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我们的生活有了怎样的改变(我们的语言变贫乏了吗)
柳友娟制图
■本报记者 徐蓓
近期,网上热传的“2016年十大网络流行语”的帖子,再一次引发了人们对网络流行语的关注。有人说,使用网络流行语的一大影响是我们都患上了“语言贫乏症”;也有人说,网络流行语是一种语言上的“病症”,是语言文化的“毒瘤”。事实真的是这样吗?让我们来听语言学家钱乃荣对此问题的解读。
语言有一个特点,叫做“约定俗成”
解放周一:时近年末,“2016年十大网络流行语”成为热帖,但很多人觉得其中一些网络流行语有点莫名其妙,比如“蓝瘦香菇”,仅仅是因为一位南方口音的小伙子把“难受、想哭”发音成了“蓝瘦香菇”而走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钱乃荣:现代社会已经越来越走向多元化,语言也是多元化的。其实过去也是如此。比如,诗歌有诗歌语言,我们平时不可能用诗歌语言来讲话。仔细分析诗歌语言,怎么语法都是不对的?因为它是精炼的,讲究言下之意,这是一种独特的语体。法律语言则非常严谨,非常规范,这也是一种语体。
过去,有些人认为语言只有书面语、口语两种语体,其实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语体已经有十几种。网络语体也和广告语体、诗歌语体、法律语体、新闻语体一样,是众多语体中的一种。
为什么网络出现以前,语言的变化没有现在大,新词也不像现在这样多这样活跃呢?因为在过去,文体差异比较小,参与写作、发表文章的人也很少。要出版一本书,要发表一篇文章,都要经过媒体编辑修改,如果其中有的地方写得不够规范,会被编辑删掉。几乎所有的文章都由媒体编辑“过滤”之后再发表,所以这些文章都呈现出一种统一的格调和样式。
但是,网络时代彻底改变了以前的格局。每个人都是自媒体,每个人都可以写作,都可以发表文章,真可谓百花齐放。有的网络作家一年能写好几十万字。而大家写出来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大家平时说的话。而且,一些比较有创造力的人还发明了一些新词。造出来的新词经过网络的广泛传播,被大家认可了,大家都朗朗上口了,就翻新了语言。
解放周一:看来某些莫名其妙的网络流行语,并不是莫名其妙产生的。
钱乃荣:语言有一个基本特点,叫做“约定俗成”,这是语言学概论中的第一条。
对于粗俗的语言,人们自然会择优除劣
解放周一:网络语言和其他语体相比有什么不同?
钱乃荣:网络语言就是一种社会的直接反映,它更接近口语,比较生动风趣、活泼简洁,人情味浓,个性化强。作家金宇澄的小说《繁花》,里面都是短句,符合口语真貌,基础来自于上海话。其实只有书面语是比较长的,可能是受西方语言的影响。汉语口语都很短小,所以网络语言也很短小。
因为有了网络这个平台,共同的创造,平等的参与,网络语体变得更加真实,更直接反映各种人的各种情绪。平时人们嘴里说的话有的比较粗俗,因此网络语言也有粗俗的一面,但这也是一种真实地反映。一般来说,文明的社会总是会有自我净化的功能,老百姓自然会择优除劣,约定俗成本身就是优胜劣汰。
解放周一:那么网络上那些粗俗的新词,有一天会自行消失吗?
钱乃荣:大量的网络创新词,如果只是少数人用,那么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如果很多人在用,生命力很强,那么也有可能保存下来甚至得到发展。
老的词也是这样,它们也曾经是新词,后来使用越来越少。比如《汉语大词典》里有很多词语可以说已经“死”了,而且死掉的词语是不会复活的。语言最像生物体,当大家都不用这个词的时候,这个词就“死”了。
但更多的情况是新的词和老的词并用。比如,“东西”这个词也曾是群众的口语,本来叫做“物”,但后来随着口语化叫“东西”。现在网络语言叫“东东”,如果以后用的人多了,“东西”也可能会被淘汰,改叫“东东”。语言的变化就是这样。但目前来说,“东东”和“东西”的意思还是有所不同,前者更幽默轻松一些,所以也可能只是多了一个近义词,谁也不会取代谁。
语言会自我择优除劣,词义在群众的使用中会有各种变化。有些词原来是贬义词,但后来成了褒义词或中性词。比如上海人开始说“避风头”,指的是巡捕要抓坏人,他逃到外面躲一躲。原来是黑帮里用的词,后来大家都用了。这种词汇的变化叫做“空心外壳化”,它原来的词义渐渐变空了,而外延变得越来越广。现在“避风头”泛指躲避灾难。所以,词义是会在大家的使用中发生变化的。
我们不用一味担心,对于粗俗的词,禁止是禁不掉的。语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在网络时代更是如此。但是我们应当提倡文明使用语言,不赞成使用粗话。
每一个新词刚出现的时候,常会伴有反对的声音
解放周一:曾经在全国“两会”上有提案指出当前网络语言“泛滥成灾”,危及汉语规范化,建议对青少年网络用语加强引导,对此您怎么看?
钱乃荣:我认为,中小学教学确实应该有一定的规范,写作文的时候尽量少用网络语言,少用生造词语,这从教学角度来说是必要的。但是,学校是培养学生创造力的地方,学习和使用语言本来应该提倡和注重生动活泼和创造性,让学生选择活泼的词语,不应以“规范化”去束缚孩子的心灵。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任何一种开放性的东西都不可能完全规范,语言就是开放性的,它不是生产一件产品,能规定尺寸、大小,它是不断随着社会发展而发展的,不断变化是绝对的,规定性是相对的。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移民的蜂拥而至,大量新鲜的词语在上海出现,迎来了沪语的大发展。“马路”、“轮船”、“自来水”,这些都是上海人造出来的新词。本来的路叫“街”,后来有载人马车了,就有了“马路”。刚造出“马路”这个词的时候,我想一定也是有人反对的,怎么会是马走的路呢?还有“轮船”这个词,上海刚刚出现轮船的时候,船上有两个醒目的大齿轮,用火力发动,所以最初叫做“火轮船”。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说法。
其实,每一个新词刚出现的时候,常会伴有反对的声音。刚刚出现夹杂有英文字母的汉语时,有人说汉语要被外语侵蚀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X光”、“维生素C”等等,我们不是早就一直在用吗?
我认为,创新就是要突破规范,除非不要创新。任何一个新词,总是突破了原来的规范而出现的。只要大家渐渐用这个新词,喜欢用,经常用,那么它就“活”了下来。比如上海话新词“套牢”,本意是指股市里股票亏损了,但后来大家都在用,被吸收进了修订的《现代汉语词典》,它的意思也引申到了各个领域,比如“我的感情被套牢了”“我被孙子套牢了”,意思是被束缚住了。语言就是这样不断发展、不断创新的,这样才会和社会一起进步、发展。
顺其自然地说话,是最健康的语言生态
解放周一:有人说,使用网络流行语对于我们的一大影响是患上了“语言贫乏症”。您认可这种说法吗?
钱乃荣:2000年网络刚刚流行不久,我当时在大学里上课,发现有一批80后的年轻人在网络上造了很多新词,我专门搜集了上海话中的流行语,一共搜了2500条。2005年的时候,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曾经做过统计,每年新增的网络新词达到几千条。你说语言是丰富了还是贫乏了?
网络带来了世界词语的空前大发展和大交流,使大量产生的词语更具有世界性和现代性,比如,有一些新词还直接引用外语,“IT”、“iPad”、“GDP”等等都是如此。
主编《英汉大词典》的复旦大学陆谷孙教授曾经在一次报告中说道,他有一次去美国,晚上在电视节目中收看当时美国年轻人中最流行的一部美剧,他发现有一半的词听不懂,因为其中有很多是美国青年中新流行的方言、俚语和网络语言。
网络新词大多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造出来的,因为年轻人有两个最大的特点,一个是爱创新,一个是爱从众,所以导致网络新词的传播非常迅速。有人说网络时代的语言变得贫乏了,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看不懂、不熟悉网络语言,不能接受新事物,于是就乱扣帽子。
而且在我看来,网络时代的流行语反而比以前的流行语质量更高了。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上海的流行语大多是从自由市场等地方开始流行起来的,创造流行语的人普遍文化程度不高。这些流行语只是从一个小区域诞生,在一个小的社群里使用。而现在网络时代的流行语都是在比较大的范围里迅速传播使用,而且使用这些流行语的人文化层次普遍较高,至少都是平时使用电脑的大学生、白领们。网络使流行语从阶层性发展到全民性,从口语进入书面语。
解放周一:网络语言在年轻人中传播特别迅速。
钱乃荣:为什么我们说网络语言是越来越丰富而不是越来越贫乏?这还和人类使用的工具有关。
最早的甲骨文,因为是刻在龟背兽骨上的,受书写材质局限,所以文字只能很精短。尽管秦始皇令李斯统一汉字为“小篆”,但是从近年来出土的秦简中上万个汉字及再以前的秦国睡虎地竹简上所写的汉字,证明当时的汉字已经是在向着隶书进化的字体了,因为书写工具变成了毛笔。到了宋朝,活字排版的发明又将语言文字推向平民化,大大促进了通俗文学的繁荣,白话文语体形成了,同时简体字也出现了。语言就是这样变化的,技术条件提高以后,语言文字的面貌发生了极其深刻的变化。
现在到了网络时代,我们使用的工具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语言将面临更大的发展。人人参与的网络,真实地反映了人们语言的面貌。全民发明传播新词的时代来临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人都可以发明出丰富的语言,语言也就具有了更彻底的约定俗成性。
新的时代必须有新鲜的语言与之对应,任何社会上的语言创新、文体变革、符号新生,都是从暂时不习惯发展到习以为常,从看不惯到看得惯。不懂就应该学习、迎头赶上,而不是保守地指手画脚。
不同地区、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语言风格,我们要像保护生物多样性那样,保护汉语表达方式的多样性。现代社会因为越来越多元,越来越国际化,所以语言的总体趋势是越来越丰富。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纯洁的语言,让大家顺其自然地说话,这是最健康的语言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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