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广场舞怎么找朋友(找农村大姨拍片)
「广场往事」的出现,让荫柳村和这里的人有了些许不同。小策把大姨和大爷们从旧时光中拽出来,让没落的荫柳村变成一个生机之地。而荫柳村和大姨们,也同样将小策从落寞中打捞起来。
文|易方兴
编辑|金匝
一地鸡毛这回玩砸了。
小策转过头,跟张小球抱怨。7月,山东的中部小城淄博已经迈入盛夏,夜晚酷暑难挨,他正在写《妇仇者联盟》的剧本:荫柳村,家庭主妇大鹅和三炮陪孙女过暑假,一天,孙女遭人绑架,平静生活被打破,早已金盆洗手的「特工」大鹅,不得不公开身份,营救孙女。
这是小策的短剧「广场往事」中的一个,演员是一群从没拍过戏的淄博农村大姨和大叔:59岁的大鹅,66岁的三炮。原本的结尾,小策设计了一场激烈的枪战,也是全片的高潮:大鹅和姐妹们「枪在手,跟我走」,再战江湖——这也是「妇仇者联盟」的由来。但张小球告诉他,因为疫情,专业爆破组、枪械师来不了,就算真的能来,费用也不是他们能出得起的。
离开短视频IP「朱一旦的枯燥生活」后,妻子张小球成了小策的老板。在新公司造梦星和,小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个你去问张小球。」给大姨们多少片酬,广告合作怎么谈,媒体怎么对接——全部交给张小球。他们从大学时开始恋爱,到现在结婚6年,有一儿一女。这6年里,很多事情在变,但张小球对小策的支持始终如故。有时,小策甚至觉得这种支持有点儿「盲目」,「就算是要求她去弄个火箭,她也能想法儿给办到。她从来不说,哎,我做不到,她一定会找各种渠道,然后去给我弄。」
但这一次,张小球也解决不了这个难题。已经是晚上十一二点,小策只能临时改剧本,结尾换了一种处理方式:「妇仇者联盟」算上大鹅一起,只有五个人,但要六个人才能组成战队,最后一刻,三炮的舅舅三舅像救世主一样,扛着两把M4登场——故事在这里结束。
这个看起来「草草收场」的结尾,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好评。一个原因是,没了枪战,大家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另一处:大鹅试图召集昔日跟她一起叱咤风云的几个姐妹帮忙,哪知大家各自都陷入了泥沼。
生活的本质就是一地鸡毛。大鹅像交代后事一样,把黑天鹅广场的大权托付给姐妹们,也留给她们一个问题:是要继续忍受庸常的生活,还是再度拿起枪炮与现实对抗?
《妇仇者联盟》剧照 摄影 | 王鹏
《妇仇者联盟》在B站的播放量是1345万,有人说,这群满口淄博方言的大姨大爷「演技秒杀半个娱乐圈」,也有人说,小策的片子「荒诞之下的真实」让人印象深刻,有「周星驰的幽默,杜琪峰的站位,吴宇森的豪迈」。
小策觉得夸张。有人叫他导演,他眯着眼睛纠正,「小导演」。小策,真名张策,今年29岁。成为「小导演」之前,他经历了一段漫长而幽暗的甬道:小时候有太多奇思妙想,总被父母一击打回现实;学的是兽药专业,却喜欢捣腾视频,在大学是个异类;毕业后在「朱一旦的枯燥生活」做幕后,短视频成就了他,也榨干了他;成立新公司自己做导演,片子反响平平,被质疑江郎才尽——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处在这种强烈的落寞之中。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同样落寞的荫柳村大姨们。淄博博山,荫柳村是被时代遗忘的一角,年轻人出走,留下的都是和大姨年龄相仿的人,原本,她们的人生正在退场,但在小策的镜头下,她们又重新成为故事的主角。
大姨们山东淄博,小策的办公室布置得简单,最显眼的是一块布板,上边钉满二十多张剧照,剧照上都是「广场往事」里出现过的演员,最大的一张,是《七姑八姨》里大鹅、曹玲、二花打麻将的场景——这也是「广场往事」的起源。
小策导演办公室里的剧照墙 摄影 | 易方兴
大鹅,全名刘大鹅,本名郭卫芳,曾经是荫柳村的「角儿」,唱了几十年吕剧,后来听戏的人老了、散了,等大鹅来小策这儿面试演员的时候,就只是个烫着卷发的普通农村大姨。所有大姨里,曹玲是真名,也是最长袖善舞的那个,她经营一家水泥店,是个万事通,谁都喜欢她,需要拍摄场地,小策会找她,需要演员,小策也会找她。二花的故事更曲折,她从小离开家,跟着戏班子到处唱戏,后来家里给她订了一门婚事,她不愿意,就跑了出来,又经历了很多辗转,现在,她在一家机械厂做质检员。
至于小策,那时他和张小球的新公司接过几个广告单,也零零碎碎拍一些独立作品,但播放量从「朱一旦」时期的几百万,下降到后来几十万甚至十几万,评论里最多的一类声音是「江郎才尽」。知道他曾是「朱一旦」的幕后,有投资人找到他,希望能再复制出一个「朱一旦」来,钱管够。他拒绝了,觉得复制毫无意义。他拥有的,是一个粉丝数还不到40万的「导演小策」账号,一个5个人的初创公司,以及一个不知该如何实现的导演梦。
时间到了2020年底,马上是春节,持续的疫情让很多人无法回家,小策写了个剧本,讲的是大姨们打麻将时互相攀比,说自家孩子是宇航员、奥特曼,比来比去,都比不上真正回家过年。
听说小策要拍这样一部片子,曹玲立马拉来了一起在荫柳村跳广场舞的大鹅和二花,就在淄博的这间办公室,一群年龄悬殊的人凑在一起。小策面试了大姨们,让几个大姨分别读台词,大鹅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一点儿淄博博山口音,听起来有趣,站在大鹅身后的小策边听边乐。大鹅一回头,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就是那一眼,让小策难以忘怀,「非常霸气外露」。
小策自有一种能力,能够从周围人的动作、语言细节里,抓住他们性格的底色。后来,霸气的刘大鹅,果然成为「广场往事」中塑造得最成功的角色。相应的,八面玲珑的曹姨,成了刘大鹅最强劲的对手,正应了那句词:「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遇见三炮要更早一些。小策拍一个短片,需要一个「乞丐」的角色,于是让制片小邵去街上找,要求只有两个:老头儿、愿意演戏。小邵记得,那天他开车满大街逛,从车窗里看见一个清洁工扫完地,就在淄博的街头跳起舞来。他跑过去问对方:「你愿意拍戏吗?」对方吓了一跳,捡起扫把跑了。紧接着,他才找到了一头花白短发、站在淄博寒冬街头发传单的三炮王德彬。尽管三炮一句台词能拍50遍,但实在找不到人,就这么阴差阳错,成了大鹅的丈夫。
拍「广场往事」,农村大姨和大爷在小策心中的权重是不同的,大姨们明显更生动、更鲜活。生活在农村,小策看到的大爷们都是沉默寡言的,但大姨们就不同了,她们在牌桌上叨叨不停,无论是明争还是暗斗,农村故事的主角,永远是各种各样的大姨们。
这个故事的现实基础,也源于大姨们彼此的情谊。曹玲比大鹅年纪正好小了10岁,两人在6年前认识,之后就一起跳广场舞,舞团的成员们还有二花。荫柳村有个玉溪湖,旁边有不少空地,村里的各家社团就在那里划分势力范围,有打太极的、跳广场舞的,曹玲她们跳的是健美操,一到晚饭后,抢占地盘的行动就开始了。
找这么一群农村大姨、大爷拍摄一部短片,听起来困难重重。小策说,其实他当时心里也没底,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他给大姨们写三四十个字的台词,会提前想好分镜,计划好近景拍这10个字,中景拍那10个字,用大全景拍另外10个字。大姨们没演过戏,放不开,那就去荫柳村这样的小地方演,围观的人少。
10分钟的《七姑八姨》,大年初三发布,随后直接冲上了热门第一,播放量是914万,超出所有人的预期。更重要的是,这部片子将小策从落寞里打捞起来。脱离原来的身份后,他急需一个肯定。「这是拯救我的一个片子。」小策说。
《七姑八姨》剧照
更让他惊讶的是,大姨们的学习能力很强。到了现在,剧本写多少字,他已经不用想分镜,写完了提前给姨们,姨们都会自己去背,自己去揣摩,然后去想这一段怎么演。前几天拍一场戏,是在集市上,有上千号人,小策让大鹅在那里喊骂三炮,三炮离她二三十米,她骂得特别大声,一个路过的大妈听了一愣,说了句:「这是神经病。」这些大姨们把拍他的片子当成一种职业素养。她们以前唱戏,都知道一句话,「救场如救火」,现在,她们把这个标准用在了拍「广场往事」上。
就像养成游戏,拍「广场往事」是一个缓慢却充满乐趣的过程,大姨们偶尔会讲自己的生活,「拍着拍着,慢慢的,角色和大姨们本人就会融合,你会挖掘出她的特点,写适合她的台词,会非常清晰地知道这个人物去做什么才符合逻辑。你让大鹅强硬就是对的,你让二花去强硬,那就是不对的。」
作为机械厂的质检员,二花要随机去抽查夜班和白班,有时候她刚上完夜班,准备补觉,邻居家的鸡叫了,她就烦它。这些片段,也被小策用到了剧情里。在「广场往事」以二花为主角的几部影片中,小策流露出对她命运的一种同情。他借台词对二花说:「嫁鸡随鸡是说给鸡听的,嫁狗随狗是说给狗听的,可你是个人啊!」
也是在二花的故事后边,有人留下了自己的故事:
「二花吃面的时候好像我妈。2004年,我妈一无所有,带着我去新的城市生活,我俩挤在一张单人床上颠倒着睡。她早上4点得去附近的乡镇赶集,晚上回来摆摊,还被城管抓。那时候每天的菜就是荤油炖扁豆,天天吃扁豆,顿顿吃扁豆,因为扁豆是老姨家里种的,不要钱。冬天是酸菜,因为东北白菜多,便宜。那些年是我最懂事、最努力的时候,竞赛各种得奖。有一次我妈给我一块钱,我买了一个咸鸭蛋,切了一半,4碗米饭半个咸鸭蛋吃饱,另外半个给我妈留着赶集回来吃。我妈回来煮了白面条,吃着那半个鸭蛋,吃着吃着就哭了,哭得没有声音,很压抑,吃完还给我留了半个蛋黄。」
这是小策最感叹,也最愿意让观众看到的部分,他喜欢这帮大姨,觉得她们身上有一种生命力,「她们对生活的苦难有一种对抗,是经历过这些好的、坏的、开心的、不开心之后,才造就现在的刘大鹅、曹玲、二花。」张小球也觉得,小策只有喜欢上一群人,才能够创作这群人。「如果有一天他不喜欢了,他可能就写不出来了。这也是为什么到了后期,朱一旦系列他确实有心无力了,因为他并不喜欢那个角色了,他没有那么喜爱它了。」
小策与荫柳村大姨们 摄影 | 王鹏
出逃小策的不喜爱是有迹可寻的。在「朱一旦」的第二年,他感觉身体被耗干。账号一个月要更新近20集,每一集都要一个新点子,拍到100多集的时候,张小球能明显地察觉到,小策的热情在消退。「整个人变得痛苦、纠结,他会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剧本,剧本出来了,再想怎么把它拍出来,拍完之后再想怎么剪,剪好之后再想标题、封面,然后还要想怎么搞营销,反正满脑子都是这些事儿。」
那会儿是夏天,张小球都穿裙子了,小策穿个褂子,外面还套个外套,仍然觉得浑身发冷,一摸,手都是冰的。她觉得可怕,带他看医生,医生嘱咐,吃药是一回事,精神上也要放松下来。
但没法放松。小策觉得,当初他创造的角色,那个身穿Polo衫、手戴劳力士、在每一集结尾感慨「有钱人的快乐往往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的「朱一旦」,正在离他越来越远。账号真正的主人朱亘,「朱一旦」的原型,出生在淄博的中产家庭,留学归来,生活无忧,小策最初的设计,就是用这样一个有钱人的视角,讲述「小人物」的故事。但他慢慢发觉,因为起点不同,他与朱亘的分歧越来越多,很多时候,对方都不能理解他对「小人物」的表达。
张小球解释说,小策是一个极易消沉的人,一个悲观主义者。「他看待社会跟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是一个纯乐天派,做一件事,我会先想到做成了以后怎么样。但小策不一样,他永远会先想到负面,这件事情不好的地方在哪里。悲伤又敏感的人,往往很有表达欲,这源于他内心的一些不愤。」
2020年2月,武汉封城后,全国都在想办法给武汉的医院寻找口罩,当时整个社会都压抑了一种巨大的情绪,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捐了这么多口罩,为什么武汉医院的口罩还是不够用?」小策捕捉到这种情绪,于是,《一块劳力士的回家路》诞生了。它讽刺了口罩倒卖现象,成为了人们情绪的一个出口。有一条点赞两万多的评论写道:「我愿称这个视频为中国短视频的封神之作。」这让小策意识到,自己有一种拍摄严肃命题的能力,他开始真正考虑离开「朱一旦」。
但人终究是人,欲念难制。「那个时候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名头,还有流量,你要放弃一个月十几万的收入,放弃那么大一个IP,放弃那么多鲜活的人物形象?我也知道自己痛苦,但是谁不痛苦?有点痛苦就要放弃?」这一串连环发问,小策没有答案。他甚至觉得,「要不然算了吧,再熬一熬」。内心的拉锯战中,是张小球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她反复劝说小策,一个更大、更自由的世界正在前方等着他。
张小球回忆第一次见到小策,「不知怎么回事,就被这个愣头青吸引了」。后来,真正心动也是因为大学某次活动,主办方想让这帮大学生留下来当免费劳动力,说话很不客气,在场十几个学生干部里,只有小策站起来走了。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乖乖女的张小球,这次选择跟在小策后面离开,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同学。
如今回看,是小策身上某种气质吸引了张小球。他俩刚成为朋友时,张小球问小策的理想是什么,小策说,拍有影响力的片子。张小球觉得新鲜,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理想?在农业大学,大家的理想,不应该都是找个好工作,买车买房吗?「我是一个俗人,没有什么特别爱的事,但跟他在一起之后,我好像能够感受到爱一件事情是什么感觉。我被感染了。」
小策在工作中 摄影 | 王鹏
阅人小策认为,自己对拍片的兴趣,从儿时就开始了。
他在山东聊城长大,十多岁时,家里开起小卖部,外边是店铺,立着几个冰箱,夏天卖冷饮,冬天卖牛羊肉,里面就是卧室,一家人吃住都在这里。父母出去送货,他得留下来看店,是这个空间的主人,每天看百来号人出出进进,和他们打交道,用他自己的话说,「阅人无数」。
偷东西的、要饭的、喝醉的,形形色色的人出现在店里,活生生,热气腾腾。渐渐地,他能从一个人挑东西的方式总结出对方的身份和性格来。那时有一个老太太,提保温箱来,要买三支雪糕,翻来覆去地选,最后说:「你这些都是坏的,能不能便宜点?」——老太太贪便宜,故意把雪糕给捏坏了,就是希望他能低价出售。「我对一些小人物的观察,小人物的理解,都是在那里得到的。」
也是在这个空间,他接受了关于电影最早的启蒙。看店的时间长,他没法出去玩,靠角落里的电视机打发时间,《英雄本色》《花样年华》,以及周星驰的许多电影,他都看过,也震撼于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看得多了,脑子里也模模糊糊想过,将来要做点和电影有关的工作。他也心疼白天送货晚上进货的父母,想过要做一个像雀巢那样的雪糕品牌,父母的回复很冷淡:「哦,别想了,你给我好好学习考大学去。」
卖雪糕或是拍电影,都在父母为他制定的人生计划之外。小卖部的对面就是电力局家属院,作为典型的山东父母,父母经常教育他的话是:「能在事业单位坐班,是多么好的工作,风吹不着,日晒不到。」他观察那些从电力局家属院出来的人,果然个个肤色白净,跟天天奔波在外的父母有鲜明的区别。
这种教育当然也影响着他的选择。父母不想让他混日子,但对于他真正喜欢的东西又经常否定它。身边的人都遵从那套既有的社会准则,比如聊城本地人的观念是,只有高考500分以下,才会去影视专业,因为「不是一个正经工作」。高中毕业那年,他想学编导,还专门去大学旁听了这门课,结果老师告诉他:「只有考二本都够呛的人,才会来这里听我讲,要是能考上二本,就不要在这里,你们去学习。」
当时他学习不错,在班上前几名,想着怎么着也能考个一本,就与这个专业擦肩而过。高考结束,他确实过了一本线,志愿填了中国矿业大学,结果没被录取。
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上大学,那会儿他才18岁,已经有些认命的意思,「没招儿,你生活在小县城里,没有任何资源,啥也不懂,就认了,爱咋咋地了。」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包裹,一看,是山东农业大学生物医学专业的录取通知书,说通俗点,就是将来做兽医,但好歹是个一本,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去了。
读了一所并不心仪的大学,一个并不心仪的专业,他索性破罐破摔,就这么混日子,天天不去上课,跑去拍一些「挺烂的小视频」。大二时,他成立了一个非正式的社团,叫「乐弄堂」,意思是「快乐的小弄堂」。社团一共七八个人,聚在一起拍片子。都是穷学生,没钱,小策提前找父母预支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个DV。他经常逃课,还带着从不逃课的「好学生」张小球一起,一个学期,大半时间,极少出现在课堂,这在一所农业大学里很罕见。逃课多了,连老师都认识他了,见到他来了,直接赶人:「你走吧。」
真正能理解他的人很少。身边的人多半奔着考公、考研,或是积极地谋划着毕业、找工作,但他谁都不看,就拍着自己的视频,有时候是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拿投影仪播一播,然后路人们看了,笑一笑、乐一乐,就把这些当成养料,来维持内心的火苗。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当时有个女同学问他,「你真的要放弃你的专业,去拍这种东西吗?」这话问得他很心慌,但他年轻气盛,还是硬着头皮回了对方一句:「对,我就要干这个。」
这部叫做《山农大的小烦恼》的剧集,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是小策人生中的第一部喜剧。不是拍几集就算了,而是在没有投资、没有回报的状况下,他还连续拍了三季,每季12集。这也不是什么成熟作品,稚嫩得很,但片子里的情绪和烦恼是真实的。比如第一集里,他演大学里一个浮夸的学生干部,面对心动的女生耍酷,最后惨遭打脸。他很清楚地知道,从那时起,他就对喜剧怀有一种热情。
摄影 | 王鹏
造梦离开「朱一旦」后,小策和张小球想了整整一晚上,才决定好新公司的名字——这里理应是个造梦之地,星河浩瀚,最后,是张小球提议,用「和」替换了「河」,她觉得更大气。公司英文名,两人也一拍即合,「dreamaker」,造梦者,但具体怎么个造法,他们自己还没想清楚。
但有一件事是清晰的。拍摄「广场往事」之前,无一例外,他自己镜头下的主角全是生活困顿的小人物。他们是被导师窃取研究成果的研究生,是被尖刻否定后的失业者,是丢了手机被校园霸凌的学生,是买了便宜纸尿布后吵架的中年人。他被这些人的失意打动,也自诩为一个失意人——在漫长的青春期,甚至成年后,他的爱好和志向,基本得不到什么正面评价。
2021年,淄博的寒冬降临,出现了长达148天的「史上最长供暖季」,污染也严重,小策几乎每天都行走在雾霾里,也是在这个冬天,他决定去拍一个「梦游江湖」系列。故事里,他做了一场梦,梦里同样是一个小人物闯荡江湖,但这次失意人逆袭,活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对造梦星和以及小策来说,那是一次出征。离开城市,去往农村,试图开辟一片新天地,这也为之后的「广场往事」系列埋下了伏笔。梦游江湖一共八集,演员不够,员工来凑。公司里的剪辑师王晨、摄像都小凯,都被拉出来充当男二号、男三号。也请过一个专业演员,但这人第二天就跑路了,因为「没见过这么简陋的剧组」:住旅馆,钱只够开两个有空调的房间,男生全部挤在其中一个,一天拍摄结束,床上趴三个,沙发躺两个,倒头就睡,谁的呼噜声都别想吵醒谁。不得已,只能靠小策刷脸,在B站上找了个up主朋友当女一号,一个亲戚的女儿是女二号,女三号是他的女粉丝。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梦游江湖」的故事被小策编织出来。现实有多苦,梦境里就有多自由。他一边写一边拍,有时候拍了今天的,也不知道明天拍什么,等明天再说。需要什么场景,或是什么角色,就去淄博不同的村子里现找。那时他常常裹着羽绒服,像野兽一样漫山遍野地跑,有一次,需要一个山神庙,一个人脉很广的大姨,有一股子山东人的热情,迅速给小策找来一座庙作为拍摄地。剧里还需要一个老奶奶,这个大姨正好喜欢唱戏,化了个老年妆,就充当演员了。
小策在拍摄「梦游江湖」 摄影 | 王鹏
如今回看,这些经历,都成了「广场往事」的伏笔。这座山神庙,就位于淄博以南40公里的荫柳村。而这个热情的大姨,就是曹玲。
甚至所有人都在这部「看起来有点烂」的剧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比如剪辑师王晨,他大学学的工业设计,也是话剧社的主演,毕业后听从父母的意见,放弃了喜欢的话剧,在医院做海报,后来辞职去小策那里,是他最反叛的决定。梦游江湖杀青的时候,他觉得不可思议,哭了,「我们竟然真的拍成了」。还有摄影小凯,拥有整个剧组唯一一台索尼单反相机,在拍这部剧的过程中,他从一个不懂摄影的助理,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摄影师。
但感受最复杂的还是小策。整个系列发布完的那一刻,他觉得更多的是解脱。他有时会尖锐地否定它,说「这就是一部烂片」,但他也会无比真诚地怀念它,因为那是离开朱一旦后,他全凭自我迈出的第一个脚印。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在后来的造梦星和,很多规则都演变为「朱一旦」时期的反面。最明显的是作品时长。「朱一旦」系列,每集长约2分钟,但「梦游江湖」是7-27分钟不等,「广场往事」是20-30分钟。在这个视频越拍越短的年代,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要越拍越长的。
更多的区别还体现在创作过程上。在造梦星和,作品被鲜明地打上了「导演小策」的烙印,这份成就感要比「朱一旦」时期做幕后强得多。对于创作,他有绝对的话语权,哪怕是张小球都无法干涉,他也可以直接否定广告主。有一回,他给一家互联网大厂写了个剧本,但大厂内部层层开会,开一次会出一个修改意见,小策直接不干了,「你们接受不了剧本,我接受不了开会,那就拜拜。」这个被大厂放弃的剧本,后来成了「广场往事」系列的第一部——《七姑八姨》。
造梦星和办公室 摄影 | 易方兴
荫柳村2022年年初,《人物》抵达淄博的这一天,遇到空气污染橙色预警,整个城市被一个巨大的灰壳子笼罩。这个充满重工业气质的地方,围绕它的关键词,几十年来一直是化工、能源、雾霾,同样地,从小策造梦星和的办公室向南望去,40公里外的荫柳村,也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就像是石井村里有一口石井,磨坊村里有一座磨坊,荫柳村得名,也是因为村里有不少柳树。在中国60多万个村庄之中,荫柳村只能算是普通至极。但也正是这种普通保护了它。与博山县里其他被刷成白墙的村庄不同,普通的荫柳村保留了时光的厚度——老屋、老墙、老路、老人。它最终成为「广场往事」系列中的一个符号。
一个冬日下午,小策带着我们回了一趟荫柳村,这里没有年轻人,空空荡荡,目之所及,是斑驳的老屋和丛生的杂草。白天在荫柳村散步,是一件极其安静的事,甚至听不见鸡鸣和狗叫,村子里的人已经向博山县或淄博城流动。
80岁的三舅就住在荫柳村南头,门口有两株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柳树,老柳树枝丫横生,他经常在树下坐着。三舅不会上网,也不知道小策是什么人,只知道是个「领头的」。三舅是荫柳村的缩影,村庄老了,三舅也老了,他们都走不动了。
三舅经常坐在大柳树下 摄影 | 易方兴
在荫柳村拍「广场往事」时,需要一个辅助三炮来骗大鹅的角色,小策一回头,看到了坐在大柳树下的三舅,一个农村留守老人。就这样,三舅成了小策电影里的常客。三舅最高光的戏剧时刻,一次是在《妇仇者联盟》里,作为救世主一样的压轴队员出场,还有一次,是在《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里,给大鹅说了一段几十个字的台词——对一个已经80岁、平日话都说不利索的老人来说,这已经是不可能的发挥。
「广场往事」的出现,让荫柳村和这里的人有了些许不同。小策把大姨和大爷们从旧时光中拽出来,让没落的荫柳村变成一个生机之地。而荫柳村和大姨们,也同样将小策从落寞中打捞起来。
成为演员之后,大鹅每天的日程很紧。她自己开了个工厂,平日里就住在厂里,后山上还种了一块地,冬天要给菠菜浇水,做被子,业余时间还得跟曹姨一起唱唱戏。当然,还要拍「广场往事」,一拍就是一整天。
年轻时,她就是个极要强的人,从小学到初中都是班长,但家里穷,读不起了,就只能去生产队,才15岁,一个女孩儿,推着一车豆腐,凌晨1点就出发,步行十几公里,走三个多小时到县城,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后来村里组织唱戏,有一年大雪飞扬,大鹅站在台上,看着台下从周围各个村赶来的上千号人,远的要走六七里路,都是来听她唱戏的。黄金年代消逝后,吕剧没落了,但在「广场往事」里,大鹅又找到了新的观众。
小策在给鹅姨讲戏 摄影 | 王鹏
三炮祖籍辽宁,遇到小策之前,他是个被压抑的老人。起初,小策觉得这个街边发传单的老头儿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无非就是脸圆点,很爱笑。后来他才知道,三炮的儿子来淄博工作,他跟着一起从东北迁移过来。对只能听懂一半淄博话的三炮来说,发传单可能是他为数不多能做下去的零工,不是因为缺钱,是因为「老了在家不干活不像话」;而笑,可以缓解他听不懂淄博方言的尴尬。
三炮经历颇丰,当过会计、出纳,还自学过英语,做过教研员,他的母亲曾找算命先生算过,说三炮一生命运漂泊,是一个「走马灯」。果然,临到老了,他从东北漂到了淄博。几十年前,他也拿着二胡登台演出过,很快乐。那可能是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但母亲反对,他放弃了。现在他67岁,又重新站回到舞台。
三炮在车上背台词 摄影 | 王鹏
「广场往事」诞生以后,城市、村庄、人,潜移默化地变了。过去,人们谈论起淄博,这个形状狭长、像靴子一样的城市,会联想起这里遍布重工业,但现在,能想起来的多了一种——淄博农村大姨。大姨们年少时,或多或少都会放弃些什么,到老了,又喜欢上了拍戏这件事。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小策,是在造梦星和的办公室。那时,和凤凰传奇合作的《凤凰,涅槃吧》刚播完,也将小策的作品「推向了一个新高度」——至少小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比起之前的片子,他觉得这一部叙事和表达更完整。
所有人都满意它——无论是同凤凰传奇一起拍戏的大鹅、曹玲,希望拥有超高曝光率的广告方,以及造梦星和的老板、小策的妻子张小球。每个人都从中收获了自己的渴望之物,就连曾毅自己,自此也有了一个传播度甚广的新头衔——「凤凰男爵」。
只有小策,又陷入了不安。「广场往事」已经拍摄了超过23集,总长度加起来超过9个小时,平均的播放量在500万以上,在这样的数据背后,他发愁未来的路该怎么走。35分钟的视频是尽头吗?未来还是要去拍长电影吗?造梦星和里只有他一个人写剧本能支撑多久?为此,他还特地与导演贾樟柯进行了一场对谈,但依然没有获得真正的答案。
但无论如何,广场上的故事一定会继续讲述下去。在荫柳村散步那天,两个六七十岁、穿着清洁员衣服的大姨,正坐在桥头聊天。阳光正好,一个大妈手舞足蹈地讲,另一个边听边笑。小策远远地听,发现她们聊的是他「广场往事」里的情节。
一个短片所能抵达的最远之处,可能就是这里了。
(导语图摄影:王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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