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

导言:流年似水,在岁月的风尘中我们的幻想、我们的依托似乎都如泡沫一般不堪一击。但谁又能否定,我们心灵中所承载的理想,哪怕是极其脆弱的理想,在与现实的碰撞中,依然有它的美丽。在张洁的《拣麦穗》中我们仿佛又看到了那闪烁着的光芒。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1)

《拣麦穗》是一副悲情画。远处是月残星稀、薄雾弥漫的背景,眼前是田埂中挎着篮子拣麦穗的女孩,诗意的画面本该让人在静谧中畅想未来,可作者却三番五次地发出询问:“她想的是什么呢?”活生生地打断了所有梦幻般的期待。在一声不经意的“哎”中,沉甸甸的麦穗,以及同样沉甸甸的情感积淀,全都变了味儿。一切只是错位后的尴尬,谁都明白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后,故事就会戛然而止,只是凡人的生活还将依依顺顺地过下去。也许接受残酷的现实,要比沉溺于童话般的幻想中更需要一种原始的勇气与无知的韧性。我仿佛真的听到了张洁的叹气声:“哎!”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2)

《拣麦穗》又是一首怀旧诗。张洁曾经说过:关于童年时代的那些回忆,往往充满苦涩,留恋的是那单一而天真的心境。所以她为我们选取了几组对比的镜头:当“我”如同那些农村姑娘去拣麦穗时,“我”看见的只是蚂蚱和蝴蝶;当姑娘们都幻想嫁个理想中的男人时,“我”却要嫁给那个卖灶糖的老汉;当大姑娘们缝呀、绣呀准备嫁妆时,“我”却只绣好一个皱皱巴巴的猪肚子似的烟荷包。因为天真无邪,丑陋的“我”获得了别的姑娘也许一辈子得不到的疼爱: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就是幸福。也因为童言无忌,“我”使一位饱经生活风霜的老人在孤独中品味到了一丝温情。“我”会为老汉的生死而“着急”,“我”会为老汉的家在何方而“犯愁”。一边是懵懂的小女孩,一边是漂泊的老人,但谁又能说这两个陌生的个体之间没有依恋,没有珍惜?所以在童年的回忆中,我真的听到了张洁对于爱的渴望,对于真诚的呼唤。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3)

只是维系在这一老一少间的缕缕感情,真的能承受生命之重吗?当“我”也如那些农村姑娘到了认真地拣麦穗的年龄时,也许只有老汉的死才能为这份朴素的关爱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只有死亡,才会留给人们一串严肃的思考:什么样的人生才能使人们“没有任何希求,没有任何企望”地去爱和被爱。在这里,作者两次刻画了一个小火柿子,同样是红得透亮,但因为前后感情的不同,而起到了不同的象征意义。不知老汉死去之前,“我”只觉得小火柿子是风也刮不下,雨也打不下,雪也压不下的,顽强的生命个体让人感到人世间或许还真有人在吟唱喜盈盈的爱的颂歌。但事实是即使小火柿子没有让人摘下来,难道它自己不会老去吗?当老到掉到地上时,结果只能是粉身碎骨。所以这时的《拣麦穗》又成了一个寓言故事,它在询问人们:是选择约定俗成的人生,还是去做一个生命的越轨者,甘冒生命坠落的风险。张洁没有给我们明确的答案,但她告诉世人:那个像猪肚子似的烟荷包,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应该说张洁在《拣麦穗》中赋予了一个深沉的话题,当一个成年人用浑浊的双眼来回首审视童年的天真时,是纯粹地忧伤,还是从容地反思?是不屑地嘲讽,还是真诚地呼唤?是麻木地依顺,还是痛苦地抗争?张洁在做着选择,我们也需要去直面,去抉择。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4)

在农村长大的姑娘,谁不熟悉拣麦穗的事呢?

我要说的,却是几十年前拣麦穗的那段往事。

月残星疏的清晨,挎着一个空荡荡的篮子,顺着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拣麦穗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5)

在那夜雾腾起的黄昏,蹚着沾着露水的青草,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破旧的窑洞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唉,她能想什么呢?!

假如你没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你永远不能想象,从这一粒粒丢在地里的麦穗上,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

她拼命地拣呐,拣呐,一个收麦子的季节,能拣上一斗?她把这麦子换来的钱积攒起来,等到赶集的时候,扯上花布,买上花线,然后她剪呀,缝呀绣呀……也不见她穿,也不见她戴。谁也没和谁合计过,谁也没找谁商量过,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们全会把这些东西,装进新嫁娘的包裹里去。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6)

不过当她们把拣麦穗时所伴的幻想,一同包进包裹里去的时候,她们会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部变了味儿,觉得多少年来她们拣呀、缝呀、绣呀实在是多么傻啊! 她们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们在拣麦穗、扯花布、绣花鞋的时候所幻想的那个男人,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啊! 但是,她们还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那种心情了。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7)

这算得了什么呢? 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一口气,表示同情。谁也不会关心她们还曾经有过幻想。连她们自己也甚至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像是丢失哪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一个人会死乞白赖地寻找一个梦呢?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出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拣麦穗了。

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子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交。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里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蝴蝶和蚂蚱,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我的篮子里再掉到地里去。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8)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 然后,她又戏谑地说: “大雁,告诉姨,你拣麦穗做啥?”

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婆们眨了眨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9)

是呀,我要嫁谁呢? 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像一群鸭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 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像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10)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娃你要给我做媳妇吗?”

“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似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抖动着。

“你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11)

他把旱烟锅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听了他的话,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办呢?我急得要哭了。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12)

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带着眼泪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

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搭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搭,就歇在哪搭!”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搭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13)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绣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像个猪肚子。我让我娘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14)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的都是让人害臊的话了。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不过他还是常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坳里。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15)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莫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有一份力张洁(张洁拣麦穗)(16)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 无非因为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极其丑陋而又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 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皱皱巴巴的像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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