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你一纸素笺(纸短情长闲话笺)
虽是话笺,但还是想先说些闲话,就是最近真是被两位姓“董”的人士圈了粉儿,一位是苏州博物馆正在进行的主题展览“美人姓董”,另一位便是“东方甄选”直播间里的“老师姓董名宇辉”。前者,从《清拓隋董美人墓志册》到董小宛,再到董琬贞 ,“所以这些可能都是真的,董小姐”,“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而后者的董老师,则是从儿时的玉米地青纱帐讲到十月稻田的微风,从父母亲情讲到浩瀚大海、宇宙星辰,“万类霜天竞自由”,似乎只要董老师的语速足够快,我们想象的翅膀就可以飞得足够远,上天下地,做一番“直播间”里的神游。虽然短短几分钟,但却是一种沉浸式的“直播”与体验,就仿佛古人沉浸式的真赏一般,深陷在时间无际的荒原,不能自拔。
“美人姓董”展览主题墙
记得观复博物馆马未都先生在他的《说收藏》系列里曾经说过,当我们开始怀旧的时候,对文化来说其实是另一种进步,因为它使我们重新认识到文化的重要性,今天的社会经济已经发展得很快,可以说是飞速了,但越是快,就越需要我们用这种怀旧的方式来消解这种“快”,消解你生活中的种种焦虑。就好比,看苏博的这个布展主题墙,看到“美人姓董”四个字,一定要多看上几秒,看它字与字间的盈缩顾盼,看它笔画与笔画间的牵连起伏,就会突然生出一种“仿佛若有光”的欢喜,或许这就是“审美”,世间的美不只有一种,如果再看一下拓片的话,幽明之界,黑白之间,更有一种“混沌中放出光明”的感觉,字如其人,美人犹在,宛在眼前。
清拓隋董美人墓志册(局部),张伯英藏本,故宫博物院藏
今天我们的主题是“话笺”,“笺”是什么呢,其实就是我们以前常说的信纸,因为今天,我们很多人可能对于写信这种行为,已经是很陌生了,但作为一个八〇后,相信很多人都还有过这种书写与交流的习惯。所以当我们读到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时,就不会陌生,开篇写到: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
“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是一滴什么样的泪珠呢,相思的、悔恨的、遗憾的,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三十年前的上海”,不知又过了几个三十年,然而几个三十年前的“信笺”是什么样的呢,还好,那时上海的中华书局也曾制作过信笺,幸运的是,我们今天还能见到实物。
比如我们看下面这一套四张的信笺,图案都是花卉,淡淡的粉、浅浅的绿,双色套印,这种实用的笺,图案色彩大都如此,这样的深浅,才不至于夺来信人的墨迹,图案的线条在墨迹中若隐若现,才有情致。
四张图案,分别是牡丹、蜀葵、荷花和秋海棠,还分别有题诗,题诗内容也大多与书信文化相符合,比如牡丹题的是“千里相逢如故人,故栽庭下又相亲。野侯录宋人诗句”;蜀葵题的是“驰驿命而远致,攒华林而丽庭。野侯录虞繁语”;荷花题的是“佳期彩云重,欲赠隔远天。相思无由见,怅望凉风前。野侯录太白诗”;秋海棠题的是“嫣然一笑竹篱间。野侯书东坡句”。
牡丹诗句出自宋代诗人张耒的《秬移宛丘牡丹植圭窦斋前作二绝示秬秸和》:
共我辞家似旅人,栽培莫怪倍殷勤。
明年太昊城中色,来作齐安江上春。
千里相逢如故人,故栽庭下要相亲。
明年一笑东风里,山杏江桃不当春。
仅从诗题看,其中便有一段故事。张耒为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秬、秸、和是张耒的三个儿子,当是宦游之故,张耒从河南宛丘(今周口淮阳)到齐安(今湖北黄州)履新,因喜宛丘之牡丹,所以大儿子张秬临行时带牡丹数本,后移种到黄州居所“圭窦斋”前,所以有了这两首咏牡丹的诗。
唐宋时期,可知无论是淮阳,还是洛阳,河南的牡丹应是天下闻名。回想起刚来书局工作时,有一年冬天,书局同事组织的一个户外小组也曾有过洛阳之游,只是当时有什么事耽误了,我自己没有随行,虽然有遗憾,但之后突然收到同事寄回的明信片,还是很开心,仿佛自己也去了一般,“明年一笑东风里”,“千里相逢如故人”。因此这枚明信片,也珍藏至今。这就是实物的好处,你遗忘掉的,它会帮你记得,就像邮戳上要盖下一个永远都回不去的日期一样“2013.12.14”,留给多年以后 “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就够了。
如果你生活在北京,或是六月份来北京旅游,那六月的北京,一定是蜀葵和萱草的北京,端阳过后,便是蜀葵花的繁盛时期。“驰驿命而远致,攒华林而丽庭”,出自虞繁的《蜀葵赋》,虽是赋体,但全文并不长:
惟茲珍草。怀芬吐荣。挺河渭之膏壤。吸昴井之玄精。绕铜爵而疏植。映昆明而罗生。作妙观于神州。扇令名于东京。驰驿命而远致,攒华林而丽庭。申修翘之冉冉,播圆叶之青青。
“佳期彩云重”句出自李太白的《涉江弄秋水拟古其十一》,全诗作:
涉江弄秋水,爱此荷花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佳期彩云重,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由见,怅望凉风前。
周敦颐《爱莲说》言“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李白此诗可谓上承古诗《涉江采芙蓉》,下开宋人爱莲之风气。一代有一代之审美,虽然有主流,但也可以多样,正如唐人的李白,既可以有“云想衣裳花想容”的雍容华贵,也可以有“涉江弄秋水,爱此荷花鲜”的天然清新;宋人的张耒,不必“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也可以“故栽庭下要相亲”。
此时正是北京的六月,什刹海的荷花也应初绽,想起多年前和大学同学周末沿湖散步聊天,遇雨后,看水面清圆的情景。当时聊过的天儿,现在早已经不记得,但每年看到荷花开了,就想到有过看荷花的人就足够了。
“嫣然一笑竹篱间”出自苏东坡的《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诗题长,诗文也长,相对这首诗而言,可能我们更熟悉东坡作于同时同地的另一首词作《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全诗如下: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从这首诗题及诗文来看,对秋海棠的审美,在宋代似乎还没有进入大众的视野。但到了清代,这种闲花野草,在曹雪芹的《红楼梦》里成了最富诗意的一次主角“秋爽斋偶结海棠社”,与陶渊明的菊花竟平分了一回秋色。“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也是金句频出,让大观园里的佳人才子,过足了“诗瘾”。
花花草草、酸酸楚楚、生生死死,说出来都有故事,习惯了听别人讲:走过的路、跨过的桥、看过的风景、经历的人事。转念仔细一想,似乎自己也有,希望故事不被忘却,那就记下来,经历时间的酝酿,再次打开时,便是诗的芬芳!
(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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