦。
我不是圣贤,自律也不够强大。妻子知道我的处境和弱点后,放下手中的工作,把孩子寄托于工友家,向单位请好假,连夜赶到长沙,与我一路相伴,共度了一段美好、快乐的幸福时光。
接兵善后工作全部处理妥当后,我偕妻子于4月8日上午8时41分乘列车离开武昌,我准备经广州回部队,妻子拟在长沙转车回江西老家。
当年在武汉黄鹤楼的留影
当年与妻子在武汉黄鹤楼照相的票据
在我们乘坐的列车车厢上,一位年轻、美丽的母亲抱着一位婴儿静静地坐在我们对面。孩子一见我便用他那纯净、黑黝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我,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两人对视了好大一会儿,孩子的妈妈有些不好意思了,几次把孩子的头部转开,并用手轻轻地遮住孩子的双眼,但孩子仍倔强地转过头来,拔开母亲的手,朝我张望,并讶讶学语地对我想说些什么。
见此,我笑着对孩子的妈妈说,好可爱的孩子。
孩子的妈妈也笑了。于是我们聊了起来。从中得知,孩子的爸爸在西藏当兵,她抱着半岁左右的孩子历尽千辛刚从西藏探亲归来。
她说往返一次真不容易,每次都累得疲惫不堪,每次都发誓说再不去了,但有了假期,还是咬着牙前往。孩子的爸爸在那儿十分艰苦,也不容易,难得回一次家。
说到孩子,她说,孩子在军营呆久了,看到穿军装的都会一个劲地盯着看,有时还叫“爸爸”。
我笑道,我的女儿也是这样,看到穿军装的都以为是爸爸。
到岳阳站,母子下车。我与妻子帮她提行李送至站台。孩子仍不忘向我摇着小手。
看她抱着孩子,提着行李包艰难地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我不禁感慨,当军嫂不易,当丈夫在西藏当兵、又有了孩子后的军嫂更不易。
光阴苒冉。孩子天真可爱的神情,这位军嫂抱着孩子、提着行李艰难地走在拥挤的人群中的身影,仍会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三十多年过去了,不知这位孩子的爸爸还在不在部队?或转业在哪儿?这孩子后来有没有考上大学、成家立业?
从湖南接兵回到部队,我的心境有了很大的改善。这年的秋天(8月12日),我从宣传科调到组织科工作,军衔由中尉晋升为上尉。
这年的秋天,我们师的师长王银章转任到广东惠州军分区任职。
对于王将军这样的离职,大家都感到婉惜。在这之前,163师每任师长都得了提拔。
王银章首长经历丰富,少将军衔。一九七九年作为步兵团团长的他,率领部队在广西前线冲锋陷阵,打了不少硬仗、恶仗,也立了不少战功。在他的师长任期内,163师的军事训练有目共睹,年年考核优秀,排在集团军或广州军区各作战师的前列。1988年全军实行新的军衔制,王银章师长被破格授予少将军衔。
当年王银章首长的题词
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将军是一九九六年四月,当时我从北京走访归来,携带了撰写的《热血铸军魂》一书的清样,途经惠州走访他,征求他的意见并请他为本书题字。翌日,他请到集团军办事的师司令部通信科的廖科长和我在分区附近的一家酒楼喝早茶。
席间,王将军一直在听我们说。当我们说到163师的变化和发展时,他听得十分认真,问得十分仔细。谈到当年参战牺牲或战残的战友时,我看见王将军拿着汤匙的手有些发抖,很久没说一句话。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2022年3月,曾任师装备部部长的王述宗战友来电说王将军不久前去世了。我听后愣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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