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的午餐准备好了(儿子的便当和母亲的饭盒)
◆王景贤
日本的便当文化很是有一些讲究,不仅盒子精美,里面的饭菜也是种类齐全,颜色漂亮,还要摆放得精致。有的妈妈把米饭团用紫菜扮成小孩的脸,将香肠制成小章鱼脑袋,火腿片做成了玫瑰花。更有甚者,到了圣诞节便当里就藏了圣诞老人,到了七夕节便当就成了牛郎织女约会的地方。妈妈们创作热情高涨且富有艺术天性,技艺高超的妈妈做出来的便当,简直就是一副艺术品,令人看了舍不得吃。日本的便当文化,说到底也许是一种妈妈的爱的文化。
小儿子嘀嘀今年4月成了初中生,需要每天中午带便当了。大儿咯咯今年高三,带了五年便当,今年应该是最后一年了。春天,我到超市给初中刚入学的嘀嘀买了个新便当盒,也就顺便给咯咯也买了一个颜色样子差不多的。从那以来,每天早晨我也会早起为他们一人做一个热乎乎地爱心便当,分别装在他们的书包里送他们上学。只可惜缺乏美术天赋的我,只刚刚做到了最基本的营养和颜色搭配,丝毫谈不上艺术。好在,儿子们也不挑剔,每天都吃得干干净净。看到没有剩菜剩饭的便当盒,我也权做自我安慰自我满足罢了。
没有想到,4月份给咯咯新买的便当盒,不到半年,盒盖儿的部分就碎了一块儿。咯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碰到了哪里,就这样不能再用了。是的,日本的便当盒大多是塑料的,虽精美也难免华而不实,而且日本的便当文化是冷食文化,吃的时候不需要加热,便当盒也不需要考虑材质上是否适合加热。无论春夏秋冬,大部分孩子在学校吃的都是凉便当。虽然现在也出现了一种保温便当盒,但也许因价格相对偏高,样子也有些厚大,一时间还难以取代冷食便当盒。
日本称为“便当盒”的东西,在我们故乡大连叫做饭盒,而且从前大多数是铝制等金属饭盒,不仅摔不碎,且可以加热。记得学生时代,每天早晨到校后,大家先把饭盒统一集中放到一个金属大抽屉里,由两个值日生拿到伙房大蒸笼里去统一加热。到了中午,值日生再到伙房去从大蒸笼里取出来运到教室。
装在饭盒里的午餐,我们叫盒饭。小时候在大连,午休时间孩子们吃的都是热乎乎烫手的盒饭。那个年代,也许吃的都是前一天晚上剩的菜扣在饭盒里,左边米饭右边一两种菜而已,样子也不会很精美,但记忆中的盒饭却总是热乎乎的充满了温情。到了中午,和两三个意气相投的小伙伴坐到一起,大家边聊天边吃热腾腾的盒饭,就是学生时代美好而难忘的回忆了。
说起金属饭盒,两年前我有一个新发现。因为疫情流行导致无法旅游,家中先生爱上了郊外野炊。他买了两个帐篷,又买齐了所有可以在郊外野炊的工具。天气晴朗的时候,一家四口便开着车到郊外或爬山或在水边露宿,饿了就架上火自己烧起米饭烤上肉,倒也不乏乐趣。这时候我发现,在日本露营时专用来煮米饭的金属盒子也叫做“饭盒(はんごう)”,而且那样子竟然和我小时候带盒饭时使用的铝制饭盒是差不多的。只是为了烧米饭时不至于烫手,日本的“饭盒”盖子上会有一个把手。我不知道这种日本的“饭盒”和大连的“饭盒”之间有什么渊源,看着这种饭盒,我不禁想起了我横滨的家中,也有一个老式的铝制饭盒。
那是从大连的老家带来的年代久远的饭盒,是母亲年轻时上班时用过的老古董,说起来至少有40年了。现在看它太大,也太旧,年代感强烈,更谈不上精美。而且因为年代太久,饭盒的底部还漏了一个小小的不太显眼的洞。
它之所以从大连来到了横滨,是因为有一年回国探亲时,母亲执意用它为我回横滨时带上了一盒水饺。我们北方人讲究“上船的饺子下船的面”,说的是远方回家的人要用面条接风,临行时再用饺子送行。出国以后的20多年左右,母亲始终是这样为我接风和饯行的。
那一年,母亲又在我临上飞机的前一天,为我包了好多三鲜饺子。前一天晚上吃了我们说的“滚蛋”饺子,第二天早上上飞机前妈妈还要执意为我带上一盒。我说饺子有一股韭菜味儿,会惹得飞机上周围的人不舒服。妈妈说没关系,我用包给你裹严实。可是,妈妈用这个大饭盒装了满满一盒饺子拿给我时,我发现它太大、太占地方了,出国时能带的行李有限,我开始执意不带了,说昨天反正已经吃过了。母亲显得有些着急和难过,她憋红了脸,顿了一下,又坚持说:“下了飞机就不用现做饭了,蒸上就可以马上吃,还是带上。”记得当时,我和母亲别扭了一会儿,母亲不肯让步。
其实我知道,如果可能,母亲还想给我的行李里塞更多。比如家乡盛产的苹果,是我小时候吃起来没完没了的。有好几盒豆腐乳,是我儿时的最爱。还有好多茶叶和家乡小吃,都因为我买了太多书而装不下了。母亲于是觉得,至少要把这盒饺子带上。最后,母亲看我无奈地把这个大大的饭盒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塞进了提包,脸上才总算雨过天晴、露出了满意的笑脸。
回到横滨后,吃了饺子,饭盒就被我放到了家中的橱柜深处。那些年,咯咯和嘀嘀年幼,生活奔波,为了父母往返于大连和横滨的我,渐渐忘记了这个大大的旧饭盒。直到有一天,母亲去世半年多了。在橱柜深处,我突然不经意地看到了它,那个大大的旧饭盒。它安静地在诸多陶瓷器皿中间闪烁着一种古旧的光辉,有一种苍凉,也有一种慈祥。
太突然的重逢,冷不丁让我鼻子酸楚。所有的过往、所有的回忆、和母爱的温暖拧在了一起,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击中了我,那力量一瞬间在我身体里化成了两股泪泉,这泪泉被岁月和思念撞击,从我的心里从我的眼中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
我太想念母亲了。她去了天堂,我却想念她固执地要让我带上水饺的样子。
母亲在那之后,再也没能为我包“上船饺子”。她先是因脑血栓病倒了,后来家中房子动迁,她和父亲又搬到了哥哥家旁边,等我生了嘀嘀再回大连探亲时,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躺在床上需要照顾的老人。她再也不能在地上走来走去为我包饺子、再也不能为了一盒饺子和我争执到脸红。再后来,和父亲一样度过了几年病榻生活后,母亲脑血栓复发,在疫情开始前夕离开了我。
送走了母亲回到横滨以后,疫情在世界范围内猖獗起来,如今我也有近三年没有回家了。其实,家中已无人等我,我也不必像以往牵挂孩子一样牵挂家中的老父老母了。只是,在日子里,在不经意从橱柜中翻出这个饭盒时,我会深深地、深深地,怀念那个家,怀念我的母亲。想起她常常絮絮叨叨地为我操心,想起她常常在凉台或家门口的路灯下等我回家,想起她的许多好,还有对我的深深的爱。也想起我自己,年轻时常以一件事是否合理为标准去判断,常以自己自认的理由为出发点去面对父母。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远没有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去考虑那盒饺子,只想敷衍她老人家不与她争执,并没有体会到母亲的爱的深厚啊。
如今,自己的嘀嘀和咯咯渐渐长大,咯咯也即将考大学离家。我才终于能够想象,临行前妈妈执意要为我带上的那盒饺子,其实是一种比天高比海深、深厚到无法用言语表达、却最终只能克制压缩成一盒饺子的心意。而我那时,远没有了解,母亲的爱,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而是应该去好好感受,顺心顺意接受的问题。
日语中有一句话,说是“父母的心,孩儿不知道”。从前觉得不理解,现在才终于悟到,在那时,我所自认为了解了的父母的爱,其实不及父母给我的爱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就像母亲从前常说的一句话:“儿女想娘筷子长,娘想儿女长又长”。
只可惜,当悟到了这一切,这无法相比较、毫不相对称的来自母亲的深厚情谊,如今,再也无法报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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