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济在金瓶梅中的身体叙事与隐喻)
一、前 言
陈经济[1]的出场在《金瓶梅》第8回,但西门庆提到陈经济则是早在第3回,他向王婆炫耀自己女儿的婚事是「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合帖,他儿子陈济才十七岁」,陈经济的死亡则是在第99回。
陈经济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洪的儿子,在西门庆六月初二,娶孟玉楼为第三小妾的十天后六月十二日,陈经济娶西门大姐入门,西门庆匆忙之际攒造不出床来,就把孟玉楼陪嫁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给西门大姐当嫁妆。(第8回)
后来因为杨提督被科道官参劾,圣旨下来合送南牢问罪,门下族人都被充军,杨提督连夜奔走报予陈洪,陈洪要儿子及媳妇带了家活箱笼,暂寄岳家,投靠西门庆。
箱笼细软都收到吴月娘房里,陈经济还取出五百两银子交给西门庆打点使用。(第17回) 这成了日后陈经济与西门家最大的嫌隙。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一切无事后,西门庆把陈经济安置在花园里,同贲四管工记账,吴月娘对女婿并无防备,使得陈经济得以自由进出西门庆妻妾住的「后宫」。
陈经济对潘金莲是一见钟情:「猛然一见,不觉心荡目摇,精魂已失。」女婿与小岳母开始了不伦勾搭。(第18回)从此与潘金莲勾搭上。
西门庆和来旺媳妇宋惠莲有染后的元宵节,陈经济和来安、画童两个小厮领着西门家妾室丫头们到街上走百病,
「陈经济与金莲等众妇人嘲戏一路,又和来旺媳妇俩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连少有言语的西门大姐都骂经济:『不知死的囚根子,平白和来旺媳妇打牙犯嘴,倘忽一时传的爹知道了,淫妇便没事,你死也没处死。』说的陈经济眼睁睁的。」(第24回)
陈经济与潘金莲有染,与宋惠莲调笑,却独独冷落西门大姐。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西门庆死后,潘金莲和陈经济偷情被春梅撞见,金莲要春梅也立时与陈经济欢爱,以为盟友。直至潘金莲养女婿偷出了私生子,弄得阖府尽知,春梅、金莲因此接连被吴月娘卖出西门府,陈经济则被赶出西门家。
陈经济不善营生,将西门大姐带回的妆奁银两和狐朋狗党抺骨牌、打双陆、吃酒、游娼楼、娶了粉头冯金宝为妾,家产几乎散尽。
陈经济得知孟玉楼嫁得李衙内,借着他曾在西门家花园拾得孟玉楼的一根金银簪子,欲勾引孟玉楼,约她三更后墙相会,却让孟玉楼将了一军,将计就计,将他当作贼拿下。(第92回)
自监出来后的陈经济甚是凄凉,家里无银两,打丫头元宵、踢西门大姐,终使西门大姐不堪受辱自缢身亡。
皋鹤堂本
西门大姐死后,月娘率家人小厮丫鬟媳妇将陈经济及冯金宝二人揪采乱打,也把家户门都打得七零八落,并把房中床帐箱奁都搬走,月娘还告官以绝后患。(第93回)
接下来则是陈经济流浪到街头的故事。冯金宝回到妓院,元宵也死了,陈经济一贫如洗,他终于经历了西门庆不曾经历的生活,他成了叫花子。
后来因杏庵居士认出了他,且杏庵乐善好施,几度施舍钱财衣物想让他作个小生意,陈经济却只会吃酒耍钱,最后杏庵荐他去晏安庙作了道士,取了法名陈宗美。(第93回)
他的师兄金宗明也不是守本分的,勾搭了陈经济与他交合,「原来经济在冷铺中,被花子飞天鬼候林儿弄过……」陈经济为了钱财,作了金宗明的娈童,两人夜半颠来倒去,「这陈经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只得欢喜无尽……」(第93回)陈经济对于金宗明的性爱奉承,多么像是对西门庆声声唤达达的那些女子们。
陈经济在谢家酒楼又遇见冯金宝,旧情复燃,因惹怒了坐地虎刘二,被刘二打得半死。
刘二是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将他监至府中,因缘际会下才让已成了守备夫人的庞春梅见着了他。
春梅终以表弟之名,迎他入府,虽然春梅为他娶了葛翠屏为妻,但二人仍暗通款曲。
其后,他与韩爱姐在酒楼相遇,爱姐令他想起潘金莲,两人成为露水鸳鸯。最后被张胜提刀抹了脖子,死时赤条身子,身首异处,亡年二十七岁。(第99回)唯死后韩爱姐愿,誓不再配人。(第100回)
陈经济从第8回登场后,几乎是贯穿《金瓶梅》百回的人物,他的出场是成为西门大官人的女婿,但他几乎没有能因为这个身份而得到太多好处,西门庆养尊处优一生,陈经济作为却漂流半生;
西门庆成为新兴的商人阶层,死亡时已攒下了约十万两的财富,陈经济却曾一贫如洗。最终于是因为春梅才能在守备府里安生。
《金瓶梅》插图
在前贤的著作及讨论中,可知《金瓶梅》是一部讲述色空的寓言之作,以西门庆作为齐家、修身的反面文章。
西门庆是新兴商人阶层,表现晚明重利好欲的社会风气。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能掌权的富二代陈经济,[2]他在《金瓶梅》中的作用及寓意又当如何?
以下是本论文欲讨论的三个方向:陈经济不上二十七岁的人生中,就某个面向而言,他成为西门庆的对照组、「接班人」[3]、「衣钵传人」[4]、影子,或者是西门庆的「翻案文章」[5]。
其次,在不断彰显「权力与欲望」的《金瓶梅》中,作者是如何安置陈经济,如何架构陈经济的身体政治?最后再回到全书的结构,后二十回陈经济由家庭走向市井,以及西门府快速的衰败,在这些描述中陈经济的生命际遇所表述的意义为何?
二、作为西门庆的对照与补充—衣钵传人与暗影
陈经济在《金瓶梅》中的作用,或被认为是在西门庆死后,延续且叙述西门家故事的人。[6]
事实上,在《金瓶梅》中被视为西门庆的三个接班人是:张二官、玳安、陈经济,他们和西门庆之间都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张二官是张大户的侄儿(第68回),而张大户则是收用过潘金莲,再把潘金莲嫁给武大的人。
张二官只比西门庆小一岁,在西门庆死后接收了他的帮闲兄弟应伯爵等人,也接收他的二房李娇儿,还打点了千两金银,上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向朱太尉讨了提刑千户这个西门庆的缺,全面继承西门庆的权势(第80回)。
在那样一个好利重欲的社会里,一个官商勾结的商人死去,还有无数的继承者前仆后继地出现,展示了在社会风气腐败底下,「一个西门庆死了,另一个西门庆式的人物还会诞生」[7],张二官就是这样在身份上及形象上西门庆的接班人。
绘图本《金瓶梅》书影
至于玳安,是西门庆的贴身小厮,他是西门庆心腹,他生活在西门府这样的环境里,看尽西门庆家中繁华落败,对于主子身旁的人他更懂得随机应变地对待,处处乖巧,「耳濡目染,上行下效,也学得了一套偷香窃玉,处世立身的本领」。[8]
他懂得如何伺候暴烈脾气的主子,也能在主子的众妻妾与女人间周旋,赢得主子们的信任,月娘也将身边心腹丫头小玉婚配给他。
玳安甚至西门庆的伙计贲四老婆先和玳安有奸情,后又与西门庆有染(第78回)。在西门庆与吴月娘的儿子孝哥儿被普静师度化出家后,月娘将玳安改名为西门安,人称西门小员外,继承家业也奉养月娘到老。玳安是在家庭内在的身份上继承了西门庆。
陈经济与西门庆之间的承继关系则更为复杂,他是富二代却没有成为张二官,他是西门庆的女婿、伙计,甚至在文中西门庆称他为:「儿子」或「我儿」,但他却没能继承家业。
陈经济和西门大姐回到西门府后,帮着照顾店铺生意,西门庆说:「常言道,有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是何人,我家姐姐是何人,我若久后没出,这份儿家当,都是你两口儿的。」经济回道「儿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远离,投在爹娘这里。蒙爹娘抬举,莫大之恩,生死难报。只是儿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岂敢非望。」(第20回)
在西门庆临终前把陈经济叫到跟前,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陈经济答道:「爹嘱咐,儿子都知道了。」(第79回)
《<金瓶梅>人物》
甚至在李瓶儿的葬礼上,西门庆强要陈经济作她的孝子(第63回),他们作为父子关系,更强调了陈经济和潘金莲的苟合是乱伦关系:两位男主人公的形象是迭连关系是通过无数具体的细节支撑加强的。
这尤其明显不过地表现在陈经济性行为的不堪方面。他重蹈西门庆覆辙,与西门庆精力充沛的当年一样,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顾一切后果。
他拼死盯住他『岳母』不放这一点,也是他『父亲的』错综复杂性关系网中一条暗示乱伦意味的线索。
陈经济虽与西门庆仅有姻亲关系,但他与西门庆惟妙惟肖,难怪西门庆弥留之际,就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9]
陈经济在初始被认为是西门庆家业的接班人,但陈经济表现则更接近是西门庆的「衣钵传人」,也就是他在西门庆府上习得了荒淫的那一套看家本事。
西门庆好嫖妓、好宿娼、好偷情,陈经济亦复如是;西门庆有意中人得不到却得不到的何千户娘子、王三官娘子,陈经济则有孟玉楼可望而不可即。
戴敦邦绘《金瓶梅》
然而,陈经济和西门庆不论在出身、际遇、地位上都不相同:西门庆不曾家道中落,陈经济的亲家被掌八十万禁军的杨提督,但问罪又失势,只好与西门大姐投奔岳家西门庆;西门庆娶妾能攒钱,官商勾结能赚钱,陈经济带来的银两箱奁,最终全被吴月娘私吞。
作者对于陈经济的性格安排是「好色贪财」之人,塑造了陈经济是「性格特征、生活方式与西门庆有一定差异而同样好淫」的形象,[10]西门庆是新兴的商人阶层,以地方恶霸形象出场,善理财会营生,懂得利用金钱来获得权势,再以权势掠夺更多的财富利益;对于妾室厮仆,会动以鞭子或拳脚。
陈经济只能在西门庆家宅里作管家伙计及监工,他没有西门庆的官运及气势,也没有西门庆的能力与算计。当他见吴月娘卖了春梅,他又不得见金莲时,只能对着家里的伙计喝酒骂道:
我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架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没肏了我?好不好我把这一屋子里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后丈母通奸,论个不应罪名!
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儿休了,然后一纸状子告到官;再不,东京万寿门进一本,你家见收着我家许多金银箱笼,都是杨戬应没官赃物。好不好,把你这几间业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当官变卖!
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会事的,把俺女婿须收笼着,照旧看待,还是大鸟便益!」(第86回)
「我不图打鱼,只图混水耍子」这才是陈经济的「壮志」。
以至于当他后来又出言不逊地说孝官儿:「这孩子倒像我养的,依我说话。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第86回)
把吴月娘惹得大怒,月娘埋伏七八个丫鬟媳妇,各拿短棍棒槌,打了他一顿,要他跪下认错。打得陈经济急了,竟把裤子脱了露出阳具,唬得一班妇女丢下棍棒全跑了。
月娘又恼又笑,口里骂道:「好个没根基的王八羔子!」这个没根基,不单指陈经济无财力,也指他是个没有能力的男人,只能用此下流手段来脱身,作者在许多细节里表现陈经济无能且无赖的样貌。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再回头看看西门庆,即使他作恶多端好淫荒,也要气盖山河当一方之霸。当李瓶儿得子官哥儿,吴月娘劝西门庆要发善念、广结善缘,贪财好色的事少干几椿,好攒下阴德给小孩,西门庆却这样回答:
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57回)
西门庆攒下泼天富贵,陈经济却从富二代节节败退下来,终至败尽家产,乞食街头。陈经济因此是西门庆的影子,而且是完全相反的暗影。
在西门庆死后,则以他为叙事中心,讲述西门家未竟的故事。「在《金瓶梅》中,我们不难把陈经济一生忽起忽落辘轳式的经历看作是加快的步伐写照作品主体部份。
西门庆纵欲自毁的过程它的一个总结。我们将看到,父辈的缺德行为必然要在儿辈后代身上重演,这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个通例……」[11]
这里指出一个重点,在后二十回陈经济的生命历程是重演父辈(西门庆)的缺德行为,并且是加速地堕落,是更加剧烈地展现出生命的起落、衰败与不堪。
《金瓶梅》插图
浦安迪认为《金瓶梅》是晚明「修身养性的反面文章」,对于酒、色、财、气的叙述,以反面的方式去看待晚明强调心性的思想概念,[12]以说明晚明社会的失序败德是因为「不正其心、不诚其意、不修其身、而终于不齐其家」。
其中,以西门庆「逐渐倒罄似的精髓,(张竹坡释门庆的『庆』字为『罄』)」[13]作为对于整个时代的反讽,如此,陈经济则是对于西门庆的反讽了。
普静师父对吴月娘说:「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异处。」(第100回)
或有学者指出,孝哥儿的预测都在陈经济身上实现并预练了一遍:「父辈靠不义而发财,将导致子辈的浪荡落魄,最后身首异处。」[14]
「如果说西门庆代表的是父辈,而陈经济所代表的是子辈,他的历程实际上是子辈人生历程的上演。」陈经济因此是西门庆欲望的衣钵传人,也是西门庆的暗影。
孙志刚 著 《金瓶梅叙事形态研究》
在「小说后二十回是重演西门庆享尽荣华富贵的短暂一生的一种平行结构,那就是让陈经济承袭西门庆的衣钵,在花园小天地之外把西门庆在里面来不及演完的一出倾家毁身的戏继续演完。」[15]
这里的两重意义,指出:败德沈沦在两代之间有因循的关系,但父辈(西门庆)起高楼是花要花上一段时间,但由盛到衰败却可以是极快速的。
另一层意义,则是以西门庆为家庭中心的展演,在他死后家也破败,而陈经济是西门庆的女婿,是姻亲,从外部进入西门府,在西门庆死后又离开西门府,他面向的是更大的市井景象。
陈经济在后二十回穷困潦倒的落魄经历,是西门庆不曾面对的,因此陈经济是西门庆的延续、补充以及反面叙述。
注 释:
[1]陳經濟在《金瓶梅詞話》名為「陳經濟」。參:蘭陵笑笑生著,梅節校訂:《金瓶梅詞話》﹙臺北:里仁書局,2007年11月15日初版,2009年2月25日修訂1版﹚。
陳經濟在《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裡名為「陳敬濟」。參:蘭陵笑笑生:《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會校本》﹙臺北:曉園出版社,1990年9月第1版第1刷﹚,以下簡稱《繡像金瓶梅》。
本論文主要以《金瓶梅詞話》為主,因此統一稱作「陳經濟」。
[2]陳經濟自述:「我家積祖根基兒重,說聲賣松槁陳家誰不怕?名姓多居仕宦中。我祖爺爺曾把淮鹽種。我父親專結交劫耀,生下我吃酒行兇」。(第93回)
[3]程自信:《金瓶梅人物新論》(安徽:黃山書社,2001年11月1版),頁95。
[4]孟超:《《金瓶梅》人物》(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2月2版),頁129。
[5]孫志剛:《《金瓶梅》敘事形態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5月1版),頁292,對比陳經濟,西門慶顯得威嚴氣劫,像個強者,且不論他的手段有多卑劣。這裡指出:「他是仗著西門慶女婿的身份,受到人們尊重,而一旦離開西門家,其生活是一敗塗地。無論是經商、持家,還是與親屬相處、打官司,陳經濟都是一個失敗者。陳經濟唯一的成就,就是花了一百兩銀子給自己買了一個妓女馮金寶。陳經濟完全是無能之輩。《金瓶梅》在西門慶死後,作者塑造陳經濟這個無能的人物,無意中是為西門慶做了翻案文章。」
[6]周靖竹:《《金瓶梅》作者對我說:穿越時空的對話》(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版),頁188。
[7]程自信:《金瓶梅人物新論》,頁105。
[8]黃霖:《金瓶梅講演錄》﹙廣西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版﹚,頁213、217。
[9](美)浦安迪著,沈亨壽譯:《明代小說四大奇書》,頁99。
[10]程自信:《金瓶梅人物新論》,頁105。
[11](美)浦安迪著,沈亨壽譯:《明代小說四大奇書》),頁86。
[12](美)浦安迪著,沈亨壽譯:《明代小說四大奇書》,頁138。
[13](美)浦安迪著,劉倩譯:《浦安迪自選集》,頁141。
[14]孫志剛:《《金瓶梅》敘事形態研究》》,頁211。
[15](美)浦安迪著,沈亨壽譯:《明代小說四大奇書》,頁99。
文章作者单位:(台湾)淡江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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