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恩念什么(思念王恩涌先生的蒙太奇镜头)

2023年2月2日早晨,北京大学的李贵才和许学工两位教授分别告诉我,王恩涌先生于当日凌晨安详辞世,享年95岁。王恩涌先生的去世,是中国地理学界的重大损失。

王恩念什么(思念王恩涌先生的蒙太奇镜头)(1)

王恩涌(1927-2023)

作为王恩涌先生的私淑弟子,我自1985年开始,便与王先生结下师生之缘。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记忆的盒子被打开,王先生的一帧一帧“镜头”从里面飞出,浮现在我眼前。奇怪的是,它们并未按照时间顺序出现。尽管如此,这些镜头(shot)却自动拼合(montage)起来,形成了我对王先生的蒙太奇记忆。历经岁月,许多镜头中的信息细节(bit)被模糊掉了,如“镜头”发生的时间,在场大多数人的姓名。但是庆幸的是,我当时存储在大脑中时,似乎给这些“镜头”贴了“标签”。这里选其中四个镜头。

镜头之一:先生的书房。

1985年我进入北大经济系(入学后一年改为北大经济学院)读硕士研究生,当时跨系选修了城市与环境系(原地理系)王恩涌先生开设的“文化地理学”。课间便积极请教王先生,不承想先生竟说,欢迎我到他家继续讨论。记得在北大读书的两年半时间里,我多次去王先生家,后来王先生还让我叫上当时已经在北师大任教的赵世瑜。王先生当时的家位于中关园北区四十四号楼,离学校不远。当时家庭电话还不普及,我记得上课后与先生约好某天去他家,届时我就直接过去了。先生家里有一间屋,专门作为他的书房。书房里面一面墙是书架,书架前和书桌旁边的地上摆放着一摞一摞的书,其中多是中外历史书籍。后来王先生的家搬到展春园西路三号院三号楼,因为先生的新书房与原来的书房格局基本一致,所以我也很习惯地找到自己坐的位置。王先生聊学术时,经常会从书架上准确地抽出相应的书,而后递给我,让我边看边与他聊。最后一次与王先生讨论学术是2019年,当时他说计划写一部《中外历史的地理基础》,并与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对话,旨在展现历史学家理解不充分的地理学视角。当时他已年逾九十,思路依然十分清晰。

镜头之二:最老的参会者。

2015年12月12-13日,中国地理学会世界地理专业委员会在京召开第三届“地理学与中国全球战略高层论坛”。我曾任该委员会的副主任,所以也一直参加该委员会的活动。因为我的记忆模糊了,我近日则向此次会议负责人杜德斌教授询问到会议细节:此次会议由中国地理学会和华东师范大学主办,中国科学院地理与资源研究所协办,来自中科院、华东师范大学、北京大学、中山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香港大学、加拿大莱斯桥大学等三十多所海内外高校的百余名专家学者参与了此次会议,会议围绕“一带一路”“地缘政治”等热点问题提出讨论。通常国内学术会议的节奏是,上午前半场是特邀领导致辞,上午后半场是“大咖”发言;下午和次日是分会场发言。王先生与一些老先生受邀参加此次会议。我注意到王先生是与会人员中年纪最长的。多数年长学者只参加上午半场,但只有王先生这位最老的前辈参加了12日会议的全程。中午大家在会场吃了盒饭,之后没有午休,继续进行下午的分会场。我下午主持会议,眼睛不时关注着王先生,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可是他却一直边听边记,估计那些笔记为他那部《中外历史的地理基础》提供了不少灵感。会议结束时已是下午五点多,记得北大的贺灿飞教授负责送王先生回了家。

镜头之三:步行的身影。

1980年代初识王先生时,并没有发现他身体很棒。直到我也开始自称老太太时,才发现王先生身体非常好。记得一次在北大逸夫二楼城环学院的会议室举办研究生论文答辩会,我和王先生都是答辩委员会委员,那时王先生已将近八十岁。我给大家沏茶,刚盖上暖水瓶上的塞子,里面的气压就将塞子“弹射”出来,落在环形会议桌的中央。我正准备挪开桌子,走到中间捡起瓶塞,王先生却从座位上起身,坐在桌面上。他一个灵巧的转身,就“跳”到了环形会议桌的中央,俯身捡起瓶塞。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大家目瞪口呆。王先生将瓶塞递给我,露出孩童般的小得意,说他身体素质好,冬天也常常只穿单裤。因为师母身体相对弱,所以王先生承担了不少家务。我记得他家搬到展春园西路五道口嘉园后,他还骑车到约一千米之外的北航家属区买菜。想象一位年届八旬的老教授骑车买菜的镜头,真是令人佩服。遗憾的是,我从未看到先生骑车的样子。倒是王先生的一个步行镜头令我至今难忘。王先生八十岁生日的庆生会那天,我和赵荣(当时任陕西省文物局局长)等校外人员也来参加。我从家打出租车去北大勺园,路过图书馆时,看到王先生正一个人步行去参加庆生会。我脸上一红,赶紧接上他,心中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想到去他家接上他?

镜头之四:野外一句话。

王先生身体好,所以他到八十多岁还“跑野外”。对于地理学家而言,没有了野外考察,就等于没有了研究的源泉。这是因为,许多研究的问题都来自野外的观察。社会大课堂总是比学者归纳总结的更多样,且富有变化性。记得大约在2003年,我和王先生等一起会议后的考察。考察人员并不多,没有坐满一辆考斯特中巴。我有幸坐在王先生身边。王先生是健谈的人,我一路收益多多。他得知我也喜欢跑野外,就跟我做了一个观察游戏:判断汽车经过聚落的行政等级。当时大家虽然已经有了手机,但是并没有现在手机端的电子地图,所以借助手中的《中国分省地图册》,很难看到村、行政村,甚至乡镇的信息。游戏后,我跟随车的当地人印证,王先生的判断都是对的。王先生说:野外感觉很重要。这句话对我触动很深,后来我就开始留意训练自己的野外观察能力。经过多年的努力,2010年我和同事们一起出版了《人文地理学野外方法》(高教社)。2017年北京师范大学启动了《人文地理学野外实习方法》的慕课建设项目,王先生专门为此慕课题了字。王先生和美国、英国的著名人文地理教授一起,为本慕课讲授了导论一节。其中一位美国教授非常希望能与王先生见面,只是因疫情一直无法来到中国。若是他们能见面,一定会有精彩的对话,并写入王先生的《中外历史的地理基础》一书中。

这两天许多公众号上都推送了缅怀王恩涌先生的文章,以及北京大学为王先生录制的系列采访节目。我和中国地理学会文化地理专业委员会的同仁一起,也编辑了一个缅怀王先生的短文集。其中我写的那篇,介绍了王先生文化地理学研究的重要观点,以及教学特点。因此,这里我就改变一种回忆的形式,用日常的镜头来展现王先生更为鲜活的肖像。这种形式或许就像季羡林先生《牛棚杂忆》的回忆方式,例如其中一个片段是:在特殊的政治时期,季羡林先生被“打倒”,在残酷的人与人“斗争”氛围中,只有张学书和王恩涌敢来搀扶他。季羡林先生回忆的这个场景,虽然不是重要的历史时刻,但却体现了王先生的人品。王恩涌先生一生参与了若干重要的历史时刻:如建国初期的院系调整背景下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的建立、北京大学地理系的改名、中国大陆大学中的文化地理学课程的初创,……。而我写的四个“镜头”与重要历史时刻无干。尽管如此,它们却对我有重要影响,做学者就应该像王先生这样踏实、活到老,学到老。

我们身边的亲近的人去世后,他们与我们的联系就是记忆中这些日常镜头。这些镜头看似与“大历史”无干,但是历史的传承却与日常镜头密切相关着。

附文一篇,本文系周尚意教授所撰《选修王恩涌先生〈文化地理学〉课程的点滴记忆》,收在中国地理学会文化地理专业委员会所编辑的缅怀王先生的短文集中,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华南文化地理人”,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周尚意:选修王恩涌先生《文化地理学》课程的点滴记忆

朋友许学工告诉,王先生于今早(2023年2月2日)仙逝,……内心无比悲痛,许多与王先生交流的记忆都浮现在眼前。这里仅写下我选修“文化地理学”课程的记忆片段。

1985 年秋,我开始在北京大学经济系攻读世界经济硕士。期间我选修了城市与环境系王恩涌先生的“文化地理学”课程。从那时起我就成为了王先生的私淑弟子。当我开始进入高校做教师后,才慢慢体会到王先生的教学特点,并从中受益多多。

记忆之一:在古今中西的大背景下理解文化地理学。

王先生开始文化地理学研究是在他从加拿大访学回国后,我选修王先生“文化地理学”课程时,国内还没有正规的中文教材。我毕业后王先生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文化地理导论》,该书是以美国学者 Terry G. Jordan-Bychkov 等人的《人类镶嵌图:文化地理学导论》(The Human Mosaic:A Thematic Introduction to Cultural Geography, 1990)作为基础的。此书2010年再版后改名为《人类镶嵌图:人文地理学中的文化方法》(The Human Mosaic:A cultural approach to human geography)。王先生在讲课中加入了许多中国的例子。与1980年代中期三联书店出版的陈正祥先生的《中国文化地理》相比,这本书的特点就是兼顾了中外的例子。这样既便于中国学生理解,也利于学生打开视野。

记忆之二:将文化地理学融入到人文地理学的课程大框架中。

虽然王先生开创了中国大陆大学地理系文化地理学课程建设的先河,但是王先生从来都不将文化地理学作为一个人文地理学的分支。这样的课程定位来自上面提到的Jordan-Bychkov等人编写的教材。国际地理联合会成立的第七个委员会也是Cultural approach in geography。王先生率领多位老师主编的《人文地理学》也是以文化地理学的五个主题作为认识人文地理各个领域的路径,这体现出王先生作为教育部地理教学指导委员会副主任的学术眼界。

记忆之三:因材施教,从不揠苗助长。

自从选修王先生主讲的文化地理课程后,我就经常去王先生位于中关园的家里,向他请教。课程结束后,王先生告诉我,随时欢迎我到他家与他交流。现在回想起30多年前的我,对文化地理学的认识真是非常肤浅。记忆中王先生从来都没有给我任何心理压力,每次都是娓娓道出他正在思考的话题,例如农业驯化源地(这与他的植物地理基础密切相关)与文明源地,文明源地对后续区域发展路径的影响等。他引导我看书,而后与他讨论。学生愚钝,只有更加努力,做先生期望的好老师。

王先生千古!

王恩念什么(思念王恩涌先生的蒙太奇镜头)(2)

《人文地理学野外实习方法》慕课由王先生题字,此为原稿(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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