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手写体(词艺录金元明三代之词体递变)
词至两宋,已尽备起源,但此时“音乐文学”的特性不曾消灭,虽有苏、辛等人揭竿而起,但依旧为音乐方家所谑,要为词家之别派。故词体之内能容资料愈广,仍不及诗远矣。逮至金元,虽歌法渐绝,词学业已凋敝,但词体经此一变,方才能于清代有上并风、骚之地位。
金词与南宋词之递变- 因环境各异而分流
文学多因为环境不同而递变。如《三百篇》、《楚辞》之南北文学之分便特因环境,《三百篇》始于中原,多四言句式而风格质朴;《楚辞》生发楚地,因地险流急,人民生性狭隘故发于文学则想象奇特,调促语长。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说苑·善说篇》记《越人歌》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诗经丨东山》
南宋与金以南、北对持而共存,其词体递变便大类于此。金代自长白山、黑龙江而北出,地理荒原,人多风气旷放,故多爱东坡“横放杰出”之词风,如《中州乐府》所记之党怀英、吴激、李献能等。
南宋则偏隅南京,得江山雅秀,人多风流蕴积,故成醇雅富丽之词风,如姜夔、吴文英、周密等。试以二词为例比如下:
垂柳阴阴水拍堤,欲穷远目望还迷,平芜尽处暮天低。●万里中原犹北顾,十年长路却西归,倚楼怀抱有谁知? 《浣溪沙》李献能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浣溪沙》吴文英
- 因互相影响又融合
虽此两类为金词、南宋词之主要特征,但彼时民俗、文化互相影响,东坡之学由南入北成就金词,而辛词由北入南又得以补充南宋词体之完备。其中金词大成者,非元好问莫属,其词可以在苏、辛之间(况周颐说),又可以不减周、秦(张炎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摸鱼儿》元好问如摸鱼儿一篇,有深情渺远之处,又见刚健疏宕之处,此兼并南北词风之大成者,《蕙风词话》甚至引其为宋、金二代词坛之殿军。此种融合不止于词,不止于文学,而终至于民主之融合。
元词之递变
- 声乐、语音之递变
自元代而后,因声乐系统、语音系统之递变,故词学将绝而南北曲日盛。其中声律与语音的递变则交错其间。宋人有平上去入四声之辩,故宋词中有四声之守(柳氏辩去声,周氏于要紧处守四声);而元人不辨去声,故《中原音韵》中便“入派三声”(即将入声字派入平上去三声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如宋词、元曲等一代之文学,其中所本之语音全是当时文学,而非如诗一般驯依惯例。如《中原音韵》为北曲正语作词而设;而宋人作词也大多以彼时方言为大概。元代汉居于下,自然要以元音为主,而汉音沦落,此词体凋敝之一。
又其二,词体所本声乐为燕乐杂声,而彼时燕乐消亡而北曲兴起,歌法即亡,歌词安在?所以词体凋敝为必然。其中或有以曲子与词通用词牌者,论述词体至元代而不绝,实为无理。
例如词牌、曲牌中共同之《醉落魄》、《点绛唇》等小令,《满江红》、《沁园春》等长调,调虽同但声已不同;而如《青玉案》、《念奴娇》等词牌却只用词名,其声其调完全不同。为何?两代语音不同,声乐不同而已,如上述词牌中《念奴娇》仄韵宜用入声韵,而元人不辨入声又如何处置?
- 时代令元词衰败
宋词有两脉,一则是贴合声乐之典雅正统,此派歌曲自因声乐、音乐的递变而不能用管弦而歌,自然而衰;另一脉虽脱离声乐,然彼时毕竟异族入主,汉人行词自然忌讳颇多,故苏辛一路也不能尽足,故又凋零变弊。
其中高者,无非宋末四家之王沂孙、周密之流;抑或金遗民元好问之流。前者为南宋雅词之遗音,后者为金词之集大成者。元之词体能有所论者,不外乎寄托于比兴之“咏物词”以及金词最后之遗貌。
渐新痕悬柳,淡彩穿花,依约破初暝。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画眉未稳,料素娥、犹带离恨。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眉妩丨新月》王沂孙而渐进元中,词家甚少,只许有任稍接南宋民族词人之余波,其余诸位于词便非为专力,盖南北曲风靡一世耳。
明词体之递变
- 明词体之矩矱倒退
明代虽汉祚,但不论是诗是词,皆无寸进之功,甚至可谓开历史之倒车。有明一代矩矱甚厉,于诗而言,前后七子要使人不读“唐后之书”(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家人,莫不争效其体。梦阳欲使天下毋读唐以后书”《四库空同集提要》);于词而言,亦仅崇《花间》、《草堂》二集,两宋之繁花茂叶皆成“唐以后书”而决断人前。
又明代高士者,皆入曲、文;泥古者则殆半多在于诗;循之于词,非但作手凋零,亦仅多入小令而长调阑珊。其中出挑者,无过明初之刘伯温、高启、杨基;七子之王世贞;后之杨慎。
歌起处,斜日半江红。柔绿篙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忆江南》王世贞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临江仙》杨慎
纵观历代开朝文学者,皆可以观。盖因为时代交涉中之文人眼界阔大,又无靡靡之病,发于文学便境界尤高,然明代开朝,明太祖削权士大夫,所谓“寰中大夫为君用者”即“诛其身而没其家”,人心仓惶之中,文学自不能尽足,故诗词文学已失其根;后又无拨乱反正之能士,故明之词体全在应社酬唱、闺情艳科中游离晃荡,倚声之学,几近绝嗣。
- 明末词之复生
逮至明季,家国破碎,此时才出慷慨豪杰之辈,要以凛然之节气,上接两宋前贤之嫡笔。其中更以陈子龙为特盛。陈卧子于词尊南唐而并秦、周,又接济家国沦丧之情怀,故发之于词则词风出入花间,词情又沉痛凄惋。
《复堂词话》云:“有明以来,词家断推湘真(陈子龙)第一。”又:“重光(李煜)后身,唯卧子(陈子龙)足以当之。词自南宋之季,几成绝响。元之张仲举(张翥)稍存比兴。明则卧子直接唐人,为天才。”评价不可谓不高。
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几番烟雾,只有花难护。梦里相思,故国王孙路。春无主!杜鹃啼处,泪染胭脂雨。《点绛唇》陈子龙如《点绛唇》一首,表写春情杜宇,暗写家国身世,甚得比兴之风致。尤需注意的是,此时词体已然脱离声乐,不复如南宋咏物之音乐文学,故才能生出清词之上接风雅之地位。吴梅所谓:“其能上接风骚,得倚声之正则者,独有大樽(陈子龙)而已”。
总述词体入金而稍得和南北之风;而进元、明之后,其中之递变几乎可取之处,唯幸有陈子龙出才一挽倾厦,方出清代之词学盛世。龙榆生作清名家词选时,为将陈子龙编入,特将清词选改作《近三百年间名家词选》,其人于词学家心中之地位,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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